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街上有了动静,李老槐的脚步落在巷子里,几个鹑衣百结的小孩从他身边跑过,他们赤裸裸的小脚丫砸在地上的水坑里,迸起一绺绺泥水,溅在他的身上,他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踮着脚向前跳躂。
一阵凉风飒然而来,扑在他青黑色的脸上,他长了一张拳头大小的脸,两鬓花白的头发扎煞在帽檐外面,像冬天雪地里的高粱茬子,零零散散,挓挓挲挲;两腮凹陷,颧骨像两块露出水面的石头,鼻孔朝天,鼻梁如峰,像是放了一把刀,刀刃朝上,说话喘气扇动着两片薄薄的鼻翼,像一只到处闻味的狗;九精八怪的猴子眼瞟斜着街口。
袁家铺子的门关着,木头门框上干裂着几道口子,被灰尘腻住,看不清颜色;玻璃窗户上反射着街道上的情景,袁家后山墙根下蹲坐着一家四口,男人满脸沮丧,他的胳膊弯里揽着一捆破破烂烂的铺盖卷,眨巴着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旁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女人轻轻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向四处张望了两眼,背过身去掀开衣襟,把婴儿的头塞进她褴褛的衣服里,幼儿踢趿着干巴巴的小脚丫,一边吮吸着奶水,一边有气无力地哼哼唧唧抽啼;女人身后还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他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墉站着,头上戴着一顶破帽子,帽子太大,像个锅盖遮住了他一双怯生生的小眼睛,露着黑色棉絮的长棉袄垂到他的脚后跟,一根草绳子在棉袄上绕了好几圈,像半截竹竿上包裹了一块没有颜色的破被子,高高挽着的袄袖露出一双黑黝黝的小手,无处安放,一会儿拽拽腰里的草绳子,一会儿抓抓遮住眼睛的棉帽子,一会儿扒着墙角向东侧的巷子里巴头探脑。
南边巷子口草垛子旁边杵着两个筐子,一根扁担搁在筐子上,筐子里是锯盆锯碗的铁把什,卢茗坐在筐子后面,揣着手打瞌睡。
卢茗在走马楼后面租赁了一间小屋,屋子不大,能放开一张床,和一张吃饭桌。小院里住了好几户人家,大多是走街串巷的小买卖人。
每天天一亮,卢茗挑着担子走出了院门,他有时候在永乐街上摆个地摊,有时候在码头上穿梭,今天他心里惦念着弟弟卢涛,才蹿上了葫芦街,没想到他的第一个主顾是驼背婶,他知道从那个老女人手里得不到一分钱,他不为了钱,为混个眼熟,为保护弟弟周祥,也为了打探和搜集赵庄伪军的情报。</div>
上午下雨的时候卢茗本想回家,回去喝几盅酒,想到弟弟卢涛还没有回来,他不放心,他又怕巧姑出来喊他去铺子吃饭,他不愿意给巧姑添麻烦,主要他不想再见到蛮不讲理的贾氏,他抱着膀子,背着袁家铺子坐在草垛子旁边,懵头懵脑睡着了,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肚子在咕咕叫。
他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子送到嘴边,偶一抬头,他看到了袁家后山墙根蹲着一家外地人,他把饼子揣进了口袋里,弯腰抓起扁担放在肩膀头上,嘴里一边吆喝着,一边一摇一晃向北走过来,走到墙角,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饼子递给那个男孩。
