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子也生了?!婶子,恭喜您啦,您也做姥姥了……您是不是要去县城伺候月子呀?什么时候走,您走之前撩个话,俺拿不出值钱的东西,几个鸡蛋还能攥得下。”
“她胖嫂,你有这个心意俺领了,县城里什么也不缺,闺女不让俺去,她说有她婆婆伺候月子就行了,她是怕俺身体吃不消,来回坐车又晕车,她还说出了月子就带着孩子回来看俺们。”驼背婶忘了在街口受的委屈和羞辱,她侃侃而谈。
两人正在东扯西拉,谈的火热,从巷子东头走来一个女孩,女孩背上背着一捆劈柴,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劈柴包住了她细瘦的身体,压弯了她的腰,一根长辫子垂在她的眼前,在地面上荡悠,她的胳膊肘上挎着一个菜篮子,菜篮子里装着鲜亮亮的野菜。
“吆,她胖嫂,你家招娣回来了,这丫头今年十四岁了吧?个子挺高,随她爹,还能干,瞧瞧这捆劈柴够你们家烧两天的。”
胖嫂迎着女孩走过去,“招娣,你爹呢,怎么就你自个回来了?”
女孩抬起头,红扑扑的脸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子,她刚要张嘴说话,看到了站在旁边的驼背婶,赶紧哈哈腰,眼睛看着她的娘,说:“娘,俺爹说待会要下雨,他让俺回来把土坯子盖上草帘子,他留下来整理整理地垄沟。”
驼背婶一手扶着墙垛子,往天上抻抻脖子,手搭凉棚,啧啧嘴巴,“这天不像是要下雨呀,你爹多虑了,都说春雨贵似油,老天爷不会那么大方的。”</div>
胖嫂没有理睬驼背婶,她腾出一只手推开栅栏门,把身体往旁边闪了闪,“招娣,你听你爹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他那个臭脾气,俺受不了,咱们尽量不要找不自在,去吧。”
招娣背着柴火,斜着身体挤进了篱笆院子。
驼背婶眨巴眨巴狡猾的眼珠子,脑袋像是拴在一根绳子上来回晃悠,“她胖嫂,到俺家来坐坐吧,俺有话要说给你听。”
胖嫂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破衣烂衫,不好意思地说:“婶子,在这儿说不行吗?你瞧瞧俺全身上下没有一块整齐的布,哪好意思串门子啊?”
胖嫂出身小康人家,她的父亲曾在威县一个有钱人家做账房先生,二十年前,胖嫂十五六岁,她的父亲失去了工作,她家的生活一落三丈,父亲带着她和母亲回到了赵庄,因为父亲不会种地,又没有其他手艺,母亲靠帮街坊邻居做布鞋换取一点粮食,谁家会天天做鞋呢?有钱人脚上的鞋子都是买的,不会雇人做;穷人家的大人小孩春夏秋冬光着脚丫,有的年轻人即便做了,做的也很大,恨不得穿一辈子。由此家里常常开不了锅,饥一顿饱一顿,父亲又想做老本行,可是,有钱的买卖家都不愿意请他,毕竟他是因为账面上出现差池被东家解雇了,父亲觉得冤枉,有口难辩,常常借酒消愁,在酒桌上倾诉他的冤屈,他说是东家嫌弃他岁数大了,故意找借口辞退了他,没人相信他的话,他开始发脾气,回家打孩子骂媳妇,笨嘴拙腮的胖嫂变成了父亲的出气筒。
家里每天吵吵闹闹也不是事儿,母亲四处张罗着给她找婆家,在那个饥荒年代,谁家也不愿意娶一个能吃饭不会干活的胖媳妇。
有一天媒婆找上门,说邓家大小子不仅长得人高马大,木工、铁工、种庄稼都是好把式,常年靠租种别人家的地为生。
母亲同意了,胖嫂十七岁那年嫁给了凳子。没想到凳子也是个暴脾气,出口就骂,伸手就打,胖嫂只能认命,只要有饭吃,有房子住,她很满足,凳子除了脾气不好,其他地方都说的过去,但,凳子有家规,不允许她串门子,不许她乱嚼舌根。
“瞧你说的哪里话啊,这个光景下谁笑话谁呀?再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住在一条巷子里就是一家人。”驼背婶双手拍打在一起,嘴里的话比蜜甜,“俺闺女不在身边,在俺心里你就是俺的闺女,你没事呀常来俺家坐坐,咱们娘俩唠唠嗑。”
驼背婶是一个用着人时朝前,不用人时朝后,表里不一的女人,也是一个趋炎附势之人,她的睫毛都是空的,猴精八怪,黏上毛就是猴,一般人斗不过她。
