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端着洗衣盆走出了大车院,她把沥净水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井的晾衣绳上,涓涓水滴顺着垂挂的衣角滴落,濡湿了一行地面。
抬起头看看阴沉沉的天,阳光被云层遮住了,风从犄角旮旯里拽出了冬天残留在春天的寒意,袭卷着枯枝烂叶在石基路上飘摇;院井里的石榴树、院外的榆树、大车院门口的苹果树枝杈之间冒出了绿莹莹的嫩芽,给孟家院子平添了几分生机。
屋里,姌姀和余妈在跟老太太说话,语气忽轻忽重,声音忽高忽低,她们的话题大多离不开孟家的两位少爷。
余妈的喜怒哀乐显露在脸上,心里藏不住事,也不懂得在别人眼目前隐藏心里的真实想法,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想到什么说什么,无论别人在说什么,她都要把自己的话茬放到桌面上来;她一会儿笑声朗朗,一会儿恭默守静;她不会揣摩别人怎么想,当别人跟她说什么,安慰她什么,她总会很容易地相信,烦恼忧愁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姌姀性格温柔,绵言细语,用老太太的话,是见过世面的女人,讲话有分寸,从没听到她跟谁高声说话,即使是生气,也笑着调侃,绝不会把她的坏情绪带给别人。不过,如果遇到伤感的话题,她也是个易落泪的主儿;或者单独与余妈在一起时,她也会拿出过去、眼前的事情絮絮叨叨。尤其提到她远在青岛的父亲,说她的父亲对人如何如何的善良,对朋友肝胆相照,一件件往事重新搬出来细数,她还说她生病的时候,父亲怎么样守在床边三天三夜不阖眼,她睁开眼时,父亲的眼圈都是黑色的,说着说着她流泪满面;谈起她出嫁的事情,空气顿时活跃起来,说到满腹经纶的丈夫,她还会呵呵笑出声来,给沉闷又忧郁的空气添了不少情趣。
小敏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在晾衣绳上,平展平展上面的褶皱,抓起木盆杵在墙根下,走进了前堂屋。灶堂里的火舌舔舐着灶口,锅盖上冒着蒸蒸热气,整个屋子暖洋洋的,院井的风穿进了堂屋,卷着灶台下面一缕玉米秸子打滚,小敏把那绺玉米秸撅巴撅巴塞进了灶堂,腾然跳起的火苗映红了她的小脸。
烧大炕是孟祖母的习惯,她每天让小敏把大铁锅里加满水,灶堂的火不息不灭烧一天一宿,屋里、炕上一天到晚都是暖煦煦的。
孟祖母坐在窗台前,手里端着她的水烟袋,呼噜呼噜抽着,她身子前面放着一个矮矮的炕桌,炕桌上放着茶壶茶碗,还有盛着纸媒子的铁罐,她身旁的窗台上燃烧着一盏煤油灯,那是用来点纸媒子用的。豆大的灯苗上顶着一缕黑色的煤烟,空气里飘浮着煤油的气味。
孟粟坐在炕的里面,身子依靠着墙隗,他的右手里抓着一个瓷娃娃,左手里抓着一个小弹弓,圆溜溜的眼睛盯视着院井外面的榆树,几只喜鹊嘴里叼着草屑飞进飞出,他笑了,嘴角流下一串哈喇子,他趁人不备抬起袄袖擦去,没有人注意到他灵巧的动作。
余妈坐在北墙根的小床上,她的手里忙碌着,缝补着她家余福的衣衫;姌姀盘着腿坐在进门的炕沿上,她的腿下放着针线笸箩,她的针线手艺是跟着余妈学的,最近几天她在缝制一个钱荷包,有模有样,穿针引线一丝不苟。
小敏轻快的脚步声出现在正间屋里,姌姀侧着身子伸出手撩开半拉门帘,向小敏招呼:“丫头,冷不冷呀,快进屋,瞧瞧你的小手都冻红了。”
小敏摇摇头,把挽着的袄袖放下来,走进了屋子,默默站在姌姀的身后。
孟粟的眼神不安地向炕桌上转悠,用余光看着小敏,像是松了口气,嘴角微微勾起,他往里挪挪屁股想腾出个地儿,乍然又停了下来,垂头木然地盯着手里的两个玩具。其实,半年前他就会动了,还会说话,他不想动,不想说,为什么?没人知道。
姌姀往炕里面移移身子,让出一个空,用手掌拍拍炕沿,亲热地呼唤着小敏,“丫头,坐到这儿来,这炕热乎,坐着舒服。”
小敏迟疑了片刻,一踮脚坐到了炕沿上,双腿耷拉在炕下,顺手抓起笸箩里的线轴,不紧不慢地绕缠着。
孟祖母把吸管从嘴里抽出来,从铁罐里摸出一根通针,把烟仓里的烟泥挑出来,“噗”吹了一口,一绺烟灰瞬间四处飞散,她用手掌在眼前呼扇着,眼睛盯着手里的水烟袋,不疾不徐地问:“姌姀呀,你没有别的事情问俺吗?”