男孩惊惶地看着卢茗手里的饼子,把小手在棉袄上擦了擦,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扭脸看看旁边的男人。
男人把依歪的身体坐正,向男孩点点头,站起身向卢茗拱拱手,“这位大哥,多谢了。”
“不用客气,咱们都一样,都是穷人,俺看孩子饿坏了,俺也没有多,身上只有这块饼子……不知兄弟从哪儿来?”卢茗心里酸酸的,这天气虽然没有上个月冷,如果晚上住在露天地里也不是事儿。
“俺们一家从曹县一路逃荒过来的,黄河水决堤淹了俺的村子,俺们本想去坊子碳矿区找份下井的差事,没有人引荐,俺有听说赵庄码头需要抗力,俺就跟着几个老乡过来了,只是,只是俺的婆姨和孩子没地方安置。”男人说着低头看看女人和孩子,黯然伤神。
“兄弟,不要难过,总会有办法的,如果,您们实在没地方去,俺给您指个地方,沿着这条巷子往西走,南边堤坝上有间碾房,那儿……”
一阵“吭吭吭”的咳嗽声打断了卢茗的话,接着是踢踏的脚步声,一脚高一脚低,伴随着捏着嗓子的鼻音:“你是从哪儿来?不撒泼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俺个警察还没说话呢,一个穿街走巷的臭锔匠把自己当了主人,充什么大尾巴狼。”
卢茗急忙把肩上扁担掉个头,转过身,打了个怔眼,眼前站着穿着黄色伪军警服的李老槐,像个晒干的绿萝卜,皱皱巴巴;小脑袋上扣着一定大盖帽,帽檐斜垂在一侧肩膀头上,眼睛窥视着解衣哺乳婴儿的女人,嘴巴里的话是说给卢茗听的。
卢茗把肩上挑子放在地上,双手抱成拳头搁在额头,“李警官,您好,您吃过饭了吗?”
“嗷,你认识俺?你是谁?”李老槐把眼神从女人身上收回来,有节奏地抖动着一条腿,把背着的手挪到身前,把玩着他的那根警棍,耷拉着眼皮,从眼角射出两道狐疑的光斜睨着卢茗,最近一段时间他很少回家,街上平白无故多出许些生面孔,让他多疑,“你,你有良民证吗?”
卢茗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双手托着递到李老槐眼前,“李警官,这是俺的良民证,请您验证真假。”
李老槐把右手里的警棍倒腾到左手里,从卢茗手里抓过纸片,举在头顶,眯缝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正容亢色:“你这是刚办的吗?上面刻的日期是上个月的,这是谁给你办的良民证?”
“俺以前在河北做事,有一张河北境界的良民证,暂时居住还能用,上个月李家管家找到俺,他说李家盛火硝的缸碎了,问俺能不能锔好,俺说没问题,俺用了两天时间呀,唉,才把那口破缸锔好了,李老爷要给俺钱,俺没要,俺说俺的良民证在山东地界不能长期用,他老人家很爽快,直接让管家跑了一趟乡公所,李警官,如果您不信就去问问李老爷。”
卢茗说的是实话,这件事李老槐也知道,李奇的父亲是个吝啬鬼,该扔的东西不舍得扔,缝缝补补又三年,那口大缸用了几十年,过年时候不小心被鞭炮炸碎了,疼得抠门鬼每天围着它打转,唉声叹气,说什么,这口缸从威县搬到了赵庄,跟着他大半辈子,扔了不舍得。
李老槐把良民证还给了卢茗,用警棍顶着大盖帽,半蹲下身子,贼溜溜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瞅,在一家四口身上溜达,这一家人是从曹县逃荒过来的,身上背着全部家当,腰里不可能不揣着几个铜板,“你们有良民证吗?”
男人向李老槐弓腰施礼,“长官,俺们,俺们本来有,大水冲了俺的家,什么也没有带出来,那张良民证被洪水冲跑了。”
“冲跑了?!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路上好走吗?”李老槐绷紧了脸上的肉,支棱支棱鼻翼,厉声呵斥:“快说!”
