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2/2)

"还行吧。大学时和她一个社团。""啊啊,是么……"

"嗯。"他反问道,"你呢?"

我晃晃空荡荡的右手。

"不会吧?"他说得吃惊,语气听着倒并不十分配合。

"会的。"我故作洒脱地耸耸肩,"没办法。""女强人都如出一辙嘛,想当初你连音乐课考试也要争第一。""你怎么不提……"我突然停顿住,"行了,说说你老婆那新公司,到底什么问题,我看看怎么帮。"叙旧是一回事,恋旧则是另一回事了吧。有些内容可以随意地提,无所顾忌地、畅快地提起。有些内容则双方都明白还是放着不动比较好。"现实"这个词有强大的氧化作用,会很轻易让某些稚嫩过往变得面目全非。

网络上总把"同学聚会"这件事形容得很丑陋,导致我第一次参加时神经高度紧张,准备好随时接受来自"香奈儿皮包""卡地亚手表"或"我老公拥有三个煤窑"的刺激。但也许是大家同为名校出身,眼下普遍过着买肯德基不用优惠券的奢华生活,也就没了心理失衡的阴暗土壤。话题仍以回忆为主,唱歌吃饭、拌嘴逗趣、喊着当时的绰号,陈年烂谷子煮成珍珠白玉汤,气氛始终愉快。

"我可以说'都没变',但不消多久就能察觉,其实'都变了',男生们的肚子变大了,女生们的眼皮变双了,名片一交换后,能当场谈出几桩意向合同来。"有天午休时间,我指着开心网上的几张照片对汪岚说,"你一定想不到,这个胖子原来有多帅。高中时他只是对我说一句'又不吃午饭啊',我都能在晚上,拉被子盖住头,神经质地哭。当年好像为他死也是可以的啊,他要是被歹徒抢了我愿意挺身而出啊,他要是被河流冲了我也当仁不让跳下岸啊,他要是被熊吃了,我也能在苦苦搏杀后剖开熊肚子,把他整个儿救出来,他满脸胆汁胃液照样捧着一通猛亲--是不是很感人?""太感人,快赶上唐僧和孙悟空了。"汪岚一下笑了。

"唐僧和孙悟空的关系本来就很暧昧!"汪岚弹我的额头:"后来见到他,什么感觉?""虽然很对不住,但真的一丝半点儿的冲动也没有了。那次聚会在海滩旁,摆了几个架子玩烧烤。天气又热,每个人都穿得少。而我看见他扛一袋食材走下台阶,几个玉米掉了出来,他又去捡,沾了沙子后再用嘴吹,诶诶诶诶,他是胖了不少,鼓起腮帮的时候整个脸像个皮球,我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不是讨厌哦,也没有嫌恶感,只是很强烈地明白,年轻时把自己纠缠得快要窒息的念头,连影子也不剩了。"十几年后我对自己的价值给予了足够的肯定,它不再是可以随便放上天平的东西,尤其不可能去轻易地交换一个异性的垂青,"生命可宝贵呢,起码也该去交换两吨金子之类的--对了,最近国际金价涨得不错,我爸还怂恿我跟着他投资两把。""我曾经在同学聚会之后,有过去暗恋很久的男生,他反过来追求了我一阵。"汪岚的口气不像炫耀,可我仍旧艳羡了起来。

"诶?那不是很好吗?赶得上复仇成功的级别了。""我开始也高兴坏了,确实有一了夙愿的感受。但后来就发觉不行。我读书时,多么希望和他一起去上自习课,等他打完篮球给他递可乐,他身上有汗味但一点儿也不难闻,趁老师不注意在他的课本上乱涂自己的名字--那时的幻想都是这种级别的吧,单纯得要命,又美好得要命。"汪岚将头发拨向耳后,"但当我们在多年后尝试走到一起,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能明白吧?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欧洲文艺片中的女主角,迫于生计去演小成本的本土肥皂剧。有些话我根本不愿意去赔笑,有些道具我根本不愿意去接,有些场地我根本不愿意涉足--他带我去过一次珠宝展。东西都很漂亮,换作其他任何异性,很好啊,像这样的约会安排,在结束后参加品牌商举办的派对,听着也挺梦幻吧?但他却不行。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十六岁时为什么暗恋他那么久?因为他有天突然转过来说'我一直认为你像某个人,昨天总算想起来了,你像那个拍飘柔广告的模特',我起初以为他是恶作剧,自己找台阶下地反问他'你说那个男人吗',但他一本正经地否决了,说'当然不是,是广告女主角,那个很漂亮的女生。你们长发飘飘的样子很像'--他把'长发飘飘'四个字说得傻气得要命,可这才是我认识的、认可的他,"汪岚突然有些神伤似的,她的食指掠过不知已经保持了多久的短发,"所以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我拒绝了。也不对……谈不上我拒绝,是现实把我们给拒绝了。""要不,下周六晚方便么?"老同学问我。