“婆婆,不好意思,俺不知怎么问,又怕您老笑话俺,俺左右为难。”姌姀看看睡眼朦胧的孟粟,泯然一笑,“俺想问问您三太太的事情,这几天没听到她弹琵琶,以前呀,听着烦心,而今,院里没有那声音又觉得不妥,婆婆,您说俺是不是贱呀?”
“这话可是你自个说的,俺可没说。哪有自己说自己贱的人?”孟祖母瞥睨了姌姀一眼,佯嗔道:“她的事情以后你不要操心了,她从来都没有与你抢丈夫,不,俺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不怕别的女人跟你抢丈夫,如果你能与其他女人一般喜欢吃醋,一哭二闹三上吊,咱们孟家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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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突然收住后面的话音,端起茶杯押了一口水,用水把没出口的话噎了回去,慨叹一声,“俺的粟儿是个好孩子,没有她那有他呢?”
听婆婆这么说,姌姀陡然不好意思了,“婆婆,您说的是这个理,在俺小时候,俺爹常念叨一句话,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只是,只是俺心胸不够豁达,让婆婆您见笑了。”
“不,姌姀呀,你做得够好了,俺没有半点抱怨你的意思,俗话说,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余妈被孟老太太咬文嚼字的话绕糊涂了,她把眼神从手里的衣服上移开,看了小敏一眼,在鬓角磨磨针,长叹了一口气,“老太太,大太太,俺大字不识一个,不知您们婆媳在说什么,听您婆媳俩唠的欢畅,俺也想插一杠子,昨儿俺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俺两个儿子,俺二小子离开家去奉天上学那年十四岁,与敏丫头差不多大,他最调皮,俺没少揍他,笤帚疙瘩抡坏了好几个,打在他的身上,疼在俺的心上,唉,那个孩子不知道哭,无论俺怎么揍他,愣是不掉一滴眼泪,过后,俺问他疼不疼?他说疼。俺问他恨娘不?他摇摇头。”
余妈的话让小敏落泪,她小时候没有挨过打,娘亲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她也不记得爹打过她,爹说只有大姐、二姐挨过他的巴掌,那个时候他心情不好,总是拿着两个幼小的丫头出气,他后悔,每每想起来,他都会抽自己耳光子,后来,找到了大姐和二姐,爹都不敢正眼看她们,他说他心里有愧。
“丫头,给俺加点热水。”孟祖母用抓着纸媒子的手敲敲炕桌,眯缝着眼睛瞅瞅窗外,故意岔开余妈的话题,“这天潮乎乎的,是不是还要下雨啊?”
小敏背过身用袄袖擦擦脸,抓起桌上的茶壶,往老太太面前的茶碗里倒了点热水,老人抓起茶碗送到嘴边吮吸了一口,把茶碗放在了窗台上,掉头看着余妈,声音虽轻,语气却重,她老人家生平为人温和又严厉,不过,遇到触动心弦的事情,她会在心里流泪。“他余妈呀,哪个做爹娘的不打孩子呀,您不要多愁善感,自找不舒心,明儿俺让正望去打听一下,听说开了河后,码头上来了很多外地人,说不定有从东北奉天过来的。”
“那敢情好,俺在这儿先谢谢您了。”余妈用手背揩揩滚到嘴巴子上的泪水,喋喋不休:“老太太,不瞒您说,俺,俺昨天晚上梦到了俺家二小子,他,他穿得板板正正,脸也白了,白得没有血色,长高了……过了年二十四了,比大少爷还大一岁,老大二十六岁了,都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了,俺想,如果见到他们,不让他们走了,回青州老家,把旧房子拾掇拾掇,沿着东墙再加盖两间,给他们哥俩每人娶房媳妇,俺和老头子给他们看护孩子。”
余妈语气磕巴,带着许些害怕,像是有一根线正在从她身上断落,她想抓住它却怎么也抓不住,让她惶恐,让她忐忑,她扔下手里的衣衫,双手紧紧揪着前衣襟,袄领勒着她的脖子,憋得她的脸通红。
姌姀惊惶地向余妈喊了一嗓子,“余妈,您不好受吗?”