“长官,路上不好走,俺走山路,白天休息,晚上赶路。”男人说的是实话,“俺,俺准备先熟
悉一下这儿的环境,看看能不能找到养家糊口的活计,然后去乡公所办,办一张……”
“是吗?俺看你们来历不明,你们想熟悉什么?是不是想摸清日本人在赵庄的兵力……”
“不,不是,俺们是乡下人,”男人眼露惊惧,使劲摇摆着双手,“长官,俺们真的是想在赵庄找份活计,哪怕种地也可以,俺们不怕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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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李老槐把眼珠子向半空斜愣斜愣,嘴里拖着的长音戛然而止,只见巧姑胳膊肘上挎着菜篮子由巷子西边的河道走过来,她头上围着一块花布围巾,长衣长裤,脚上一双绣花鞋底、鞋面黏着厚厚的泥巴,挽着袄袖和裤腿,露着皙白滑腻的肌肤,半遮半掩的花巾下露出一双秋水明眸,微凸的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珠子,颊边梨涡微现,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均;华姿婵媛,身段袅娜。
巧姑没看到李老槐偷窥她,她的眼神瞅着孟家的院门口,孟家两扇厚厚的院门关着,没有余福的身影,风拽着几片树叶在台阶上、在两尊石狮子下面飘忽;几只喜鹊在门檐勾瓦上跳跃,叽叽喳喳叫着,扭着脖子梳理着尾巴上的羽毛,与燕子争夺着瓦松残留的种子。
巧姑看着孟家紧紧关闭的院门,蹙蹙眉稍,安闲不是余福的性情,他去哪儿了?再往巷子口了一眼,墙角地上蹲着母子三人,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向李老槐卑躬屈膝。
咸菜疙瘩般的李老槐像只高傲的公鸡,抬头挺胸,神气活现。
卢茗站在李老槐和男人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脚步踌躇不决,他的大眼睛仇恨地瞥斜着李老槐,他的大拳头握出了道道青筋。
巧姑心里骂道,这个死老槐不长人心,欺负携家带口的外乡人,明知道人家是跋胡疐尾,还要椎肤剥髓,真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头蛇。
巧姑擎起手把头上围巾扯了下来,拎在手里,扭着纤细的腰肢走近李老槐身后,“吆,这不是李叔吗?李叔呀您这身皮可真耀眼,俺大老远就认出了您,您在跟谁吆五喝六呀,用您的威风吓唬谁呀?”
换做别人说这席话,李老槐马上就会变脸,此时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日思夜想的袁家小寡妇,他仓促站直溜了身体,慢慢闭上眼睛,有股香气从耳后钻进了他的鼻子,像醇香的兰花,淡淡的清雅,沁他心脾,他顺着香气转过身与巧姑打了个照面,他没有收住脚,头往巧姑怀里扑。
巧姑急遽往后退了几步,躲开李老槐的臭嘴。
“是,是巧姑呀,您这是去哪儿了?”李老槐往上抻着脖子,踮着脚后跟,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巧姑个子高。
“俺问你,你在做什么呀?是不是欺负外乡人。”巧姑用围巾遮住半张脸,嫣然一笑,“李叔,您可不是恃强凌弱之人,在俺心里,您是疾恶好善的大好人。”
李老槐脸上露出不尴不尬的笑,岔开话题,“巧姑娘,俺好久没看见你了,俺心里甚是惦念。”
卢茗觑眼儿瞧着李老槐,他想吐,想骂人,但,他知道巧姑是为了眼前一家四口而谗言献媚这个死老头,他忍住了,只抬起脚踢踢两只竹筐子,“俺看今天还能下雨,浑身瘙痒难受,能挠出泥疙瘩,膈应人。”
李老槐把卢茗撇在脑后,他见了巧姑有点忘乎所以,这是巧姑第一次主动与他打招呼,每次他去袁家铺子想与巧姑单独相处,还没说上半句话,石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捣乱,还有那个四婶也在院里指桑骂槐,他只能灰溜溜跑掉。
眼前的巧姑声音甜润,抓着丝巾的手腕光洁白净,触手可及,他又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造次,他奔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说也是长辈,他不想让街面上人说三道四,故作庄重地整整帽子,看着巧姑胳膊肘上的菜篮子问:“巧姑呀,你还用去挖野菜吗?”