"周六?我看看。"我打开手机,"行。""那好,我带我老婆过来。"

"嗯。确实有些事我问她更清楚。""对的,对的。哦--这次我来买单,我来。"前体育委员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象征这场故友重逢的戏码即将结束。于是我突然回想起记忆里那段汪岚的故事,她在最后文绉绉地总结--当时我认为她"文绉绉",她说"被现实拒绝",而直到此刻,和早年的朋友坐在咖啡馆,我穿着黑色羊毛外套,他的手机摆在桌面上,有一两条短信点亮了桌面,我看见上面夫妻俩的合影照。我与他谈着市场份额,谈政府批文--是到了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情正在缓慢地下滑,像块黄油抓不住瓷碗的内壁。

从某处伸来不可抗拒的手,它清楚地、无声地把我们推开。

大家都离过去太远了,很难想象曾经的情愫在今时今日还能捕获我们。它的力量原本就单薄,仅能黏附年轻时天真而荡漾的物质,比如心,比如肩膀、断发或剪影,但在面对凹凸不平、复杂情况下的局面时,就如同超市出售的3M牌墙上挂钩,印在背面的说明书上坦白地写着它起不了作用。

我记得那个夜晚,坐在弟弟的房间,我清楚自己是一辆驶入沼泽的车,怎样也回旋不出有效的余地。我为什么不能徒步地用脚趾前进,用荷叶前进,用一只蜻蜓的翅膀前进呢?我想着也明白自己是打比方,可在很早以前,它们会被当真,然后得以实现。

我端详弟弟的脸,他采摘了舅舅舅妈的优点,上帝把那份宠爱展示得很明显。我尝试揣摩他考取大学,踏上社会,结婚生子的模样,但只是那个模样、那个外壳罢了,他在日后逐渐离开青春的灵魂,我根本想象不出。

"痛吗?"我指着他的手腕。

"什么?"弟弟看我一眼,露在长袖卫衣外的手腕上文身般包裹着一圈瘀青,"现在没什么了。"他似乎不由自主地延续了话题,于是我察觉他的愧疚之心,他果然没有那么彻底的逆骨,和童年时被我骗吃肥皂的弟弟保持大部分的重叠:"当时很痛。妈妈很可怕,她力气大得要命,我觉得大祸临头了。"我似乎看见舅妈追赶在火车站里的模样,她仿佛要为他上刑,如果可以,舅妈不惜使用能折断它的力气吧。而今时今日,我假想舅妈的心情比假想表弟的熟练太多了。我能完全设身处地地,知晓她发自内心的恐惧,那些上了社会新闻版面的内容,没准儿几天后就出现自己孩子的姓名,她甚至幻想过自己深夜接到电话,说警方刚刚解救了一批黑窑厂里的孩子。而十五岁的弟弟在想些什么呢?他沼泽一般的世界,不舍得飞过一丝来自机械的声响。

"他后悔吗?大概是有些后悔吧?可他只是觉得自己伤害了家人,却不认为行为本身有错。我问他:'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想怎么办呢?你能怎么维生呢?'他说'那就找个工作吧'。我问他'你能找什么工作?你连初中都还没有毕业'。你猜他说什么?不会找不到的,他看过我们楼下饭店里做跑堂的小工,'他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你说我还能讲什么?他认为自己会顺利,他就一门心思咬定了没有问题,他觉得自己去给人蹬三轮都可以,站在马路上送小广告来维生也可以--他该不会还以为这样很浪漫吧?天真成这样,你说多可怕。"舅妈一边送我下楼,最后站在底层拉着我又絮絮地说了很久。