小敏也发现了余妈情绪不对,她急忙跳下炕,倒了一碗茶水送到余妈的手里,“余妈,您怎么啦?”
余妈猛地抓着小敏捧着茶碗的手,“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许久,她才缓过神来,往上挺挺腰,“俺没事,没事,心里堵得慌。”
院井里的风捶打着窗玻璃,窸窸窣窣钻过了窗棂缝隙,吹动着窗台上的煤油灯,投在玻璃上的火苗在摇曳,孟祖母把纸媒子放到灯苗上点燃,送到烟仓上,凝滞的目光盯在燃烧的纸媒子上,蠕动着两片瘪塌塌的嘴唇,不知嗫嚅些什么。
姌姀知道余妈是想儿子了,余妈两口子与两个儿子阔别八年之久。“余妈,您不要胡思乱想,事情要往好处想,刚才您的打算挺好的,每个父母都是这样想的,儿女长大了,让他们早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有一天咱们死了,咱们还有后不是吗?”
姌姀被自己说的话弄哭了,她用袄袖捂住脸,哽哽咽咽,“余妈,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您不是常劝慰俺说,一切往前看吗,余妈,孩子们也许就会找过来,如您所愿,很快你们一家人就会团团圆圆。”
眼泪在小敏脸上肆虐,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她转身放下茶碗窜出了屋子,冲进了她的西间屋,她趴在被窝上嘤嘤哭啼,她想起了娘亲,娘亲也曾企望看着姐姐出嫁,可,娘亲没有等到那一天,临了想见见俩个姐姐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孟祖母瞥斜瞥斜上下忽闪着的门帘,把水烟袋的吸管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吸着,余妈的话让老人局促不安,人都说母子连心,余妈一定是灵感到了什么,老人不敢把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她怕刺激到余妈,只能把泪水和悲悯塞进烟仓里,屋子里只剩下了“咕噜咕噜”吸水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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姌姀和余妈泪眼相觑,无语凝噎。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姌姀抹抹眼泪,从炕上跳下来,踢蹬上鞋子,撩起衣襟,把缝制好的钱荷包揣进了口袋里,面向着老太太哈哈腰,说:“婆婆,俺回了,明儿俺再过来陪您唠嗑,今儿俺有点迷迷糊糊,也想去睡一会儿。”
余妈端起她的笸箩走到屋门口,用手撂起门帘,闪开身子,给姌姀让出一条路。
姌姀往前走了一步,又站住身体,扭脸看着酣然入睡的孟粟,说:“婆婆,今天天气不好,尽量不要带孟粟出去,在热乎乎的炕上多睡会儿。婆婆,俺的意思是说,这天有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下来,俺怕你们来不及赶回家。”
“知道了,你们也回去歇歇吧。”孟祖母把水烟袋放在窗台上,佝偻着脖子吹灭了煤油灯,转身跪着腿爬到炕沿边上,抻着脖子向西间屋张望着,亮着嗓子念叨:“让丫头送送你们。”
“不用,不用丫头送我们,让她也睡会吧。”姌姀提着裙摆跨出了屋子,走到院子里,她抬头看看天气,喃喃自语:“不知这雨还能不能下,不阴不晴,让人憋闷,不知俺们孟家的大小姐上学走了没走,俺不愿意与她走碰头,那孩子越来越随她的娘,俺惹不起躲得起。”
余妈走到月洞门口,向中院探探头,回头向姌姀招招手,“太太,这个时辰怡澜小姐上学早走了,再不走会迟到的。”
“怡澜只有一点好,上学不迟到,听正望说,她的学习成绩也不错,在班上当什么课代表,经常帮老师批改作业,希望她的思想也能改变一下,多点女孩的矜持。”
小敏走出屋子时,姌姀和余妈的身影到了月洞门,她们主仆二人的话音留在了院井里,飘到了小敏的耳边,想到怡澜有学上,她的心里酸酸的,不禁潸然泪下,不由想起了苗先生,不知他的学堂办起来了没有,如果她不离开青峰镇,也会坐在课桌前,抱着书本读书写字。