“瞧李叔说的,俺只是过得比逃荒的强点,青黄不接的季儿,粮食太贵,院里住着那么多抗力,他们卖体力,哪顿饭不吃三碗粮食,快被他们吃净缸底了,俺把玉米面里掺和点野菜,做菜饼子,那样还能省点,野菜不花钱,俺也多挣几个铜板。”
巧姑一边揶揄着,一边低头看着地上坐着的女人,啧啧嘴巴,“喔,这位大嫂,您怎么坐地上了,地上冰凉凉的,不要毁了身体,快起来,到俺铺子门口坐坐,起码还有个石头台阶,那儿干松。”
就在这个时候,孟家东边的院门“吱吱嘎嘎”开了,黄忠推着孟粟走了出来。孟粟身上穿着深紫色、缎皮毛领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貂皮帽,冬天的衣装穿在他的身上足以御寒,何况,这个时候天气不冷。
黄忠把推车停在门口一侧,把孟粟抱下来放在榆树下面。“二少爷,你抱着树站会儿,稍微挪挪脚,动动手指头,再坚持一个月,你就可以自理了。”
孟粟的眼睛盯着院门口,小敏搀扶着孟祖母走出了院子。老人岣嵝着背往前迈了一步,她一只手里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搭凉棚,怅然地向南边了望。花缎斜襟夹袄包裹着她清癯的身体,一条青灰色绸缎棉裤盖住脚面,裤腿四周绣着精致的祥云图案;风撩拨着她一头白发,圆圆的髽髻搁在高高的衣领上,上面插着银制的鬠笄,翘头上垂着景泰蓝制作的扇面吊坠,随着她迟缓的脚步摇曳。
小敏身穿一套棉布花袄,勾勒着她没长开的身体,精致的五官,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透着灵气,一颦一笑露出玉白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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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扶俺到前面看看,南边巷子口怎么围拢了那么多人?”
孟祖母往前挪蹭了一步,回头看着黄忠说:“黄师傅,你在这儿看护着粟儿,让丫头陪俺走走,在屋里躺着时间长了,都不会走路了,唉,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你帮俺看看,那个女子是不是巧姑呀,她在和谁咨牙俫嘴?那个不足三尺的男人是谁,是不是李老坏?”
“不是他还有谁?”黄忠没有抬头,小声说:“老太太,您还是不要过去了,他倚仗那身狐狸皮张牙舞爪,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俺很少搭理他。”
“那边的墙角上蹲着一家人,像是逃荒来的,那个李老坏定是又在耍威风,俺瞧不惯,俺也不怕他。”孟祖母把手里拐杖在地上使劲杵了杵,“俺最讨厌欺软怕硬的人,有本事跟日本侵略者较劲,那才算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孟祖母看着小敏,“丫头,祖母说得对不对呀?走,扶俺过去瞅瞅。”
“对!”小敏搀扶起老人的胳膊,回头看看孟粟,又看看黄忠。
黄忠拈拈下巴颏上的短胡须,点点头,”照顾好老太太,尽量不要多说话。”
风撩动着榆树,发出飒飒的声响,掉下几根去年的枯叶,在墙角旮旯里蜷曲着枯萎的身子,像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瑟瑟发抖。触景生情,孟祖母不由加快了脚步,手里的拐杖在地面上戳出一个个坑,融化的车辙松软软铺展在路面上,走在上面扬起一缕缕尘土。
