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着四面袭来的幽幽冷香,想象着整个世界一片素装,积雪压斜了一枝枝腊梅,君非妾心情大好,仰面咯咯笑了起来。
“好想看看这幢小竹楼是什么样子的,好想看看你说的前面那条溪流和瀑布……”
最想看的,是他的模样。
君非妾站在雪地里,张开双臂,缓缓转着圈儿,“子隐,竹楼四周是不是栽满了腊梅?”
“是。”
“哈哈哈,我闻到香味儿啦。”君非妾蹲下身,捧起一大捧雪,揉成一团,朝他砸去。
子隐玉立在那儿,也不闪躲,任由雪团砸在肩头。
君非妾蹲在雪地里,歪着脑袋道:“腊梅的幽香,也没有你身上的香味儿好闻,子隐,你还没告诉我,你身上那是什么香呢?”
他尚未想好要怎么回答,她便突发奇想道:“诶,是与生俱来的香味吗?”
“嗯,算是与生俱来的罢。”子隐想了想道,声音有点发涩。
那是与他生命绑在一起的味道,除非他死,否则永远都摆脱不了。
“咦?那岂不是跟香香公主一样!”君非妾惊奇咋舌,又问道:“能吸引蝴蝶吗?”
想象着大群彩蝶围在一个大男人身边的情景,君非妾分外欢乐的笑了起来。忽然又想到,当他吹笛时,彩蝶环绕,翩翩起舞,那应该是一副极美极美的画面罢。
“你当我是鲜花吗。”子隐淡淡道。
一地银光灿烂的照着她的侧脸,那嫣红的笑靥令素洁的世界陡然多彩,仿佛一枝艳丽桃花在春风里舒张怒放。
那气味伴随他二十多年,早已习惯,一直都不曾觉得有什么,直到现在,直到此刻,望着她欢快的笑脸,他的内心深处,忽然有些介意了。
如果,如果他能跟普通人一样,那该多好……
“哈,人比花娇!”
“你用词不当!”
难得不用闷在屋里,君非妾兴致极好,打算堆一个雪人,便蹲在地上忙着滚起了雪球,宽大的衣摆拖在雪上,湿透了亦浑然不觉。
子隐见她一个人玩得挺起劲,也没打算过去帮忙,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便抽出腰间长笛,悠然吹奏。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的身上。
这一生,似乎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般绚烂而俏丽的笑颜,他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面前就只剩下无声的冰雪。
君非妾的双手冻得通红,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面前的雪球,她低垂着头,听着那悠扬笛声,嘴角漾着温柔笑意。
虽然笛声中总有那么一丝淡淡的惆怅悲凉,可仍然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音乐……
闭上眼,仿佛乘风而起,飞越寂静的雪溪,飞越遥远的雪山,飞越寂寂森林,飞过花团锦簇的碧野……
费了许久功夫,总算将雪人堆成功,最后捡了几块石子,嵌在雪人脸上当五官。
“子隐,我堆的雪人可爱吗?”
“可爱。”
“是它可爱,还是我可爱?”君非妾与那雪人并立,一手搭在雪人头顶,一手叉在腰间,扬起下巴问。
“……”子隐瞧着她,忍不住笑了。
“说嘛,究竟是它可爱,还是我比较可爱?”君非妾佯装不满的撅起嘴,跺跺脚,催促他赶紧回答。
子隐笑道:“万一我答错了,会有什么后果?”
君非妾眉头一挑,有些霸道的道:“只要你说我比较可爱,就不会错啦。”
子隐无奈轻叹,“好吧,你比较可爱。”大君到么。
真的,她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听觉会变得十分灵敏。君非妾揉了好些雪球堆在地上,捡起一个,用力抛上天空,然后闻声辨位,在落地之前,将雪球踢得粉碎。
时间过得飞快,从受伤那夜,时至今天,已经一月有余。君非妾内力雄浑,恢复起来,要比普通人快许多倍。
再过不久,就能跟以前一样健康了。
然而这个时候,君非妾的心理却有些矛盾,她既想时间过得快些,早日看见子隐的模样;又想时间过得慢一点,继续享受依赖他的感觉。
只可惜时间无情,永远都不会为谁停留。
望着她在雪地里奔跑,仅凭听觉就能准确击碎每一个雪球,子隐默默凝立在那里,衣袂飞扬,若有所思。
君非妾捧起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暖气,而后收入袖中。她静静地站在距离他十步之遥的地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低唤,“子隐……”
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比如,他究竟是什么人?比如,他为何要独居于深山之中?比如,他是否以后都会住在这里?可是,他却从来也不肯给她答案。有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无从知晓。
他们都已相处了那么久,难道在他的心里,她还不算是他的朋友吗?