胖嫂不好意思再推搪,抱着孩子踏进了驼背婶的家。
胖嫂小时候跟着她母亲学了一门手艺,会做棉靴子,这是驼背婶亲睐她的主要原因。
进了屋,驼背婶把胖嫂怀里的婴儿接过来放在炕头上,从炕柜里翻出一些做靴子的袼褙,放在炕上铺展铺展,满脸忧伤地说:“她胖嫂,您瞅瞅,这是俺去年做的袼褙,俺想麻烦您帮忙做双靴子,俺准备送老穿。”
“驼背婶您不要这么说,您才多大呀,还不到五十岁,瞧您这话说的,俺都想流泪。”胖嫂说的是实话,她心地善良,别人一句伤感的话让她悲悯不已。
驼背婶会察言观色,对胖嫂的真实情感流露很满意。她脱了鞋子爬上了炕头,安然地盘腿坐在炕上,她一边用手拍打着炕头,一边低头看着睡着的孩子,一边招呼胖嫂,“快上来,上来,炕上热乎,因为你来,俺特为往灶堂里填了半簸箕煤块。”
胖嫂耷拉着腿坐在炕沿上,把袼褙拿在手里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半天,又从笸箩里抓起剪子,“婶子,这是谁帮您做的袼褙呀?做的挺好,挺均匀。”
“是翟子婆姨,俺手笨,幸亏有好邻居帮忙,你瞧瞧俺这身子骨走路都费劲,没几年活头了,这些事儿俺还是要趁早打算,她胖嫂你不要嫌弃俺唠叨,以后俺麻烦你的地方多着啦。”
胖嫂从笸箩里抓起线轴子,从上面拔下一根针,往针眼里穿着线,说:“瞧您说的哪里话,不用客气,这点活是小活,是举手之劳,邻里邻居的帮点忙是小事,您需要俺做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俺会做的,俺绝不会推辞。”
两个女人一边做活,一边唠嗑,唠着唠着唠到了招娣的婚事上,驼背婶把头伸到胖嫂面前,“招娣不小了,该给她找户好人家了,丫头嫁出去,起码家里能省下一个人的口粮。”
胖嫂把手里的针在额前的头发上磨了磨,长叹了一口气,“俺家里还靠大丫头干活,她很能干,俺还真不舍得让他去别人家做媳妇,那天翟子家婆姨跟俺提起过这事,她说这个光景下,丫头趁早找婆家。”
驼背婶大手拍在她的膝盖上,又往胖嫂面前蹭蹭屁股,激动地放开了声音:“是,就是这个理,先让招娣到男方家做养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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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嫂瞪大了眼睛,她一边晃着巴掌,一边跳下炕,焦急地说:“不可以,不可以,养媳妇是受气的命,俺怎么能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
“凳子媳妇,这话到了你的嘴里怎么变了味呀,你看看孟家的养媳妇,那丫头与你家招娣同岁,孟家二少爷还是个残疾,她进孟家门还不到两个月,瞧瞧孟家人哪点对她不好,不用她做饭,不用她下地,只让她伺候二少爷,那天她推着二少爷出来晒太阳,俺看到二少爷能站了,听说孟家二少爷多亏那个丫头照顾,每天给他捣鸡蛋皮吃,这不,把翟子婆姨羡慕地在俺眼目前直絮叨,她也想为她家的大小子找个养媳妇,一个能给他翟家带来好运的养媳妇。”驼背婶的话突然卡住了,她用皱巴巴的手捂住嘴巴,偷眼瞥斜着胖嫂。
胖嫂正定睛地看着她的眼睛,“您是说翟子媳妇让您撮合这件事吗?您想让俺丫头去翟家做养媳妇,不行,不行,翟子婆姨脾气不好,眼里没闲人,俺不想让丫头去受她的气,那个翟子还可以,这事不要再提了,别让俺家凳子知道,他又该打人了,天天挨打俺受不了。”胖嫂搬出丈夫做挡箭牌。
驼背婶知道她说漏了嘴,不再言语,本来这是翟子媳妇托她办的事儿,她也愿意多一嘴,事成了从中捞点好处,没成想平日里看着脑瓜子缺根筋的胖嫂反应如此激烈。
一忽儿,驼背婶打破了沉默,“算俺没说,俺没说,你也不要回去跟你家男人说,这事就到此为止。”
胖嫂低垂着眼角,她不傻,她知道这事不怨驼背婶,她也想说说心里话,说她讨厌翟子婆姨,看不惯她每天咋咋呼呼欺负翟子,翟子脾气性子温柔,如果能与她家凳子均匀均匀就好了。