院井的石榴树上落着一只喜鹊,转动着小眼睛看着小敏,俄顷,在枝条上踮着脚跳动了几下,呼扇呼扇翅膀“嗖”飞走了,带刺的枝条扯下它一根羽毛,轻轻柔柔飘落,落在树下的竹篮里,竹篮里有把小锄头,小敏的心一顿,这个竹篮子是黄忠晌午时候送过来的,他说,如果感到心情郁闷就去北边的山上转转,去挖点野菜,邻居邓家承租的山坡地就在北面的山上,他还说,邓家有个女孩与她同岁,你们一定会有共同的话题,能说到一块去。
小敏提着裤腿走到灶台前蹲下身,封了灶口,站起身,一边用衣襟擦擦手,一边走进了东间屋,祖母蜷卧在窗户旁边睡着了,细微的呼噜声从老人张着的嘴里吐出来,她的脸上挂着几滴没来得及擦去的眼泪。
孟粟也睡着了,他的鼾声如雷。
小敏把炕上的炕桌搬到北墙根的小床上,从炕柜里拿出一个枕头,放在炕沿上,轻柔地搬起孟粟的头放在枕头上,又拉出一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孟粟笨拙地翻了个身,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小敏骇然,她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正常人翻身不值得大惊小怪,而,眼前是身有残疾的孟粟,她又惊又喜。
这时,从孟粟手里掉出一个瓷娃娃,在炕上滚着,滚到了墙角,他鼾声依旧,圆圆的额头上挂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面颊上飘着两片红,浓密的睫毛遮盖着眯成两条线绳的眼睛,嘴角上扬,笑眯眯的样子。他一定是梦到了谁,是那个送他瓷娃娃的日本女孩吗?
小敏轻轻掀起被角,把瓷娃娃塞进孟粟的手里,她发现孟粟的手里攥着一个小弹弓,这是她送给孟粟的,是巴爷做的,是用石榴树杈雕刻的,做工小巧玲珑,弓架纹理细腻色泽,像黄花梨木一样艳丽。小敏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小九儿。
“丫头,你哭了?”
身后传来了黄忠的声音,小敏一愣,慌乱地帮孟粟盖好被子。
黄忠撩着门帘,向屋里瞅了瞅,转身往外走,“丫头,到院里来,俺有话与你说。”
小敏追着黄忠的身影来到了院里,“黄叔叔,您说吧。”
“丫头,你去后山上挖野菜,见了邓子,告诉他,今晚上让他到家里喝酒,就说是俺找他。”黄忠把手里的一包猪骨头放在地上的竹篮里,“这是给草绳子胡同口那只流浪狗的,你不要怕它,它不会乱咬人,它知道好人坏人,比某一些人强百倍。”
小敏在院门口外面见过那只骨瘦如柴的狗,狗的肚子上坠着两层皮,随着它蹒跚的脚步颤动,身上脏兮兮、瘦巴巴的,眼睛很大,露着惊恐与敌视的光,它每向前跑一步,都会停下来站一会儿,扭着头向后看,生怕有人跟踪它。
小敏抓着竹篮子走出了院子,沿着孟家东院墙往东北方向走了一段路,出现了一条夹道,这条狭窄的小路就是黄忠说的草绳子胡同。
胡同里只有一户人家,院墙很矮,千疮百痍,断裂的地方垒着大大小小、不圆不方的砖头和石块,站在胡同里就能够看到院子里的情况,低矮的两间屋子,茅茨不翦,采椽不斫,两扇木门下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门口墙角下堆着一溜劈柴,一根晾衣绳从屋檐下扯到院墙上,上面挂着几件小孩子的衣裤;三面墙的下面种着几棵蓖麻子小苗,枝茎之间长出两片嫩绿的叶子;院井里跑着几只母鸡,一边“喔喔喔”叫着,一边跳躂着扒土觅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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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里墙外的蔓藤给这个小院增添了一抹颜色,金黄的迎春花独领风骚,浅艳侔莺羽,纤条结兔丝,花枝与清冷缠绕在一起,遍布在高低不平的泥巴与石头之间,用优美的身躯守护着这处旧屋、破院。
几只野猫在花丛中蹿上蹿下,听到脚步声也没有逃跑,静静趴下身子,抱着爪子,竖着耳朵,眯着眼睛,很惬意的表情。