"他和那个女孩子,成绩都不错,但两个人却一拍即合,居然想做神仙眷侣了,想比翼双飞了。你说,这事我能怎么劝?问他什么打算,还是'没有打算',我的头都要炸了。""您也别担心了,眼下总归回来了就好。他现在肯定意识不到,现在无论我们怎么说,也是不会听的。"等到以后吧,等到假以时日--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阴险的。因为我不敢对舅妈说,其实我"羡慕"并"钦佩"着,对十五岁的弟弟,对他的世界充满了褒义的向往。所以也格外期待,未来当它变得面目全非的那一天。它被一只来自现实的手紧紧钳着,卡着,拖着,拽着,像上了刑那样,留在真正的世界。

老妈手里握着一条光溜溜的青鱼走到厨房门口:"你要出门?晚饭你不吃啦?你们老板的视察还没结束?""不是这个。我约了别人吃饭。"

"约了谁啊?"

"以前的初中同学。"

"哦?男的女的?"

"男的。"刚说完我便懊恼自己的轻敌。

果然老妈听见"老同学"和"男"两个标签叠加,语气热烈起来,像一丛发现了目标的蜜蜂:"找你有什么事哦?约会吗?"她说得憧憬,我心里却暗暗冷笑。难不成还是翻然醒悟,一猛子吃起十五岁时的回头草?这得是被怎样强烈的雷劈了之后才能有的病入膏肓:"他托我给他老婆帮个忙。"我完全是享受着老妈眼里那截拗断的树枝在空气里弹出泄气的"咔"一声,它折得宛如相声中抖出的一个包袱,我笑了,老妈不知道自己女儿的运气早在小学班会上抽中一盒香橡皮的那刻便被彻底耗尽,至少最近几年,我邂逅的都是"此人已死",邂逅我的都是"此人已婚"。

"是他老婆?那你帮这个忙做什么?"老妈和章聿属于同一国,并且她俩确实一见如故,每次碰面都聊得十分投机,导致老妈也时不时操心章聿的终身大事,有时她甚至自作主张,将我相亲失败的对象伺机推销给章聿。"对了,上次那个注册会计师--"她拉下脸,"也别浪费在你身上了,你这个不识货的--介绍给小章怎么样?""得了吧。你不放过章聿,也当是放过那会计师行么?"就章聿的毒性,我一直怀疑她今世作的孽足够下辈子投胎做个沙袋,人民群众将连夜排队等着揍它。

"人家小章不见得和你一样短视。"老妈孜孜不倦,"就你那一根筋的脑子,有小章灵活?你不知道变通,也许人家小章知道。到时候你看着小章出嫁,别来埋怨我为什么没先照顾你!""……行了,她刚谈了个新男友!"我火气上升。

老妈立刻受到打击:"……你看看别人,你看看别人,诶……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你到底有什么要求呢,怎么会一个也相不中?"我皱着眉:"早说了,我没什么特别要求,看缘分吧。"老妈长叹一口气,她手里的青鱼开始死而复生地活动起来,朝我张着控诉状的O形嘴:"最糟糕的就是你这种。问其他人,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有钱的''有貌的',哪怕说'资产两千万''帅得像金城武',人家至少还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标尺,而你呢,连标尺也没有,'缘分''缘分',怎样才算和你有缘分?你倒是买两斤来给我看看让我也好有个数啊。好比走进餐厅,店员问客人想吃什么,你张口'随便',一点儿诚意也没有!"要不是那条鱼从她手里轻快滑出,在地板上做了两个飘移后躲进了沙发底,我真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脱身。

换作十五年前,我坐在体育委员的自行车后座上,仰视他那个剃成短茸茸的发型下露出的白色头皮,绝不会想到未来有一天,他会带着妻子站在我面前,我们形成了一个状似三角,可实际一条横线分作两边的图样。

"回去被她说了好一通。"做丈夫的干笑两声。

"还是做销售的呢,回来经我问一遍,这个也不清楚那个也不记得,你说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呆头呆脑?"做妻子的勾着丈夫的手肘,歪着脑袋嗔骂着。

