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过了春耕的忙碌, 竹生在纸上画了周围的地形,指着十里之外的地方,对范深道:“这里,再建个寨子,将后来的人安置在那里。”
她的笔又在另几个地方画了几个点:“这里, 这里,还有这里, 将来都建上寨子。现在顾不过来, 先把第一个修起来再说。别的先不弄,先弄寨墙。”
范深看着那图, 几个黑点把高家堡围在中间,成拱卫之势。彼此间相聚的距离, 一旦烽烟起,便可互相救援。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竹生把大方向定好, 整体想法交待给范深,便不多管。
她是十分高兴身边有范深这样一个人的。这个人满腹经纶,却不给你掉书袋,做事非常务实。她只要定下整体方案, 细节都可以交给范深。她当然是乐于从这些琐事中抽身的, 她的时间, 都要花在修炼上。
竹生却不知, 范深也是极喜欢竹生这一点的。她拍板做决定, 然后就放手, 正合了那句“用人不疑”。于他这样想要做些事的男人来说,真是太合适不过的。
两个人也算是相得益彰。若将小小坞堡换成金銮殿,都可以称得上是君臣得宜了。当然,金銮殿之类的,还在遥远的未来,两个人现在需要面对的,是一个人口已经满员,再塞不下人的小坞堡而已。
范深这一年多,除了务实的做事,还做了一件让竹生惊讶又高兴的事。
作为一个读书人,范深一家迁移,行李中却并没有带许多书籍。竹生这外来户,并不知道在这里地方,书籍是昂贵的财产,许多读书人家迁移,都是钱财细软可丢,书不可丢。
范深不带书,不是因为不爱书,而是因为他把书装进了脑子里。
在高家堡安定下来,范深每日里都趁闲暇的时间抄抄写写的。竹生原以为他在练字,不曾想,他是在默书。等竹生知道的时候,范深这一年多的时间,已经默了四百本书出来。要不是因为他真的太忙,其实可以更多。
这真的是惊了竹生。她问他:“全默出来能有多少?”
范深矜持的道:“不多,大约三千册。”
他还感慨:“若说强记,我不如欣娘。翎娘她生母,能强记五千册。”
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竹生假装没看见范大先生这一脸含蓄的微笑。“开个蒙学吧。”她说。
高家堡里便开了一个小小的蒙学,翎娘执教。竹生要求不高,她道:“让孩子们认识常用字,会算数就可以了。”
翎娘立刻就领会了竹生的意思,他们需要能用的人。实在是,收粮那会儿,会写字会算数的人就只有范深、翎娘、阿城、七刀和高管事。他们五个人那会子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至于竹生……也稀奇了!竹生识得古字,还能用一本《说文解字》自学上古字。即便是在他们家,那都是只有她父亲才会去钻研的一门生僻学问。可这样的竹生,她……不识字!
这个事,竹生自己也无奈。换个地方,又成了文盲。
在这里,古字和上古字,都保存了下来,成为了一些读书人才会研究的生僻学问。而日常流通的字体,却早就变异得无法辨认了。想想也是,在九寰大陆上,俗世各个国家,通用字都还会稍有差异。这个小九寰,与大九寰割裂了万年之久,字体变异,完全是合理的。
“蒙学可以管一顿午饭。”竹生说,“这样大家会积极一点。”
她想了想,又道:“大人若想学,也可以,但不管饭。”
不能小看人的贪婪,若是大人也管饭,农闲时,必会有人贪这一顿饭跑来占便宜的。这种风气从一开始就不能让它存在。
此时春耕已过,正是农闲。新寨地址已定,建寨之事,红红火火的行动了起来。这些事自有范深在主持,竹生无需操心,也不想操心。
她的修炼依然是没有效果,察觉不到体内灵力的存在。但她又的确能感受到体质的增强。她更有力,更迅敏,更轻盈。
一年多前,她只身面对屠村的百多士兵,身上受了好几刀。其中有一刀还很重,若不是仗着灵丹,便是她,也得裹着绷带很是躺尸一些天。但是现在,竹生觉得再重复当日情形,她恐怕就不会伤成那样了。
但这种体质的增强显然不是靠纯物理性的体能锻炼,而是身体内在发生了一些改变。这让竹生困惑益深。或许妖道真的与人修的修炼不同?
某一日,翎娘忽然问她:“怎地昨晚半夜还亮灯?”翎娘和她住在前高堡主家中的上房里。竹生住了正房,翎娘住在西厢。
竹生闻言诧异不解,她明明昨晚早早就睡了。
“我夜里起来更衣,觉得外面亮,就推开窗。看见你的窗户亮堂堂的,屋里像是点了好些蜡烛。”
竹生蹙眉,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她昨夜睡得十分安稳,似乎做了梦,却也想不起来。早上起身,只觉得精力充沛,有使不完的力量。
“难道是我做梦?”翎娘也糊涂了,“真是我做梦?也有可能吧?我最近睡得不大安稳的。”
话题便转到了翎娘的身上。
“你黑眼圈都出来了,怎么回事。”竹生问。
翎娘的确睡的不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睛道:“我睡得太晚了。”
“……做甚要熬夜?”竹生好奇道。
翎娘道:“爹爹把我娘亲和母亲合修的手稿默出来了,我这几天都在读那个。”
她顿了顿,两眼放光,问:“竹生,你要不要看一看?”
翎娘都这样问了,竹生也不好不看。
她语言天赋一直都很好,受不了当文盲,让翎娘给她开小灶补课,已经掌握了大部分常用字。接过翎娘递过来的一本线装册子,翻开第一页,看到第一句,目光便凝住了。
翎娘目光炯炯。
过了许久,她合上那手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这是,你两位母亲合修的?”她问。
“是!你觉得怎样?”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与你母亲只短暂同路片刻,也没有机会深谈,便错过去了。”竹生捏住那册子,道,“不能与毛氏双姝相识相交,如今看来,令人遗憾。”
翎娘脸盘放光。不同于她爹范大先生用谦虚表达骄傲的虚伪,她把她的自豪直接摆在脸上。
她道:“我对我娘亲,全然记不得了。往昔并不觉得如何,这几日看了这手稿,才深觉遗憾。好在我是我母亲养大的,她能教我的,都教我了,令我未长成那等愚钝妇人。我自知论聪颖智慧,远比不得她二人。但我想以我余生,完成此作。”
翎娘的脸庞和眼睛都放着光彩。这光彩让竹生分外喜欢。
她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她又问:“这是你父亲默出来的?他作为男子,又怎么看呢?”
翎娘自豪道:“父亲自然是认同的。他又不是阿城!”
竹生挑眉:“阿城?”
翎娘撇嘴:“我前日里,将这稿子给阿城看了。他也不敢说不好,可那样子,谁还看不出来他的意思呢?他定然是觉得男子应为天,女子应为地,男子为乾,女子为坤。天为地之君,乾为坤之主。不用说我也知道的,就是那一套。”
竹生笑道:“阿城我看着还行,不是那种认死道理的人。有的救。”
翎娘道:“才不管,我已经决定了,以后不跟他说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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