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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在这半年间已集结到沿江,夏侯衷与夏侯沛随行皆骑兵,连日疾驰。
夏帝代天征伐无道的诏书楚国自然知晓,半年来长江对岸的夏军频频操练,楚国也不是一无所觉。然而,楚国皇子们自以大楚昌盛,非寻常小国,再且有长江天堑为屏障,大夏,并无可虑之处。
楚夏开战,这并非头一次,最后皆是各伤皮毛。对楚国朝堂上的众人而言,此番大夏来势汹汹,也不过样子做的好看罢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皇位落于谁家。这才是与身家性命、前程富贵息息相关的大事。
经十来日疾驰,夏侯沛终于到达汉口。
她统帅的中游大军,兵分三路,汉口为主路。下游元帅乃魏师,率四路,肩负拔下建康城的重任。夏侯衷则在上游。
一到汉口军营,都督冀州军事的征南大将军朱遂率诸将出迎。夏侯沛留心注意着诸位将军站位与神色。
她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突然降临,军中有人不服,也是正常。
夏侯沛利落地翻身下马,脱去在京时的矜贵讲究,大步朝众人走去。
在豪迈粗犷的军营中,没有人会欣赏矜持挑剔弱不禁风。唯有放开手脚,豪爽大度,不拘小节,才能对上军汉们的胃口。
她到此处第一件事,不是急于出击,而是收拢军心。军心不定,战不能剩,上下一心,攻无不克。而一个入不得将士们眼的主帅,如何能驾驭数十万大军?
甲胄在身,不能行全礼。朱遂率诸将上前拜见,只稍稍欠身拱手而已。
夏侯沛看着他们一路走过来,众将军都极为自觉地落后于朱遂半步,这是一种服气与爱戴的体现。朱遂此人,治军有道,是高皇帝手下最为勇猛的前锋,之后无数次疆场锤炼,坐上了冀州都督一位,可见此人能耐。
夏侯沛心下便有数了。她丝毫不以朱遂没有给她行全礼而不喜,反而大步跨上前,在朱遂还没有低下头时便一把握住他厚实的肩膀,爽直道:“朱将军客气。本帅来此,与诸位便是一家人,讲究什么客套?”
场面话是少不了的,朱遂这把年纪了,皇家贵胄也接触过不少,只当是秦王随口的客套话,然而,握住他肩膀的那只手极具力道,是当真不让他弯身。朱遂便明白了,此时若强自行完礼反倒让场面不好看了。
私底下怎么来不好说,至少场面上,不会有人与主帅冲突。
众将多在观望。朝廷派了个从没打过仗的奶娃娃来,想也知道是让这位尊贵的皇子殿下来攒军功的。攒军功倒也罢了,别不懂装懂胡乱指挥便好,将士们在前头用命,元帅在后头争权夺利,这只会使自己的士兵血染疆场,白白送命!
之后,自然是接风宴了。
夏侯沛仰头一看天色,早得很,便道:“先去校场看看。”声音不大,语气也不严厉,却威严得让人不敢反驳。这不是勾心斗角中练出来的说一不二,而是属于军人的斩钉截铁!
朱遂抬眼,迅速扫了眼夏侯沛。她的容貌偏向柔和,尤其一双眼睛生得狭长而幽深,然而此时,柔和的面容因她沉毅的神态而棱角分明,沉肃刚毅。她身量不矮,身形却十分瘦削,然而就是如此瘦削的身形,脊背却挺得如钢铁般笔直,整个人的气度便仿佛山中屹立百年的老松,稳重、深沉、担当,极具城府。
帝室中人,素不能以年岁论深浅。
夏侯沛计量朱遂之时,朱遂也同样在计量她。当即拱手行军礼:“是!”
校场上士兵正在操练,数万将士的声势浩浩荡荡。
这种浩大声势是震撼的,远不是前世的历史古装电影体现出来的苍白无力。夏侯沛极力镇定自己,那直冲云霄的呐喊声可以震动灵魂!耳膜的震颤久久停不下来,铁血、勇猛、无惧无畏,这是一支有战斗之魂的军队!
夏侯沛很快从茫然惊憾从出来,炯炯有神的眼中满是喜意,她克制着,回头赞赏地看了看朱遂,激赏之语毫不吝啬:“朱将军果有神通!”