胖嫂张了张嘴,咽了一下口水,把没出口的话吞下了喉咙,她不敢把心里想的说给眼前的驼背婶听,凳子嘱咐过她,驼背婶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心术不正,要小心她,尤其驼背婶的男人跟着李赖围着日本人转,天天给日本人舔屁股,数典忘祖。
这时院井的天突然阴了起来,像睁不开眼睛似的,被一层芝麻糊眯住了,很快,细蒙蒙的雨丝夹着星星点点雪花稀稀拉拉飘飘而落,雨水的节气反而下起了雪,雪不大,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变成了水,水融进了干硬的土里。
巷子里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咔咔咔”砸着湿漉漉的地面。
胖嫂把针线扔到笸箩里,拍打拍打衣襟,抱起炕头上的孩子,用舌头舔着嘴唇,脸上升起一抹抱愧的红色,很不自然地看着驼背婶,说:“婶子,天下雨了,俺该回家了,俺那口子下地也快回来了,明儿俺再过来……”
驼背婶不敢强留客,她怕凳子回来发脾气,她把胖嫂送到院门口外,向巷子西头瞄了两眼,几个男人大摇大摆走在街上,任雨水在身上、脸上流,很惬意的样子;女人用胳膊护住胸前孩子的头,匆匆忙忙往家赶;有的把竹筐子扣在头上,雨珠敲打在筐子底上,没有多少声息,像墙角的虫子咀嚼着没有一点营养的麦秸子,索然无趣。雨不大,雾气蔓蔓,巷子口屋檐下躲着几个走街串巷的小商贩,锔匠不在。
驼背婶折身往回走,刚要迈过门槛,她看到,门垛子旁边的地上放着那只锔好的碗,她弯腰抓在手里,抬腿迈进了院子,
关了院门,回转身看着空唠唠的院井,毛毛细雪包裹着淅沥沥的雨珠在石基路上滚着,敲击着墙根下的洗衣盆,像寺庙里和尚敲打的木鱼,时断时续,让她的心突生一丝悲怆,她用袄袖擦擦昏花的眼角,从门洞子里抓起扫帚,佝偻着背在院井里转了一圈,把墙角的一堆煤用破麻袋遮了遮,扔下扫帚窜进了西厢房,从墙角泥缸里舀出一碗麦糠子,她腾出一只手扶着门框,向院井里“咕_咕_咕”地叫了几声。
在院井墙角旮旯里觅食的鸡群,晃荡着湿淋淋的身子迎着主人的召唤声跑过来。
驼背婶把碗里里最后一点米糠子倒在地上,滴溜转的眼珠子瞄着门洞子,唉声叹气,许久,她用右手拧拧鼻子,把一坨鼻涕摔在地上,用靴底子在地上碾了几脚,碾起一层泥,从她腹腔里冲出一串愤恨的话:“死哪去了?一个多月没回家来看看,想饿死老娘呀,一定是被那个狐狸精缠住了脚,忘记了家里还有个喘气的。”
驼背婶的丈夫李老槐年幼时上过几年学,肚子里有点墨水,民国时候当了几年兵,谁的兵无人知晓,回了威县后他游手好闲,认识了几个狐朋狗友,日本人侵占坊子前,他莫名其妙做了几年乡约,乡约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是把乡政府命令传达给乡民。
那年协助政府屯粮时,他利用职务之便往自己家捞了不少粮食,被人告发,他带着婆姨逃回了赵庄,在他同祖宗的李家做事,日本人来了后,他跟着李赖当了伪军。
李老槐是个矮矮小小,瘦骨棱棱的、牛气哄哄的小老头,一脸横相,额头上一道道皱纹如刀子砍上去的,歪歪斜斜;几根遮不住头顶的灰发抹着黄卡卡的油,中分造型,露出深黑色的头皮,像霜打过的紫茄子,蔫蔫吧唧,周身上下只剩下一身黄皮,还有一双比牛眼小不多少的眼珠子,充着血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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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槐有几个坏毛病,不仅喜欢投机取巧、唯利是图,也喜欢寻花问柳,还喜欢在家里私设公堂,他审讯的“犯人”是他的婆姨驼背婶。
早些年驼背婶背不驼,个子高高直直,喜欢穿衣打扮,今天是一件深蓝色斜襟布褂子,明天换成红花黑底短褂,配一条百褶扫地裙,模样也不丑,在李奇家干了十几年奴婢,每天弓腰哈背伺候太太、少爷,伺候她的男人,慢慢地腰直不起来了,随着年龄越来越老,腰越来越弯,外人渐渐把她的真名字忘记了,直接称呼她驼背婶或者驼背嫂。