小敏抓起一根迎春花的枝条,轻轻摇晃,它们依旧无动于衷,她笑了,就在这时,胡同北面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听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小敏有点紧张,她把竹篮放在身前,后背靠在墙砖上,给对面的人让出一条路。
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在前面的是个青年男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整齐的布,捉襟见肘,肩上扛着一个破烂败敝的铺盖卷;一圈络腮胡子,毛楂楂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不细心看以为是个大叔,个子不矮,高过了身边的垣墙。
走在他身后的是个女子,女子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一件红底蓝花棉袄,胸前挂着油泽,更像是婴儿吃奶滴落的奶水,袄襟和衣摆没有了棉花,只有两片单薄的碎布,随着脚步忽闪;一条青裤子,膝盖处缀着紫色和绿色的补丁,补丁也碎了;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睡着了,没哭没闹,她袄领上面的扣子掉了,露出泥灰色肌肤,和她脸色一样油乎乎的,好像是故意抹的油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没有多少精神气,力倦神疲的样子像是好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觉了;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三四岁的幼儿,幼儿调皮地拽着身旁的迎春花,花枝微颤,抖落许些花束。
两个大人似乎没有在意小敏的存在,垂着眼角,默默从她身边走过去,女人后背上的幼儿向小敏擎擎小手,咧咧小嘴,他的牙很白、很小,笑起来很好看,更可爱。
小敏也向他招招手,扭身继续向前走,前面拐角处有个草垛子,有一颗梧桐树,树与草垛子之间卧着一只母狗,它的怀里抱着两只小奶狗,它们身上的毛是黄色的,与麦秸子一个颜色。听到脚步声,狗妈妈抬高了脑袋,竖起了耳朵,想站起身,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看它的两个孩子,又看看小敏。
小敏从竹篮里拿出猪骨头,弯着腰往前走了一步,狗妈妈瞪大了眼睛,呲着牙吼了一声,吓得小敏腿一哆嗦,蹲坐在地上。
“不要害怕,它不咬人,你千万不要跑,你跑它会把你当坏人。”身前的山路上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
小敏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个肩上挑着粪筐的中年男人,男人上身穿着一件破夹袄,又短又瘦,前襟开着扣子,大裆裤子高高挽到膝盖,露出两条形销骨立的腿。
“您好。”小敏赶紧向男人弓腰施礼。
男人没有理睬小敏,他双手抓着扁担钩子,继续向前走。
在男人走过身边时,小敏想起了黄忠的交代,急忙问:“您,您是邓家叔叔吗?黄叔叔说山上的梯坡田都是你们家的。”
“不是,是俺家租赁来的,是李家的地。”男人脸色呆板,嘴里的话又冷又硬,比头顶的风冷,比脚下的石头硬。
小敏笑了。黄忠曾说凳子租种着李奇家十几亩山坡地,附近没有水源,浇水要去河道里挑,河道在山坡的西面,离着坡梯田有几道崎岖不平的山路,来回爬坡过坎很麻烦,租金再便宜也没有人愿意吃那种累。凳子希图便宜,毫不迟疑地租下了这块人人嫌弃的坡地,并且打理的特别好,每天把山上的石头挑下山,把粪土挑上山,不到两年工夫,原本荒芜,处处是石头的坡梯田变成了黄土地,看着不毛之地长出了庄稼,李家窃喜,第二年把租赁费提高了两倍,为此,凳子与之争辩的口沫横飞。
蛮不讲理的李家只有一句话:“你不愿意租有人租。”
凳子知道,李家之所以如此有底气,第一,有权有势,第二,永乐街上到处蹲着携家带口的逃荒人,好多外地男人都想在赵庄安顿下来,有一块耕田是他们的奢求,他不租,有人抢着租,凳子不舍得自己辛辛苦苦打理的土地落入别人手里,他只能忍气吞声。