于是我旋即明白了,老同学是个厚道人,八成把我和他过去那点儿芝麻绿豆的事在洗衣板和电脑键盘登场前都交代清楚了,故而做妻子的亲自上门,既为公事,也为监视。我有些不齿,但转念想想那也是人之常情,停了几秒后换上笑容:"店在B1层,先下去吧?"我们踏上电梯,一旁的落地玻璃投出影子,他们是两只黄鹂鸣翠柳,我是一只孜然烤鸡翅。

老同学的妻子长得不错,面容甜美皮肤白皙,耳朵稍稍招风也不显得扣分。只不过她既然身兼二职,铁定要在各种时机向我普及和丈夫间的感情有多么坚固,言辞就像防盗门的电视广告,恨不得拿手榴弹出来证明什么叫一妇当关,万妇莫开。我心里虽然无奈,但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托着一点点干涸的笑容,同时猛灌矿泉水,宰相膀胱能撑船。

"我有个姨妈原先推荐我干别的。她说自己经营影楼快十年了,现在每个月生意接不完,尤其今年开始,手下六个摄影师天天连轴转。"好不容易回到主线上,她的目光在我无名指上绕了两圈后说,"盛小姐知道么,每年全市有五万对新人结婚,市场居然那么大诶。"我动动嘴角,不知怎样才能把"应酬"两个字传达得更明确一些:"唔是吗?不怎么了解。""是啊,起初我还挺心动的,可后来是他不同意。""太累了,也顾不上家,况且我们年内还计划要个孩子。"老同学后知后觉不少,和我掏心。"啊--那是不能太操劳了。"我随口应。

"所以咯。"做妻子的终于等到时机,"不过日后盛小姐这方面有什么要帮忙的,其他不说,婚纱摄影我肯定能替你打六折。""呵,谢谢。"我动动嘴角,"可惜我还早着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哦是么……"

奇妙极了,那个瞬间,我在她脸上看见的竟然是远远压倒了警惕性的优越感。她眼里悬着明亮的胜利的喜悦,照明弹般冉冉升起,将一条怜悯的信息居高临下投在我身上,这激起我瞬间的不快:"怎么?""啊没。"也许是想到日后还难免有求于我,她把话放软,"盛小姐肯定是为了事业,平日实在太忙碌了。"我心里挂上包拯亲笔的"关你屁事"四字牌匾,随便点个头打算将话题带过,却被对方视为一种退让,她依向老同学的肩膀:"其实两人世界远不及你那样潇洒啊,前天我们为了该看哪部电影而吵架。鸡毛蒜皮也能搞得不开心。""对哦。"我眯起眼睛,来人,拖下去铡成饺子馅,"我也不觉得结婚有什么值得喜庆的。不就是找了个合法的上床对象么。""这气平时我妈给我受就罢了,凭什么让个外人蹬鼻子上脸?你说,她都把枪口塞进自己的食道了,我不扣动扳机的话还算人吗?"章聿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你快被我附身了!""可别,我相信你出手会更狠,你一出门都会引来蚊子百鸟朝凤,我还差得远。"章聿不计较我那杆正在胡乱走火的枪:"别说你了,连我那小表妹,每次见了面都要跟我嘚瑟她的丑老公。区区电信局里的小处长而已。脸上那痘坑大得哟,不说清楚还以为是颧骨凹陷,她还真是抗冲击。偏偏前两天对我放话,'再这么下去就没人要了',好大的架子,到底是哪儿来的逻辑,她觉得自己'有人要'就比我高一等?因为她驾驭了一匹神兽?"这次换我哈哈大笑:"我真是服了你。""本来嘛。有些亲戚一听我还没有结婚,那眼神瞬间好像在看菜场卖剩下的死鱼。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副有对象才算成功,没对象就是失败的标准。我挺正常一介大好青年,都快被他们折腾成独身主义者了。"章聿在最后也不忘警告我,"和你老同学那一对尽早划清界限吧,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后果没准儿就是同他一样被电线杆砸死。""又鬼扯,劝你雷雨天不要上街。"我抿着嘴,"况且我知道怎么做,不用你教。""才不信,你这个人,心肠比我开封后忘在抽屉里三十天的饼干还软,再软下去就快发霉了,懂吗!"章聿说得斩钉截铁,宛如当初我是由她接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她熟知我的生辰八字和脐带长度。而将来总有一天我要猛吃泻药,把这条该死的蛔虫从我肚子里拉走。谁让她判断得太准确,我的确只敢在事后打一通长长的抱怨电话,当面却把自己维持得像个有求必应的劳模。