驼背婶比李老槐小七八岁,不知为什么,自从离开李奇家后,她再也不着重衣装,每天邋里邋遢,看上去要比她实际年龄老许多,每天除了在巷子里串门子,她哪儿也不敢去,打听、瞵视着葫芦街的动静是李老槐交给她的任务,只有这根线把他们夫妻俩牵强硬拽在一起。
他们有一个女儿,女儿在前几年嫁了人,住在威县县城,很少回来。
上个月,鬼子的货船没到赵庄码头就出事了,那可是运送到坊子碳矿区的武器呀,鬼子发火了,喊李赖去宪兵队开会,李赖离开赵庄时,吩咐李老槐带着伪军在街上巡逻,李老槐偷懒,跑到姜家面馆睡了一觉,他醒来时天亮了,李赖回来了,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三个大耳光,惩罚他在永乐街上巡逻,不许他回家。不回家没关系,家里的婆姨面似靴皮,面对着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他吃不进饭,这么多年他很少回家吃饭,最多喝壶茶,前几年他想休妻,他唯一的女儿警告他说,如果他有休妻的打算,以后他老了没人伺候,人都说养儿防老,他没有儿子只能靠闺女,他怕有一天不能动了被闺女扔到大街上,只能与丑婆姨勉强将就过一天算一天,可,不让他去姜家面馆,他一刻也受不了。
姜家面馆老板娘曾是李奇父亲的三姨太太,她不守妇道与长工打情骂俏,被人告发,李奇父亲让人把长工活活打死了,在处理姜氏时,李老槐出面替她求情,李家把姜氏赶出了家门,这女人很有能耐,在永乐街上开了一家面馆,为了在街上立住脚,与李老槐勾搭成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姜氏与长工有事还是与李老槐有事,没有人再去追究,只可惜白白送命的长工,长工留下了年轻的婆姨,还有两个孩子,第二个孩子还是遗腹子,这件事在赵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雨停了,李老槐的脚步到了家门口,他先低头看看门口的台阶,台阶不高,三层台阶上落着出出进进的泥巴脚印,一看就知道有人来过;他竖起耳朵听听院里的声音,婆姨在喂鸡,嘴里骂骂咧咧,他的脸一下沉了下来,握紧了拳头,拳头刚挨着门板,又慢慢松开,他怕拍坏了门还要花钱买,他不舍得。
“铛铛铛”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让驼背婶全身哆嗦,她条件反射似的把手里的碗扔在墙角煤堆上,碗碎了,四分五裂,只看到零零散散的瓷渣子顺着煤堆滚落在地上,陷进了泥里,驼背婶愣了一下,慌乱地用腰里围裙擦擦手,又抬起手抿抿脑后的髽髻,弓着背走进门洞子,哆嗦着褶褶皱皱的嘴巴问:“谁呀?”
“俺,听不出俺的脚步声吗?快开门,磨蹭什么?”
驼背婶踮着脚尖打开了两扇门,她还没来得及躲开身子,李老槐气哼哼挤进了院子,他从不会在院井和院门口与他婆姨发脾气,他怕隔墙有耳,外人听到了笑话他与草莽之人没有什么两样,他要脸面,他自我感觉上过几年学,比那些不拘小节的庄稼汉强百倍。
他的身影冲上了院井的石基路,刚下过雨,脚底下的石头出溜滑,他不愧是当过兵的,小身形很敏捷,左窜右跳到了屋门口,一股股煤烟从堂屋的灶堂里扑出来,在门里门外缭绕;屋里靠北墙跟有一张长条桌子,桌子上有一个茶盘,有一盒茶叶,还有几个倒扣着的茶碗;茶盘旁边靠墙角有个掸瓶,里面插着一根鸡毛掸子,还有一根戒尺;掸瓶下面有一副眼镜,在乌烟瘴气里飘着两点阴森森的光;桌子东西有两把椅子,李老槐在家时,驼背婶从来不敢与他并排而坐,她只有站着的份儿,如果他不在家,她会跳着脚在两把椅子之间穿梭,一会坐坐这把椅子,一会儿坐坐那把椅子,一会儿站在李老槐常坐的椅子前吞口痰,咬牙切齿地骂半天,骂够了,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把那副眼镜片子擦亮,工工整整放在李老槐坐下去伸手能够得着的桌沿上。
李老槐晃悠着矮小的身体走进了前堂屋,他头也不回地问:“给俺烧茶了吗?”