“黄叔叔说,说让您晚上找他去喝酒。”小敏疾跑了几步,追着凳子的背影,絮叨:“您别忘了呀。”
“知道了。”凳子抛在身后三个字,被风拽得到处乱飞。
小敏把猪骨头放在梧桐树下,拍拍手站起身,抓起篮子往前走,她忍不住扭头往后看,凳子瘦削的背影有点像爹,只是比爹多了不苟言笑,她心里徒生一些伤悲,好久没有爹和姐姐的消息,不知他们在忙什么。
一阵山风吹来,吹落了她脸上的泪,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抬起手把挡在眼前的两绺散发抿到耳后去,低头看着脚下的山路,崎崎岖岖的路两边绿草如茵,地上有散落的煤灰,淅淅零零,看着像是黑色的土,小敏出生在坊子煤矿,她天天与煤灰打交道,煤灰与黑土是有区别的,即使没有太阳,煤炭照旧闪着星星的光,这是它的神奇。</div>
青草上的水珠被煤灰染黑,低垂的叶片上坠落着一滴滴黑色的水,小敏脚上的布鞋很快被浸湿了;山路很长,北面有两个山头,一片鞠为茂草夹在两个山头之间;哗啦啦的水声穿山而过,似乎在耳边,其实,它在西边山头的下面,中间隔着孟家的水浇地。
站在山坡上能看到孟家的大车院,院北面紧挨着一个小山包,山包上有个小草屋,那是黄忠冬天种菜的地方。
昂起头,天上雾气昭昭,没有眼前的路亮,西北边的山坳之中升起一缕缕炊烟,融入了雾霾里,像是一条隐藏在山峦里的小白龙,藏头露尾。
越往前走,山坡越高,看得更远,炊烟升起的地方显现出一座木屋,三间坐北朝南的屋子不高不矮,还有一个篱笆院,院里有什么看不清,脚下的路通着那处屋子,还有一条路通着西边的河道,蜿蜿蜒蜒的山路上贴服着看得清的鞋底印迹,还有一道深深浅浅的车轱辘印,上面覆盖着一团团泥块。
遥望无际的麦田铺展在眼前,一个赤着脚丫子的女孩孤零零地蹲在麦田里,她身旁是一个菜篮子,右手里抓着一个小锄头,佝偻着头一步一步往前移动;地头上有几棵盘根错节的白杨树,树下有一堆石块,还有一捆鳞萃比栉的柴禾。
那个丫头小敏认识,是邓家的招娣,她经常背着劈柴从孟家东墙外面走过,每次看到她,孟祖母都要竖大拇指,夸奖她特别能吃苦耐劳,比个男孩子能干。
小敏走到地头,蹲下身,脱下脚上湿漉漉的布鞋,放进竹篮里,又一阵山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战,真是高处不胜寒,她踟蹰了一下,弯腰挽起裤腿,抓起小锄头迈进了泥糊糊的麦田,刹那,脚底升起一股冷气直冲脑瓜子,这次她没有迟疑,蹲下身沿着地埂往前走,眼睛搜索着杂草和能吃的野菜。
小敏用小锄头锄掉麦苗之间的杂草,把能吃的荠荠菜和米蒿从湿乎乎的泥土里挖出来,抖抖上面的泥放到竹篮里。
一会儿她的脚丫子上黏满了泥,举步维艰,她用小锄头把脚上的泥往下刮擦刮擦,把小锄头在石头上磕了磕,锄头与石头的碰撞声惊动了走在前面的招娣。
招娣回过头看着小敏,诧异地张大了嘴巴,“你,你怎么在这儿?”
招娣显然认出了小敏,住在一条街上,怎么能不认识呢?母亲多次在她跟前念叨孟家养媳妇,说这个丫头有福,在孟家衣食无忧。她却可怜小敏,嫁给了一个少不更事的少爷。
招娣的脸不大,五官不丑,肌肤不算太白,可能是被太阳晒的,有点黑。汗珠子像油一样把她额前的刘海黏在一起,她的头上包着一方格子头巾,黄卡卡的头发像秋天的玉米穗子;她的眉毛像麦苗的叶子细长、清脆,水汪汪的大眼睛乌黑发亮;一个小船般的嘴巴,一口整齐的牙齿,齿若编贝;小巧玲珑的鼻子上落着几颗雀斑,不失雅致;她的个子比小敏还高,高高条条,清清瘦瘦,像玉米杆子。
“你,是孟家人让你来挖野菜的吗?”招娣看着小敏冻红的小脚,脸上露出同情之色,“光着脚下地会伤身体的,你把俺筐里这一些野菜拿走吧。”
招娣简单的一句话让小敏感动,她勾勾唇角,“俺习惯了,俺在坊子矿区时天天光着脚,俺们那边不下雨路都是泥泞的,满街都是黑色的水。”
“你家是坊子碳矿区的?!你是矿工家属?俺们这边男人都愿意去矿上干活,听说那边钱好挣。”
“不是,你可不要听他们瞎说,矿上有天天打人的把头,还有扒人皮的日本兵,怎么说呢,一言难尽,”小敏学着余妈的口气,唉声叹气,“哪儿都一样。不说这个了,俺会想家的,想俺爹,每每看到你爹,俺就想喊爹……”
招娣瞪大了惊诧的眼神,“你,你什么意思?你还认识俺爹?”