李老槐听到了蹉跎的脚步声,他梗着脖子向北面了望,把孟家东墙外出现的人谛视了一遍,孟家祖母在一个丫头的搀扶下,由远至近,丫头穿戴不像是下人,也就十几岁的年龄,亭亭玉立。
孟家大车院门口的榆树下,站着高大魁梧的黄忠。李老槐认识黄忠,黄忠是孟家的厨师,每天早上去永乐街买菜,走碰面也不跟他说一句话,拴柱曾告诉他说黄忠的家人死在五年前的霍乱,从那以后不再笑,这点可以理解,他不会与一个鳏夫较真。
孟祖母抓着小敏的胳膊走到了巷子口,老人的目光在墙角一家四口身上扫过,兀自怦怦心跳,摇摇头,抿抿缺牙的嘴巴,
“可怜呀,娃娃这么小。”
看光景的人越来越多,抱着孩子的女人开始紧张,畏缩着身体,更紧地揽住婴儿的头,背过手拉拉身后的幼儿,让他蹲下。小男孩把头靠在女人背上,舔舔嘴唇上的饼子渣子,吞咽着口水,忽闪着明亮的眼睛,胆怯地看着眼前指手画脚的人。
小敏认出了眼前的一家四口,她的眼睛注视着女人怀里的婴儿,赤裸裸的小脚丫冻成了紫红色,像蝾螈的脚趾,让她想起了小九儿,她蹲下身,伸出小手抚摸着婴儿冰凉的小脚,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盖在婴儿的小脚上。
女人把婴儿的脚塞进了她的怀里,把手巾还给了小敏,腾出手触摸着小敏脸上的泪水,摇摇头,意思是说:“没事,别哭。”
孟祖母用昏花的眼神打量了一眼卢茗,没搭话;向巧姑身旁的李老槐礼节性地点点头,咧咧缺牙的嘴巴,双手摁着拐杖勾首,咳咳嗓子。
老人在葫芦街上住了三十多年,李老槐为人处事她心里很清楚,从一个跳梁小丑变成了日本人的爪牙,没几年的时间,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前天儿子正望回家来告诉她说,上个月李老槐带着日本人抄了八里庄沈家,抓走了做鞭炮的沈老爷,沈家的一个幼儿至今下落不明,那个幼儿名叫小九儿,他们正安排人四处寻找。
老人知道,小九儿是小敏心里牵挂的亲人,也是巴爷的孩子。
巴爷是小敏的救命恩人,更是一名抗日英雄,为了抗日撇家舍业,把年幼的孩子寄养在沈家。从那天,孟祖母心里压着块磨盘,搬不走,挪不动,有时候她真想把这事告诉小敏,她不敢,与丫头相处的日子里,她了解了丫头的性格,如果再出现什么差池,无法与许家舅老爷交代,更无法与丫头的爹交代。
李老槐眨巴着死羊眼,身体绕过卢茗,迎着孟祖母走过来。
“孟家老太太,您好。”李老槐双手抱拳,深施一礼,“好久不见,您还是这样硬朗。”
“您是?!”孟祖母撩起衣襟摸摸眼睛,攲斜着肩膀,端详着李老槐的脸,“唷,瞧瞧俺老眼昏花,竟然没有认出赫赫有名的李警官,俺老了,牙齿都快掉光了,头发全白了,不像您,您还是这么有精神头。”老人擎起一只手在眼前摇晃着,“李警官,瞧瞧您一身军服,看着气势非凡,威风凛凛。”
“让老太太见笑了,俺自惭形秽,您称呼俺老槐就行,咱们在一条街上住着,您不必客气,如果不是隔着一条街,拆了墙就是一家人,咱们谁跟谁呀,即使俺的岁数比您小十几岁,按辈分论,俺还是小辈。”李老槐抱着双手没有松开,警棍在他的拳头里忽上忽下,他贼溜溜的眼珠子越过了老太太,打量着蹲在地上的小敏。
卢茗挑起筐子,在李老槐面前掉了个头,晃悠悠穿过了南北街,走到了他早上摆摊的地角,放下筐子,瞄瞄眼前的东西巷子,巷子里静悄悄的,泥糊糊的路面被孩子们踩出好多坑,腾腾冒着湿气,在灰白色的空气里升腾扩散,慢慢舒展着,为即将来临的晡时披上了一层灰纱。</div>
李老槐家的院墙上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脑袋,露着光秃秃的头顶,微微地向上蠕动,渐渐露出一张黑黢黢的脸,像一团揉皱的草纸,画了两只猩猩眼,透着狞恶,这是驼背婶。