驼背婶赶紧踮着脚跑到他的身后,眼神紧张地盯着地面,卑躬屈膝,“烧了,烧了一会多了,放在锅里烫着呢,俺给您拿去。”
“好吧,”李老槐打了一个哈欠,把手里的警棍拍在桌子上,嘴里叨叨咕咕:“……累死老子啦,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靴子都踏碎了,幸亏跑到姜家面馆眯了一口,否则哪有精神继续巡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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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槐不会在他婆姨面前隐瞒他与姜家女人的关系,他根本没有把他的婆姨放在眼里。
听到姜家面馆几个字,驼背婶的心不由自主抽搐了几下,她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毕竟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李老槐挣回来的。她默默转身走到锅灶前,打开盖帘从滚烫的水里抓出一把小茶壶,从怀里抽出一块手帕抹去壶底滴滴啦啦的水珠,双手端着小茶壶恭恭敬敬送到李老槐的面前。
李老槐踢掉脚上的靴子和袜子,脚丫子踩在椅子面上,抓起桌上放着的黄铜小框眼镜挂在耳朵上,他不近视,他是效仿李赖,装出有学识的样子,向上翻翻白眼珠子,左手接过婆姨递过来的小茶壶,右手从掸瓶里抓出戒尺,在半空甩打了两圈,嘴里拖着长音:“伸过手来,今天俺不在家,谁来过了吗?街上有什么动静吗?”
“是凳子媳妇来过,凳子打她,她到咱家避避难……”驼背婶偷偷抬抬眼角,右手撸着袄袖子,把左手战战兢兢送到老头面前,“都是邻居,俺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她们信任俺,不是吗?”
驼背婶隐瞒了胖嫂来家里帮她做靴子的事情。
“是你招回来的吧?他们两口子为什么打架呀?那个凳子说了什么?说!”
“啪啪啪”李老槐手里的戒尺重重敲在驼背婶的手掌心上,瞬间鼓起三条红印子。
驼背婶咬着牙,忍着疼,把翟子被孟家雇佣的事情,还有凳子家打坯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念叨了一遍,最后她说:“凳子嘴里念叨一句话,他说如果鬼子的大炮来了,你们还能站在这儿妄口巴舌吗。”
“是吗?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李老槐霍地从椅子上跳到了地上,赤裸裸的脚踩在湿漉漉的靴面上,干巴巴的脚指头跟着他的嘴巴跳动,“他是活腻歪了,怎么能称呼皇军为鬼子呢?”
吓得驼背婶往后缩缩肩膀,“是,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他是条犟驴,每次尥蹶子就是这句话打头阵。”
李老槐的眼珠子斜楞着院井,他听到了东院邻居翟子家栅栏门响,“翟子说什么了吗?”
“翟子什么也没说,一个多月前,也就是花灯节的第二天,孟家黄忠来找翟子,递了孟家老爷的话,说雇佣翟子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翟子还在孟家做事。还有一件稀奇的事,不知您愿意不愿意听?”驼背婶吞咽了一下口水,重复着翟子家的事情,“翟子跟他媳妇说那个袁家小寡妇不喜欢他,说她喜欢孟家大少爷。”
“屁话!”李老槐低下头在地上啐了一口,往后退了一步,“噗通”把屁股再次塞进了椅子里,“怎么净是一些李家长张家短的闲话,街上还有其他风吹草动吗?”李老槐知道正月十五孟家耍狮子时出了丑,孟家包翟子车不值得他大惊小怪,“还有什么可疑人在葫芦街上转悠吗?”