明明依赖着他生活了很长时间,可她仍然会觉得,与他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是遥不可及。
他一定是个有着许多秘密的人。
而她在他心中的分量,终究还不够分享他的秘密。
子隐轻轻应了一声,“嗯?”
见她呆在原地没说话,便走过去,“是不是玩累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嗅到温暖的气息,君非妾心中的失落,顿时一扫而空。
或许是她太过敏感了吧,子隐只是不爱说话而已。她不是也没有将自己的许多事情告诉他么?
“不累。”君非妾摇摇头,感叹道:“可惜你都不陪我玩。”
“我,不会玩。”
“诶,这世上还有不会玩的人?”君非妾想了想,偏着脑袋,仰面朝着他的方向,“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嗯。”
君非妾撇嘴,“难怪你那么闷。”
子隐瞧着她的样子,不禁莞尔,“这些日子,是不是闷坏了?”
君非妾摇头,嘻笑道:“若是别人,肯定会闷坏,偏偏我是个闷不坏的人。”
“是嘛?”
“你看我这般神采奕奕就知道啦。”君非妾张开双臂,活泼的转了个圈。
子隐垂眸,目光盯着她拖曳在地的湿漉漉的衣摆,“阿妾,玩也玩够了,咱们还是回屋吧。”
君非妾一听,忙道:“谁说我玩够啦!远远不够。”
子隐看着她的侧脸,问:“那你还想玩什么?”
“你不是说,这里四周都是山吗?我想去山顶上。”
“去山顶上做什么?”
君非妾的理由冠冕堂皇,“透透气。”
她眼睛看不见,如果要爬山的话,他自然会一直牵着她手。
这才是她的目的。
“透气?”
君非妾摸索着抓住他的手,“带我去好不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子隐低头,望着他们相握在一起的手,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同意,“好。”
在她回归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之前,再由着她一次罢。
一夜大雪,到今天早上才停,竟已经齐脚踝深了,子隐牵着她的手,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君非妾也不着急,跟随着他的脚步,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笑容。
不知走了多久,大约已到山脚下,子隐停下脚步,询问她的意见,“上山的路陡峭崎岖,你的眼睛不方便,不如我施展轻功带你上去罢?”
君非妾乖顺点头,他的手掌便落在她的腰间,将她揽入怀中。
提气踏空,翩然飞起,寒风迎面扑来,君非妾双臂环抱他的腰身,将脑袋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到啦。”子隐稳稳落地,将她放下,叮嘱道:“身在山巅,不要乱跑乱跳。”
君非妾恋恋不舍的从他怀里钻出来,心中暗暗嘀咕:居然这么快就到了,估计是个小山坡……
山顶风大,吹得崖边枯树狂舞,雪屑乱溅。
君非妾抬手捂着被冻痛的双耳,用脑袋磕了磕他的肩道:“子隐,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脸?”
寒风吹拂,鼻息之间,尽是她发间淡淡清香,子隐心下怦然,侧头看着她,“嗯?”
君非妾微微仰头,容颜温柔如雪莲,“我想摸摸你的轮廓,想象一下你的样子。”
缠在眼睛上的棉布条过几天就可以拆掉,若不出意外,她的眼睛应该会顺利复明。可不知为何,她有种预感,即便拆掉眼睛上的棉布条,她依然看不见他。
“可以吗?”
子隐呆呆地望着她,呼吸窒堵,心疼痛而剧烈地抽跳着。
等了半晌,终于等到他低低的声音,“好。”
一阵狂风袭来,君非妾单薄的身躯禁受不住似的,晃了晃,子隐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她的肩,“阿妾,你没事吧?”
“没事。”她只是脚陷在雪堆里,没有站稳而已。
君非妾扶着他的手臂,慢慢摸索着,抚上他的脸庞,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子隐稍微弓着腰,任由她冰凉的手指在面部滑动,心跳剧烈,无法控制。
“可有想象出我的样子?”不知是否是山巅风大的原因,子隐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雪地滑腻,君非妾踮着脚尖,站不太稳,于是,干脆就势依偎着他。君非妾心满意足的勾起唇,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模样,很难想象得出来。”
有些人,即便是近在咫尺,也令人觉得远在天边。
两人各怀心事,言语不多的,在山顶待了许久。下山时,仍然是子隐抱着她,一路施展轻功。到山脚下,他便牵着她的手,两人在雪中漫行。
天空飘起了雪花,碎碎扬扬。
君非妾一阵恍惚,蓦地脚下一滑。
“啊!”