“李警官,您这几天忙什么呀,好久没看到你,只看到他嫂子在街口站着,离着远,俺也没过来打招呼,他嫂子可好?”孟祖母往前挪挪脚步,把小敏挡在她的身后,眼睛往南边街口眺望着,用余光睨睥着李老槐,故意叹了口气说:“听说永乐街上来了好多逃荒的人,青黄不接的季节,又会饿死不少人,唉,没有办法呀,老天也帮不了,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今天咱们在这儿有说有笑,不定哪一天咱们会变成他们那样,俺害怕呀,所以,活着的时候要广积善缘,矜贫救厄。”
巧姑往前一步,向孟家祖母弓弓腰,“老太太,您好。”
“是巧姑娘呀,听说你母亲来了,替俺向她带个好,很早以前呀,俺与您外祖母做过邻居,认识你的娘亲,俺是看着她长大的,想起来呀,俺愧疚的很,你舅舅与俺家望儿同岁,可惜呀,没满月就夭折了,俺望儿几乎是吃着你外祖母的奶水长大的,唉,造化弄人,你外祖母是个好人,可惜她命运多舛,一生坎坷……”孟祖母说着用袄袖擦擦脸,“瞧瞧俺,老了,老了,喜欢絮絮叨叨,人呀都会老,也会死,看着他们无家可归的人,俺心里难受,巧姑呀,如果你能帮帮他们,给他们娘几个栖身之所,也是积德行善。”
“不行!”这两个硬邦邦的字是从李老槐嘴里蹦出来的。
孟家祖母瞪大了眼睛,一忽儿,脸上腾起一抹喜色,腾出一只手搁在耳朵边上,“李警官,您说什么呀,瞧瞧,俺的耳朵聋了,没听清,您的意思是想让他们娘几个去你们家住吗?那太好了,让他们给你们家做长工,去后山上开垦几亩山坡地,女的缝缝补补,帮他婶子收拾院落,喂喂鸡,挺好挺好。”
李老槐涨红了脸,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恨眼前的孟老太太,老奸巨猾,装痴卖傻,装聋作哑,明摆着把他往坑里带,他不想吃这个亏,他的身体往巧姑身边凑了凑,涎皮赖脸地说:“俺没有半亩地,赵庄的坡梯田是李家的,李家租给了凳子,再说俺的丑婆姨闲得腚疼,没事到处打牙撂嘴,她还真不配俺找个人伺候她,如果有那块闲钱俺还想找个岁数小的,哪怕一个寡妇俺也不在乎,不知老太太您能不能给俺牵这个线啊?”
李老槐的话飘过了街道,窜到了驼背婶的耳边,气得她直跺脚,她忘记了她脚下是危如累卵的煤块,身体瞬间往后倒,扒着墙头的手出溜滑,“噗通通”摔了个四脚朝天,如果不是刚下过雨地面软塌塌的,她准会去见阎王,就这样,她也摔得不轻,半天才爬起来,跪着爬向屋门口,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盯着两片院门痴痴发呆。
李老槐出其不意的话让孟老太太招架不住,她真想一拳头砸在李老槐这张丑陋的老脸上,待要发作,却又忍住了。
贾氏手里拎着一块手帕从袁家铺子门里窜了出来,她一边扭着水蛇腰,一边抚掌大笑,一边向李老槐抛着眉眼,嗲声嗲气,“好,好,李警官,您有钱有势,如果您做俺的姑爷,俺非常满意。听说上个月您带着日本人抄了八里庄沈家,日本人给了您一百块大洋,真是天上掉馅饼,专门挑有钱人砸呀。”
小敏听得真真的,沈家出事了,霎那间她毛骨悚然,战战兢兢站起身,愕然地看着贾氏一张脂粉脸。
巧姑瞪圆了眼睛,面对着她的母亲贾氏举起了手里的菜篮子,她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发指眦裂,她的一生都毁在这个女人手里,她恨。
“吆,你想干什么,你真是大逆不道。”贾氏把身子躲在李老槐的身后, 撧耳顿足,“李警官,您快救救俺。”
孟祖母往前一步,拦在巧姑身前,“巧姑娘,无论怎么说她是你的娘,哪有孩子打娘亲的?”然后,老人把脸转向李老槐,“李警官,您晚了一步,巧姑娘准备给俺孟家大少爷做二房,这件事你没听说过吗?”