“没有,俺听着呢……”驼背婶十足的精神头在长长的、亮亮的戒尺眼前蔫巴了,看着她在街面上能说会道,在她老头面前差点把头埋进裤裆里,声音夹在喉咙里,她怕被西邻右舍听到她家的囧事,走出家门没脸见人。
“你有没有掺乎袁家的事情呀?”李老槐厉声呵斥,“有没有?快说。”
“没,没有。”驼背婶把身子往后缩了缩,一双皮粗肉糙的大手紧紧揪着棉袍衣襟,“俺说的都是实话,请您明查。”
“什么事情能少了你啊?!”李老槐瞪大了眼珠子,歪斜着嘴巴对准壶嘴吸溜了几口,吼喽吼喽嗓子眼,把手里的戒尺在身旁的桌子上敲了敲,“以后你要盯紧葫芦街上的蛛丝马迹,不要搅合无足轻重的破事,如果有可疑的人马上禀报给俺,至少能换来一袋子白面。”
“有这档子好事?!”听到有白面,驼背婶的眼睛直了,她好久没有吃到白面馍馍了,每天不是玉米饼子就是玉米碴子粥,她已经喝腻歪了,不吃又饿,如果真的能有白面吃,她宁愿把巷子里的人都送进日本人的监狱里去。
“那个,今天俺看到孟家二太太了……”驼背婶磕磕巴巴地说:“她不地道。”
李老槐把嘬着茶壶的嘴收了回来,他的眉头之间蹙起一条深沟,这个老娘们难道真的发现值钱的线索了吗?“你刚才说什么?说孟家的谁?”
“孟家二太太,近段时间打扮的妖里妖气,摇头晃脑从咱们家门口走过,听他家管家说,她两年没走出孟家院子了……”
“啪”李老槐手里的戒尺砸在桌子上,他的眼珠子死死盯在手里的小茶壶上,牙齿“咯吱咯吱”嚼着一片茶叶。正月十五那天他没有巡逻,搂着姜寡妇美美睡了一觉,听手下兄弟说,孟家二太太与李奇在稠人广众之下眉来眼去,听说二人都没有心思看花灯,还去了一家酒店。这件事如果让孟正望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李家为此事而失势,他的饭碗也保不住,他丢了饭碗就丢了姜寡妇,想到这儿他把右手的戒尺高高举起,“孟家二太太的事情是你我能掺和的吗?是不是你与她说话时她不理睬你呀,呸,”李老槐把口里的茶叶沫啐在他婆姨的脸上,“你也不撒泼尿照照你这副穷酸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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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愧是知妻莫如夫,老奸巨猾的李老槐立即从他婆姨嘴里听出了门道,陶秀梅什么人,她看得起谁?
驼背婶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以为俺没在家,就没看见你掇臀捧屁的下贱样子吗?孟家有日本人撑腰,你尽量离着远点,你想拍马屁,或者找事,不拿出点货真价实的东西,休想扳倒他们,反则就是捅了马蜂窝,引火烧身。记住俺说的话了吗?”李老槐说着举起戒尺在他婆姨手掌心上又抽了三下,“这三下是给你长记性的,孟家不能得罪,但,如果他们家与日本人貌合神离,另当别论。”
“嗯,俺明白了,您的话俺记住了,记住了。”驼背婶紧紧闭着嘴,后牙槽互相咬在一起,她不恨他的男人,却把恨转嫁给了孟家。
李老槐把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踢趿上靴子,往屋门口走了一步,把手里的小茶壶递到婆姨面前,“把它给俺刷出来,俺出去溜达一圈,巡巡街,皇军说让俺们小心,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所以,你必须把俺今儿的话记到脑子里去。”
驼背婶从她男人手里接过小茶壶,用商量的口气说:“是,是,俺有话要说……家里没有煤了,玉米面也只够吃两顿三顿啦,咱们不种地没有柴火烧炕做饭,您看看先买车煤回来吧。”
“真的吗?”
“真的,俺说的是实话。你不信去看看咱家的面缸,见底了。”驼背婶双手抱着小茶壶,她的身体在颤抖,她等着她男人劈头盖脸地骂,骂她不干活只知道吃饭。
李老槐没有骂,提着裤子迈出了屋门槛,他想发财还离不开他的丑婆姨在街上推涛作浪。“好了,俺记住了,俺走了。”
驼背婶佝偻着背,眼睛从下往上看,斜睨着她男人跨出屋子的背影,心里骂着:“你这个老不死的,在外面受了气,总会回家朝俺摆架子,你是个越老越不死的鬼呀,俺还不知道你出去做什么吗?明着是去巡街,背地里还不是想去瞅瞅袁家的小寡妇,哼,扎耳挠腮摸不到人家的手,只能过过眼瘾而已,也不嫌臊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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