一支徒有其表的军队,与一支将强悍刻进骨子里的军队,是截然不同的!
朱遂活了大半辈子,是纯粹高兴激赏赞叹还是惊喜之中深带掠夺的贪婪,他还是分得清的。心又定下了大半,朱遂弯身拱手,主动显示恭敬与服从:“元帅谬赞。”
夏侯沛见此,主意大定。
平心而论,哪怕不说什么为国为民、冠冕堂皇之论,她来此是为军功,想要军功,便得打胜仗。一战成名之事,史上屡见不鲜,仿佛极为容易,然而,真正去数一数,千百年来,多少精兵悍将中才能出一个天生的将才?
夏侯沛没这个信心,也不愿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来试探她是否有那个本事,也没想过名声大噪,成为不出世的一代名将。她只想打完,收获民心、军心,完完整整地回京去。
朱遂麾下具是干将,加上她从京中带来,足够了。时间不等人,夏侯沛从未想过将兵权都攥到自己手中,她只要……
隔日,夏侯沛便邀朱遂入她营中密谈。
一个军队,不能有两个发号施令的人,将士们不知听谁的号令,军心会混乱。要想尽快整军出击,便须尽快与朱遂达成协议。她观察了一日,大致明白朱遂看重的是什么。
可着手谈一谈了。
第一场胜仗是夏侯衷那一路大军打的。彼时,夏侯沛与魏师率领下的军队皆在苦战,长江天堑,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使无数人望而生畏。尤其广陵临近建康,魏师打得十分艰难。夏侯沛稍好些,也没好到哪里去,对面统帅是谢戎。谢戎最擅水战,而对于旱鸭子一般的北方将士而言,最畏惧的便是水战。
一战不克,朱遂拧紧了眉头。夏侯沛身着甲胄,望着营下垂头丧气的众将,她冷笑一声:“一场败仗,就值得诸位如此?”
有人听进去,挺直了脊梁的,也有人不以为然,面上恭敬内心鄙夷的。
“天天吊着个脑袋,谢戎就能自己掉水里淹死?给本帅振作起来!输一场不算什么,一直输下去,才是丢人!”夏侯沛又骂了一句,她心里也是窝火得要死,谁不想开门大吉,可形势如此,好歹得收拾起士气!
众将士让她骂了一通,倒是灵醒了过来。眼下说什么都是虚的,最要紧的,是翻身仗!
“朱将军。”夏侯沛道。
朱遂抱拳,十分恭敬:“元帅!”
夏侯沛一笑:“战场上,我不及将军决胜千里。”朱遂忙道不敢,夏侯沛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敬重有加:“将军当得,将军一生,大大小小百余场胜仗,沛深表敬佩。”一字一句,无比真诚。
她在给朱遂立威,让有些心怀鬼祟,想要踩着人往上爬的人看看,她看重朱遂,愿意用他!
朱遂不见骄色,愈加恭敬卑谦,着重衬托夏侯沛的主帅地位,并不让人以为夏侯沛为朱遂所克,要听令与他。
夏侯沛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出口,战场上她不及朱遂,可说到谋略,朱遂未必比得过她!“本帅记得谢戎是楚国祁王一系的?”夏侯沛转身到榻上坐下,巡视营中众人,抛出这么一句。
头脑警醒的人多抓住了点什么,眼绽精光地望向夏侯沛。
朱遂道:“元帅是说?”
“打不过,就换了他!”夏侯沛干脆利落地说道。
哼哼,兵不厌诈,她要使离间计了!
楚国既然陷入皇位之争,而楚帝年老病弱无力转圜,便免不了党争,免不了动乱。而军权作为极为要紧的一处,更是没道理被忽视。
前线消息,不断传入洛阳,有喜有忧,总体还是胜仗居多。
夏侯衷在上游,上游防线稍弱,最先渡江,紧接着便是夏侯沛。离间计十分奏效。
洛阳城中,上至皇帝,下到庶民,皆为这一战而振奋,唯有夏侯恕,阴沉嫉妒。
夏侯冀,居着东宫,受人尊崇。夏侯衷与夏侯沛领兵在外,目之所及,耳之所触,无不是在说他们。他们三个,将留在京中郁郁不得志的他衬得晦暗卑微。
可他!差他们哪里了?他不过是,时运不济!
