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让程四娘忘记了与海秉云打招呼。上座的海秉云怒不可遏,想发火,他忍住了,只重重咳嗽了两声。
青年男子站在门槛外面向赵妈弯腰施礼,“您好。”双手撩起长袍衣摆,跨过门槛,直奔上座坐着的海秉云,“扑通”跪下去,双手擎起抱在额头,“上座可是许家舅老爷,孟家小辈给您老拜年了,祝您老人家岁岁安康。”
海秉云对眼前的年轻人很满意,不仅一表人才,还知书达理,他往前探着身子,伸出右手,大手掌心朝上做了一个起来的动作,“快请起,你可是孟家大公子孟粟?久闻大名不如一见,听说你在青岛长大,一直在青岛念书,是吗?”
“回舅老爷的话,是的,年前俺就回到了赵庄,准备留在家里不走了,帮着俺爹做生意。舅老爷,今日俺替俺二弟孟数送上订婚的彩金,”孟粟说着站起身走近身后的程四娘,低低说:“程四娘,俺二娘让您……”
程四娘腮帮子抽动了一下,好像刚刚梦醒,她扭扭捏捏走近海秉云,把胳膊肘上挎着的小包袱放在八仙桌上,嘴里念念有词:“瞅瞅,俺差点忘了,这是孟家二太太让俺带过来的,海老爷您老瞧瞧吧,一对金耳环,一副金钮扣,一个金制的脖锁,孟家二太太够大方吧,听说是您海家的外孙女,孟家二太太说咱们不能寒酸了。”
“是吗?孟家如此看得起俺海家,俺谢谢孟家二太太有心了。”海秉云用眼角瞥斜瞥斜桌上的东西,瞪了站在门口的赵妈一眼,拔着鼻音说:“赵妈,程四娘跑了这么远的路,快快给她送上赏钱,然后,把丫头喊过来,让他们孟家人掌掌眼。”
“是,”赵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双手递给程四娘,“程四娘,您拿着,这是舅老爷赏的。”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程四娘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鸡爪子般的手,一把从赵妈手里夺过红包,在手里掂了掂,举到耳朵听了听,听到了两块大洋互相碰撞声,她的嘴巴裂开了,“那,俺就不客气了,俺揣着了。”
“您坐吧,丫头待会就过来了,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回去也好与你们孟家二太太有个交代。”海秉云咳咳嗓子,向程四娘白愣了一眼,这个老太婆一身香水味,让他闻着恶心。
程四娘晃着身子,碾着一双小脚,手里举着水烟袋,挤眉弄眼瞟着海秉云,讪笑着:“正是,正是,俺出门之前二太太有交代,让我们见敏丫头一眼……还是您舅老爷老于世故,明白事理。”
海秉云最讨厌别人对他说一些阿谀逢迎的话,他尤其不待见能说会道的媒婆,他把手里长烟杆狠狠拍在桌子上,“不要在俺眼前晃悠,晃得俺心烦意乱想骂人,旁边有椅子,你们都坐吧。”
见海秉云发火,程四娘连连后退,在来许家之前,她听说许家舅老爷厉害,今儿一见果然如此,她把手里水烟袋的吸管塞进了嘴里,堵上了嘴巴。
孟粟退后一步,走到大厅旁边的椅子前,双手往前捋捋后衣襟,缓缓坐下,把右胳膊肘放在旁边茶几角上,眼睛看着海秉云,他心里还有话要说,张张嘴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口。
小敏低垂着头踏进了堂屋,见过了海秉云后,她侧着身子退了一步,退到了赵妈身旁,低头不语。
小敏身上还是穿着除夕夜的衣服,只是把一根长辫子梳成了两根,两根不粗不细的辫子柔顺地搭在胸前,一双黯淡伤神的眼睛盯着脚面子,皙白的肤色衬托着精致的五官,宛如一个受委屈的、无依无助的小可怜。
见到小敏,孟粟陡然站起身来,他心里突生怜悯,更有做贼心虚的颤栗,孟数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今年刚刚九岁,双腿不能站立,生活不能自理,不知父亲为什么匆匆忙忙与海家结亲?好端端的丫头怎么能给二弟做童养媳?这不是害人吗?他不愿意来许家,爹悄悄告诉他说,这都是假的,是为了顾庆坤的重托,保护顾家三丫头平安长大。孟粟想起他爹的话,又把身体坐回了椅子里。
程四娘嘴里叼着水烟袋,从椅子上跳下来,踮着小脚,走近小敏,挑着眉梢,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几圈,像是在集市上挑选小猪仔。
过了一会儿,程四娘走回了她的椅子旁边,一跳脚,双腿盘在椅子上,眼睛盯在烟锅上,咕噜咕噜吸了几口水烟,吧嗒吧嗒嘴巴,清清嗓子,贫嘴薄舌:“丫头个子不矮,模样不差,听说过了年十四虚岁了,在咱们这个城不城、乡不乡的地方,没有周岁虚岁这一说,这亲事就这么定下来吧,俺替孟家二奶奶做主,终归是她把这事全权交于俺处理,俺替她相中了这个丫头,这是丫头的福气,更是缘分。”程四娘刚才受了海秉云的呵斥,心里有气,她想扳回一局,抬出孟家二太太撑腰,她也不想得罪海秉云,毕竟丫头是他老人家的外甥女,决定权在他的手里握着,不能因小失大,更不能把这门亲事砸在她的情绪里,她赶紧追了一句,“那边孟老爷说,选个好日子,让丫头住进孟府,这事儿越快越好。海老爷,您选日子还是让孟家选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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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的八字你们都找人算过了,不是吗?过门这件事是大事,俺还要与孩子爹娘商量商量。”