“认识,你们经常从孟家东山墙旁边走过,每次看到你和你爹,俺想起了俺的爹,俺爹和你爹长的一样高大,都一样瘦骨嶙嶙,夏天他敞着怀,肋骨像鸡骨头架子一样清晰,哈哈哈哈。”
招娣被活泼开朗的小敏逗笑了,她不再拘谨,“孟家人对你好吗?”
“好。俺刚来孟家不长时间,孟家院里的人对俺都很好,只是,每天只能在门口外面转转,不敢往街上走,葫芦街上的邻居俺不认识几个,还怕遇到坏人,不过,今天咱们算是认识了,你不下地的时间可以去孟家找俺玩。”
招娣腼腆地点点头,嘴里的话渐渐多了,她的脾气性格随她的爹,直直爽爽,也许她觉得小敏不是坏人,她与小敏谈了好多,谈了住在葫芦街上的人,还说到了翟家和驼背婶。“驼背婶不是好人,他的男人帮日本人做事,是个汉奸,在街上说话时候注意他们。”
小敏点点头,这些话孟祖母和姌姀告诉过她。
“那座房子里有人吗?谁住在哪儿?”小敏用手指着山坡后面的木屋问。
“以前没人住,去年有人修缮了那座木头屋,有个男人住在里面。”</div>
如果那屋里住着个女人小敏会感兴趣,招娣说是个男人,她不再打听下去。
招娣从她篮子里抓起一把野菜放进小敏的篮子里,“他是个好人,昨天他收留了一家外地人,山上很冷,尤其夜里更冷,那个女人怀里还有一个吃奶的婴儿,那个大点的孩子也就三岁左右……”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小敏想起了在绳子胡同见到的那一家四口,虽然没说一句话,单从外表看那家人很可怜,那个木屋的主人能够收留逃难的人,指定是好人,在小敏心里有同情心的人都是好人,包括眼前的招娣。
招娣把手里的菜篮子放在地上,从田埂上抓起一根树枝,指着山脚下说:“山脚下那只狗是他从八里庄救回来的……”
“八里庄?!”小敏“腾”站直身体,了望着山下,又回头看看那间孤零零的小木屋。
“那天他坐在地头与俺爹说话,俺听到了,他说上个月他去八里庄送煤,看到几个乞丐抓住了那只狗,当时狗已经怀孕了,他见它可怜,拿出身上所有的铜板从乞丐手里买下了它。那只狗在那个草垛子下面生下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死了,俺爹把三只死掉的小狗埋在了那棵梧桐树下,所以它再也没有离开那儿……”
招娣嘴里的故事让小敏涕不成声,她可怜那个狗妈妈,它每天守护着那棵梧桐树,树下有它的孩子……小敏提着菜篮子跌跌撞撞下了山,她的脚步不能自已地走向狗妈妈,小狗趴在狗妈妈怀里安然入睡。
狗妈妈听到小敏的脚步声,把蜷缩的头抬起来,喜悦从脸上蔓延到尾巴上,尾巴像个鸡毛捻子左右摇摆,小敏蹲下身,向它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它的脑袋,它伸出舌头舔舔小敏的手。
小敏想起了黄多多也曾养过一只小狗,他们去火车道捡煤渣时,小狗屁颠屁颠跟在身后,见到大块煤渣它会像个人似的招呼它的主人,黄多多把它当亲人,经常带它去红房子后面的垃圾箱里翻找别人吃剩的饭菜……黄多多被张喜篷杀害后,那只狗再也没有出现,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如果它活着也有眼前的狗大,“黄多多……”小敏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狗妈妈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它竟然跳起了身,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几圈,低低叫了几声,小敏猛然搂住它的脖子,眼泪撒在它的头上。
小敏悻悻不乐地回到了孟家,孟家祖母和孟粟醒了,阳光依旧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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