孟祖母不疾不徐的话惊呆了贾氏,更惊呆了巧姑,巧姑手里的菜篮子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的心里装进了一只小兔子,踹着她的心脏乱跳,身上的血涌到了脸上,嘴巴哆嗦,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她知道老人是无意之言,是为了应对李老槐和娘亲,可是,这句话她当真了,她自小就想嫁给孟家大少爷。
小敏念着小九儿的名字,从孟祖母身后绕出来,谁也没有发现她怪异的行为,她的脚步踉踉跄跄,脸色苍白,眼里噙着泪,双手攥成了拳头,怒视着贾氏,“你,刚才说八里庄怎么啦?你在说一遍。”
小敏的话吓了孟祖母一跳,老人赶紧捂住嘴巴咳嗽起来,她一边齁喽齁喽喉咙,一边佝偻着背往地上咳着痰,一边向小敏递眼色。
一旁的李老槐一怔,他操起手,用警棍摩挲着尖瘦的下巴颏,嚚猾的眼珠子凸出了眼眶,两条眉毛蹙在了一起,狠歹歹盯着失魂落魄的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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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家院子里,余福从昨天夜里开始拉肚子,早上又被陶秀梅和兰姐怼了几句,开始胃疼,雪上加霜,中午时候黄忠给他烧了个饼子,他吃了,好了一会儿,又开始折腾,连着跑了好几趟茅厕,街上发生的事情他没有听见,也没心去巷子蹿腾,刚提上裤子,又来了。
余妈坐在长廊外面,边缝补衣衫,边张望着院门口,她心里担心她丈夫的身体,好汉搁不住三泡稀,怎么好呢?
姌姀提着裙摆走出了屋子,她撩起门帘,耳边传来巷子口的吵闹声,听声音还有老太太,不可能呀,这个时辰老人在睡午觉,何况她嘱咐过敏丫头,今天天气不好,带着孟粟在院子里走走就可以。
“余妈,谁在巷子口吵吵闹闹呀?”
余妈把手里的针线放进笸箩里,站起身摇摇头,“咱们巷子通着西边的河道,每天人来人往,俺没往心里去,大太太,俺出去看看。”
“俺跟你一起去。”姌姀屏息静听,良久,又回头看看正间屋的挂钟,“三点多了,这个时间点老太太应该起床了,她怎么会从北面绕道南边来,她不是好事的人呀,街上肯定有什么事发生。”
“大太太,您别担心,别着急,老太太不可能到前面街道上来,路面凹凹凸凸不好走,她老人家腿脚又不灵便,唉,还是俺先去街上看个究竟,有事俺回来告诉您一声。”余妈理理鬓角,三步两步绕过了影壁墙,直奔大门洞子,抓下门栓,提着长褂衣摆蹿出了院子,她张大眼睛往巷子口了望,巷子口人太多,她没看到老太太,却看到了蹲在墙角的一家人,她脚步声惊动了那个男人,男人用手撩开挡在眼前的乱发,与余妈焦急的眼神相撞。
余妈“妈呀!”一声惨叫直挺挺摔在地上。
余妈的一声惊叫让小敏打了一个激灵,她知道自己失态,她赶紧避开李老槐狐疑的眼神,绕过巧姑的身体,蹿向孟家院门口,扑向地上昏迷的余妈,“余妈,余妈,您怎么啦?快醒醒,快醒醒。”
外地男人“腾”跳起身,像一束光飞到余妈身边,他从小敏怀里抱过余妈,“妈……大婶。”
男人泪流满面,一声“妈”在嗓子眼里转悠了半天换成了大婶,转瞬,他用袄袖擦擦脸,把余妈推给了小敏,“丫头,大婶她,她没事,是走得太急,你看护好她。”
小敏不聋,她从男人嘴里听到了“妈”,这个男人是余妈的儿子,余妈也认出了他,心里激动,晕死了过去。
小敏用手掌扑拉着余妈的心口窝,心里急得像着了一把火,她回头看看巷子口的李老槐和孟老太太,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孟老太太拄着拐杖磕绊地走过来,嘴里喊着:“他余妈,你不知道你岁数大了吗?看见俺你跑什么呀?”