“怎么?!您老还做不了主吗?您海姥爷赫赫有名,沙河街上人提起您的名号闻风丧胆。”程四娘又来了精神,言辞凿凿,口沫横飞。
海秉云没有听见程四娘说什么,他低头不语,他心里不舍得,不舍得敏丫头到别人家做童养媳,他怕丫头被欺负。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敏丫头回青峰镇也不安全,住在许家更不安全,许洪黎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她已经盯上了丫头,如果丫头继续留在许家,以许洪黎桀黠擅恣的性格绝不会放过丫头。
孟正望是日本人任命的商会会长,丫头做他家儿媳妇,许洪黎想出幺蛾子还要掂量掂量。
孟粟看了海秉云一眼,老人手里攥着的烟杆在抖动,烟锅里升起一缕缕淡淡的烟,遮住了老人的脸,穿过薄薄的烟雾,他看到老人一脸愁云惨雾。他转身端起茶几上茶碗,把脸转向程四娘,平静地说:“程四娘,您路上说许家院子远近有名,您跟着许家赵妈去看看吧,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呀,下次您也许没机会再踏进许家院子,您看过了,回去与俺二娘炫耀一下。”
孟粟的话海秉云听到了,他托起烟杆在嘴里嘬了两口,他的眼珠子穿过烟雾,在孟粟脸上打量了几眼,这个青年是想撵媒婆离开堂屋,他单独有话要说。
海秉云把翡翠烟嘴从嘴里慢腾腾抽出来,摆出一副傲然睥睨之相,念叨着:“赵妈,你带着程四娘去院子转转吧,你们好歹是一个庄子上的人,多多少少有话说,俺不想与望风扑影的女人计较,更讨厌鼓唇弄舌。”
“您……俺……”程四娘一双小脚出溜跳到了屋子中间,事情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她不想看海秉云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她哪儿受过这气?无论走到哪家,别人都把她当做客上宾,而许家舅老爷反而不给她好脸色,像庙里的神像,一副庄严肃穆之相,时刻准备别人给他下跪,她可不想下跪,即使她膝下无黄金,也要看看面对的是谁。
程四娘年轻时候嫁给了一个渔夫,这个渔夫不简单,不仅家里养船,还有两房媳妇,她是渔夫的姨太太,她讲话娇声娇气,却没长一副娇贵面相,不知她用什么手段俘虏了一个家里有船、有妻儿的男人,那个男人好像很喜欢她,扔下大房与她在一起十多年,她生过一个儿子,她的儿子没有活过三岁生病死了,又过了几年渔夫死了,大房也死了,家产都落入了大房儿子们的手里,程四娘被赶出了家门,幸亏她早有提防,身上有一些积蓄,她用这一些钱买了一处小院子,从此以后她专门为人牵线搭桥,赚取小费。
赵妈知道海秉云不待见程四娘,她急忙打圆场,“程四娘,咱们走吧?去看看许家高墙大院,有山有水有花……”
程四娘很会来事,无论她心里多么不痛快,她照样含垢忍辱,嫣然一笑,端着水烟袋,扭着肥大的腰身向海秉云行万福礼,“舅老爷,俺们不陪您说话了,俺去许家院子饱饱眼福。”
“去吧,去吧。”海秉云不耐烦地往屋门口外面摆摆手。
赵妈和程四娘一前一后从小敏身边走过,向前一步跨过了门槛,沿着院里石基路往北走下去,看着两个女人离去的背影,海秉云把手里的烟杆放在了桌子上,端起茶盘里一碗水,向孟粟面前举了举,温和地笑了笑:“孟大少爷,你喝茶。”
孟粟低头瞄瞄手里的茶水,轻轻放在茶几上,大手揪着衣襟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又回头看看小敏。
“孟大少爷,有话你直说无妨,敏丫头不是外人。”海秉云把茶碗放回了桌子上,用慈爱的目光盯着孟粟的脸,“孟大少爷,如果俺没猜错,你是想告诉俺你和闵文智是同学,是吗?”
孟粟清澈的眼睛里冒出两束诚实的光,双手抱拳,往前一推,“舅老爷,您真是神人,您一下猜到俺想要说什么,俺还有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唉,俺知道你想说,想说你弟弟的事情,顾家两口子与我们说了这件事,我们还没有与丫头说,不知怎么开口。”
小敏听到两人说她,她心里害怕,顿时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双手不由自主互相缠在一起揉搓着。
海秉云摁着拐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孟粟身边,面目严肃,“你爹的意思,我家丫头暂时用你弟媳的名义住在你孟家,丫头以后想离开,你们孟家定然会给她自由,如果你爹、你二娘信守承诺,俺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俺爹也是让俺回禀舅老爷,俺孟家言必出,行必果,请舅老爷和丫头放心。”孟粟回头看了一眼小敏,忧忧地说:“只是,自从俺二弟出事,俺二娘脾气不太好,敏丫头以后到我们孟家吃苦受累了。”
大厅中央铜炉子里的火把堂屋烤得热乎乎的,玻璃窗户上蒙了一层白白的雾气,冷风拂过,融化一滴滴水珠。小敏脸上渗出一溜溜汗珠子,她听懂了孟粟与舅老爷的话,爹没有骗她,她的身份还是一个丫鬟,只是她伺候的人从许家舅老爷变成了孟家二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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