夏侯恕怎么会承认他比兄弟们差,他是运道上吃了亏,是上苍不肯给他一丝半点的机会!
他原是一个有些自卑的小皇子,不怎么讨人喜欢,也不怎么受人看重。他的母亲是个侍婢,怀他的时候,恰好魏后也怀了太子。那时魏后还是王妃,今上还在潜邸。夏侯庚对魏氏又是尊敬又是爱重,整个世上便只能看到这一个女人。
魏氏亦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夏侯庚与哀太子争夺,魏氏便在高皇帝的后宫串联,收买宫妃在高皇帝耳边灌夏侯庚的好话,一点一点替夏侯庚争取利益。十分贤德。
在魏氏光环的衬托下,同样怀有身孕的侍婢黯淡无光,没有人在意她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生下来又会有怎样的光辉前程。待夏侯恕出世,太子已经会说话了,白嫩可爱,天生敏慧,得到夏侯庚全部的宠爱,相较之下,平凡的夏侯恕又被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的太子衬托得蠢笨无能。
他从一出生就在太子的光环下,直到他长大,入了朝,懂得了争取,学会了争夺,抢到了一点皇帝的关注才好一点。
可他要的,不是“好一点”,他要站在这天下的最高处,让所有人匍匐于他的脚下,让曾经轻视他错待他的人都后悔过往所为!
随着大夏军队一日日深入楚地,夏侯恕没有高兴,反倒愈加不安。眼看进展,除去起头几场仗打得胶持艰难,后面简直势如破竹,防御最重的下游也被魏师突破,三部大军皆朝建康进发。楚国倒是重视起来了,忙不迭地调兵遣将,将一位被朝堂阴谋倾轧隐居的老将军请出山来,然而,形势却是如此令人沮丧,夏军愈战愈勇,势如破竹。
夏侯恕的愤恨逐渐沉积,心头愈发沉重起来,每日朝上看着皇帝与大臣们强忍喜色,维持镇定清醒的模样。他便是一阵心悸。
等夏侯衷与夏侯沛载誉归来,可还有他立足之地?
夏侯恕惶然难安,将杨为哉视作救命稻草,连日问策:“看这情势,至多两年,世上便再无楚国。大军汹汹,举国皆欢,谁人知我心急如焚,杨将军,你素日便智勇具备,快快想个法子来。”
杨为哉却是一派从容,亦尽心地给他出谋划策:“殿下可多去向圣人问安,晋王秦王功劳再大,总不能对圣人不敬。”
他不提皇帝便罢了,提了皇帝,夏侯恕满是苦涩道:“我岂不知有阿爹青眼,则事半功倍?可,阿爹总不欲与我多处。”他的嫡长子,只比皇长孙小三个月,皇长孙早已封了郡公,他的嫡长子却无人问津。
看他这又是愧恨又是羞耻又是酸涩的模样,杨为哉心下暗哂,他沉默半晌,最终缓缓道:“如此,便只得那一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夏侯恕抬头欲问,猛地触上杨为哉那双冰冷严酷的眸子,胸腔顿时像注入了一腔冰水,冷得让人瑟缩。脑海中灵光一闪,夏侯恕瞳孔收缩,他失声尖叫:“将军慎言!”
杨为哉看他这怂样便烦得很,还不得不哄着他,夏侯恕越是害怕,他便越是坦然,严肃地与他分说:“成了,晋王、秦王功劳再大,也不过为您打天下,不成,至少不必活着受羞辱。”
是,不错,确是如此,他们领兵在外,他近水楼台,只要下了这个决心,功成便可坐拥天下,所有人都要跪在他的脚下听他的号令。夏侯恕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眼珠子黑得如墨一般,眼眸绽放着精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可瞬间,他就像被抽了魂,萎了下来:“谈何容易,阿爹不是哀太子,我亦不及阿爹远矣。”
二十年前的历史想要重演,可不是他们二人在这不见天日的书房中张张口,就能成的。他比不上皇帝深谋远虑、阴狠冷酷,皇帝也不是哀太子不知兵事养在深宫中一派天真,想要成事,难于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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