“小心。”子隐长臂一展,扣住她的腰。见她眉头紧锁,便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君非妾抬起手,捂住脑袋,露出痛苦面容,哼唧道:“头疼,昏昏沉沉的,子隐,我是不是又生病了?”
“应当是受寒了,回屋暖暖。”看她这副模样,恐怕无法行走,子隐拢紧她身上风,将她打横抱起。
君非妾勾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胸前,笑容狡黠。
她才没那么娇弱呢,她只是,贪恋他的怀抱而已。
就像许多年前,她也喜欢这般的窝在哥哥怀里——
刑室里暗,惨黄的光线映照着满室刑具,地上渗着的血水,以及不知名的浆液,泛着森森的光。
叶锦然披着紫色披风,懒懒的窝在太师椅上,半醒半睡,直到耳边半晌没了动静,才睁开眼,瞅了一眼吊在刑架上的人,“哟呵,连凌迟都不怕……”侧头望着站在旁边的,眉眼妖娆的红衣男子,揶揄道:“不弃呀,看样子,是你的手段还不够高明啊。”
刑架上吊着的那人,两条腿只剩下白骨,肉均已被削下,一片片发白的,叠在白瓷盆里。
那盆肉,是在人的腿上削成片的,用刷子蘸上盐水,一遍一遍的刷,刷得肉色雪白,不再流血,再用慢动作,一片片连着筋撕下。
殷不弃擦拭着手中锋锐的小巧匕首,眼也不抬道:“我说,你非要在这里睡午觉么?”
“听着你一刀刀剐下去的声音,我才睡得安稳呀。”深紫的披风,衬得叶锦然那张白净的脸极清秀,笑起来的时候,嘴边还有一颗小梨涡若隐若现。
殷不弃抬起头来,随手拿了根竹签,从瓷盆中挑起一块肉片,递到叶锦然嘴边,“要吃么?腌好了的,还是要炸成金黄酥脆的?”
吊在刑架上的那人,两条腿只剩下白森的骨头,根处鲜嫩的肉芽上,血水滴答滴答落下。他还没死,眼睛直直的盯着叶锦然和殷不弃。两个变态!东厂的人全他娘的是变态!
叶锦然一把推开他的手,厌恶蹙眉道:“肮脏得要命,我才不吃!留给你园子里的那些恶犬享用吧。”
恶心死了,若是吃下去,会脏了胃。他只是喜欢看着殷不弃从那些可恶之徒身上削肉下来而已。
“刚弄下来,很新鲜的,尤其是这一片,不肥不瘦……”殷不弃声音蛊惑,媚眼如丝。
“喂,你们两个还可以再无聊一点吗?”慕凝之不知何时到来,站在刑室门口道。
殷不弃把肉片丢回瓷盆,将齐至脚踝的长发捋到肩后,双臂环抱于胸前,认真的回望着慕凝之道:“可以。”
慕凝之撇撇嘴,将目光投向叶锦然,“你出来,有任务。”
两人一前一后,踩得园子里的积雪咯吱咯吱响。叶锦然打了个哈欠,揉揉眼,问道:“这次又是什么任务?”
走到九曲回廊中,慕凝之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他,缓缓道:“暗中看着君非妾,直到瑾王将她带走。”
叶锦然漫不经心道:“喔,我让常山盯着去。”
“不,督主指明要你亲自去。”怕他不信,慕凝之从袖中掏出字条,递给他。
叶锦然看着字条上自己的名字,仍然觉得难以置信,“这种事情还要我亲自出马?!”
“可见君非妾在督主心中的分量不轻。”慕凝之叹息,望着园子角落里,被雪压弯的翠竹,愣愣出神。
“话说回来,林海荒原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像瑾王那种毛都没长齐的小伙子,能进得去么?就算他迷迷瞪瞪闯进去,还能活着出来么?”
几百年来,只听说过帝神易经和督主二人,能够出入林海荒原,寻常人若是走了进去,绝对无法活着出来。要他在那守着,等微生子珏,天知道要等到哪天哪月!
“督主的传书就在你手上,麻烦你先看完再说好吧?!”慕凝之回过神来,瞪他一眼道:“我觉得瑾王的毛比你长得齐多了。”
叶锦然低头仔细看完,越发感到惊奇和不解,“把君非妾带到我们三天前刚建好的竹楼里去?!督主特意让我们建一幢竹楼,就是为了安置君非妾?!还要我亲自在暗中保护?!为什么?”
他们三天前建好的竹楼,在大千湖附近,如此一来,就不用去林海荒原里等微生子珏了。原来督主大人早有打算。
“督主居然会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诶,为什么?”
“不是让你暗中看着君非妾么,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不过,为何一定是瑾王呢?连君笑楼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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