小敏明白老人话的意思,她把嘴巴贴服在余妈耳边,她知道余妈能听得见她的话,“余妈,余妈,那个李老槐在巷子口,他向这边走来,您不要多说话。”
余妈慢慢睁开眼睛,一会儿看看小敏,一会儿看看身边的男人,还有男人的背后,似乎在寻找什么,“你弟弟呢……”余妈抓住男人的胳膊,张张嘴巴没有吐出一个字,眼前是她的大小子呀,她天天在心里念叨两个儿子的名字,每天像过电影一样把两个孩子的面容在眼前过一遍,此时儿子胡子拉碴满目疮痍,与那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判若两人。
余妈的两个儿子岁数相差两岁,性格各异。当年十六岁的老大在奉天中学念书,成绩优异,性格矜持稳重,毕业后留在镇上做了教书先生;十四岁的二小子留在家里,在镇上酒馆做学徒,做了不到一个月,酒馆掌柜的以孩子小,不听教化为由,劝余福把他带回了家。从此以后,二小子除了每天上山捡柴火,就是上树掏鸟窝,最多的时候是在街上打架斗殴,被打的孩子父母找到家,哭天抢地掰饬他家老二的不是,看着满脸挂着伤的二小子,余妈既心疼又恨又无奈,拿出几文钱息事宁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得了便宜的人举着钱到处妄口巴舌,为了几个钱找上门瞎闹哄的人越来越多,
余妈忧心忡忡,余福也愁眉不展,再这样下去杂货铺子就要关门歇业,余福跟她商量:“咱们紧紧裤腰带,也送老二去奉天中学念书吧?”
余妈没有文化,不识字,她知道识字断文的益处,她爽快地答应了,她一边翻箱倒柜给孩子找衣服,一边偷偷抹眼泪,“唉,也许书本能收收他桀骜不驯的性格,只是俺不舍得,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俺心里缺点什么似的,空落落的。有什么办法呀,二小子不让人省心,整天惹是生非,以后他去了奉天,与他哥在一起,但愿他哥能够指点他一二,诱导他走正路……想想两个孩子在一起能够互相照应,俺的心宽慰了许多。”
没成想,三年后,调皮捣蛋的老二把老大带进了沟里,没跟家里人商量,他不声不响辍了学,跑到他大哥的学校,蹿腾他大哥舍弃了工作,两个孩子还有点良知,临走留下一封信,说他们要投靠抗联打鬼子,让老两口回山东老家安身立命。
此时大小子就在眼前,余妈却不敢贸然相认,只有满眼泪。
男人正是余妈的大儿子余乘枫,他和弟弟跟着部队从东北打到了河北张家口,弟弟在河北战场上牺牲,余乘枫把弟弟埋葬在黄河边上,他不敢回山东找爹娘,是他把弟弟弄丢了,他无法向两位老人交代,他躲在曹县地界,被当地人招了上门女婿,他成了家,本想安安稳稳种地,没想到黄河水泛滥成灾,颗粒无收,他只好带着婆姨和孩子沿途乞讨到了山东威县地界,他听说父母在赵庄孟家帮佣,他带着婆姨和年幼的孩子多方打听到了葫芦街。
“枫儿……俺的儿啊……”余妈的呼唤在她的喉咙里,拽着她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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