"放心,我会尽力的。"

"真的太麻烦你了,我老婆么,你别看她表面上乐天派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挺着急的,所以……唔,我不是强求什么,总之这次能找到你已经很开心了。"老同学声音温和,彻底的好好先生。留给我的选择俨然是唯一的:"没什么,没关系的。能帮我尽量帮。前面谈的,我去问下我上司,然后电话联系你吧。""好的。谢谢,谢谢。"

我目送两人走到街面上,他们挽着手,以及被大众潮流早早不屑的,老同学拿着妻子的小背包,赭色的挎包甩到肩后,他不出意料地看着滑稽和庸俗。可那个画面让我突然神伤,并非因为老同学本人,而是另一种,更广泛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的妻子骄傲在哪儿,将她推向高处可以俯视我的台阶是什么。

因为她似乎是战胜我的,她在一场并不显眼的战争中打败了我,这番胜利即便谈不上振聋发聩,可依然不影响它的温柔效力。毕竟他们没有在十五岁时过早地相遇,也没有等到三十岁还迟迟地陌生。他们的恰到好处就是被世人称之为"缘分"的东西吧。

必须承认,在这个字眼儿面前,我内心蔓延着一份类似绝望的渴望。

外籍总boss挥舞着体毛终于向我们告别后,新员工的培训又紧锣密鼓地展开。汪岚是主要负责人之一,下属之二就是我。我们组成一加一等于二百五的强势组合,尽管自己疲倦至极连进门密码也不记得,却依然能维持着精神奕奕的躯壳在会议室里正坐,台下是普遍出生于八五或八六年的新生代,即便身穿正装但有人明显是管自己父亲借的西服。

"你简直想不到我刚才还听见一个问另一个'你QQ几级了'……要了命啊……拜托千万不要把这群小学生分到咱的部门。"我捧着一次性塑料饭盒,往嘴里扒了一口。

"别那么苛刻,小学生也有小学生的好处。""可他们太常捅娄子了,让人一次次替他擦屁股--当然,我刚进公司时你也替我擦过不少次屁股,但我成长得很快啊,很快我就能自己擦自己屁股了。""嗯--"汪岚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扭过头,有个人带着愉快的微笑停在那里。他用姿势传达着不经意,两手中平端的手机看得出是条没有发完的短信,他歪一些脖子,因而愉快的微笑好像从自动贩卖机里掉下的饮料瓶一般,使人仿佛能清楚地听见坠落的声音。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个人我不认识。他看起来很年轻,可有种介于狡黠和沉稳间的气息又令我无法当即判断他的真实身份。

"……你是?"

"哦,没。"他礼貌地笑,"不好意思。我打断了你们吗?继续,请继续。"我刹那之间红了脸,它们很传统地"火辣辣"着。不遗余力地在某个位置上拼命地拖起我的后腿。像要把我留在一个不见了末班车的荒郊野外,却迟迟不揭露之后是日出还是黑夜。

他在第二批员工培训会上出现了。

我朝后排右侧那张始终处变不惊的脸看几秒,比对手里的表格找出他的身份。照片上的人看着反而老成,现实中的那位更稚嫩一些。

1986年出生。二十四岁。马赛。--不是出生地而是姓名。这令我又忍不住看去一眼。

会议室的蓝色背景衬得他头发染了似的发亮,像个刚刚出炉、被冷水定形后的瓷器瓶。他兴致勃勃地听着,即便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可仍能感觉到他微笑里某种了熟于心的自信,从始至终,他用这副自信直率地看着汪岚。

好像踏空了一级台阶。我在心理上狼狈地踉跄。

我能感觉自己的双手在桌面上不自觉地抚摩,仿佛在复算一道数学题。正确答案倘若是正数100,我给出的结果就是负数1000,差得太远,我不能相信。

再确认一次。

汪岚站在话筒前,她用英语解说着投影的背板。她有时走动,三步四步,匀速地,着实像一幅在电子游戏中移动的标靶。于是马赛的眼睛聚精会神。

他看着汪岚。而在字典上能够找到更多贴切的语汇吧,注视,凝视……将他的目光敛成一个点,投在汪岚身上。

正数100。是汪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