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素秋的眼睛当时就红了,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那儒生上得堂来立而不跪,只拱了一拱手道:“在下姓刘名西江,西河人士,景德十八年中举,景德二十年入京赶考落榜。当时身上盘缠无多,又生了场大病,幸得秋老板大义相助,方在京城得一安身立命之所。如今住在大通坊备明年会试。”
一席话把自己的情况以及如何与蓝素秋相识说了个明明白白,言辞坦荡,望人听言便知是个脑筋清楚的读书人。
刘西江顿了顿,转头看了蓝素秋一眼,对他微微一笑,继续道:“在下与秋老板相交甚笃,每月初、中、末三次相约一见,在下教秋老板识文断字,秋老板则与在下研书文戏里之事,并无苟且。但秋老板在意自身乃低末伶人出身,怕来日在下高中后连累在下的名声,故嘱咐在下莫与他人提及我二人相熟之事。秋老板此番未与官差大人实情以告,亦是因为这个顾虑。还望大人理解。”
饶是刘西江如此说,堂外仍是窃窃地起了议论之声。蓝素秋抹了抹眼睛,看着刘西江,半是埋怨半是欣慰,神情颇为复杂。
刘西江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此番涉及人命官司,官差找到在下查问,在下已将四月三十晚的情形据实以告。夏捕头本已允了在下不必当堂呈供,但……”他看了看夏初,拢袖拱手道,“在下亦有听闻这几日西京的流言,但在下也知晓夏捕头上任以来所破的几桩案件。在下相信蒋大人和夏捕头是好官、清官。故而此番上堂,一是为在下与秋老板相交之谊,二是为在下心中大义,为西京官场清廉之士尽一份绵力。”
夏初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感动,又酸又暖,低头挠了下眉心,轻声说了个谢谢。蒋熙元亦是有些感佩其重情重义之举,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颇有赞赏之意。
刘西江对夏初微一颔首,口称不敢当谢,再抬头目光中已不见初上堂时的紧张,声音坦然地道:“在下与秋老板相约亥时见面,但四月三十晚秋老板却来迟了,子时过后方至。当日秋老板曾与在下说了原因,盖因为与他相邻而居的月老板至子时方才熄灯就寝,他担心被人撞见自己深夜外出,故而耽搁了时辰。其他事未曾提起,但在下以人格担保秋老板并非恶人,私下里秋老板亦是常与在下夸奖月老板的唱腔,说是不可多得的青衣名伶。”
夏初点了点头,舒了口气道:“多谢刘公子此次上堂做证,需问的话公子已经说明白了,还请堂下等候。”
刘西江拱了拱手,又对蓝素秋笑着点了点头,离了公堂。夏初又问了蓝素秋,蓝素秋此刻便没有再隐瞒,说自己当时因为急着出门,一直留心着月筱红房里的动静,直到子时见她熄了灯,自己才离开。其间并无什么可疑的声响。
夏初问过了蓝素秋之后,负手转身看着章仁青:“章管事可听明白了?”
章仁青愣了愣,脸色微微有些变化,想了片刻反问道:“在下不甚明白。官爷刚才说要告诉在下凶手为何不是汤宝昕,可现在却只是问蓝素秋,这与汤宝昕有何关系?”
堂外便也有人附和了几句。夏初闻言一笑,也不知是对章仁青说,还是对堂外听案的百姓说:“不懂查案便不要查,且不知关心则乱,搞不好反被人当了枪使,好心帮了恶人。”
“蓝素秋的证词很关键。”她轻笑了一声,竖起一根手指道,“这里面关系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死亡时间。”
蒋熙元听见那句“好心帮了恶人”的话,忍不住弯唇一笑,心里真是爱极了夏初这样的牙尖嘴利,小报复心显露无遗。
话像是说给章仁青的,可其实一语双关把那些自诩正义实则盲从之人也讽刺了,只是不知道那些人里有多少听明白了。真相大白之后,又有多少人会反思自己所为。
夏初在堂下踱着步子,一派自信坦荡,声音朗朗地问章仁青道:“五月初一早晨,是月筱红的跟班小厮金二顺第一个发现了异状。请问章管事是何时得知此事的?”
“那金二顺喊人之后在下就去了。”章仁青又补充道,“汤宝昕先在下一步,在下进去时他正要扶月老板起身,在下还过去帮了一把。”
“当时月筱红的尸体是个什么情形?”
章仁青蹙眉叹了口气:“在下一碰着人就知道不行了,浑身都冷硬了。汤宝昕还大喊大叫要在下去请郎中,或许是想把人支开。”
夏初对他摆了摆手,摇头道:“章管事,你只说你看到的、听到的,不需要你来分析。”
章仁青面上红了红,有些尴尬,悻悻地应了个是。
夏初清了清嗓子道:“人死之后全身僵硬的现象叫作尸僵,通常死亡一个时辰左右会开始出现。尸僵发生从面部开始再到颈部,然后由上及下,死亡约三个时辰后会遍及全身。依章管事所言,月筱红浑身已经僵硬,证明死亡时间在三个时辰以上。从寅时倒推回去,正是子时左右。而子时,正是蓝素秋看到月筱红熄灯的时间,也就是说,月筱红刚刚就寝便身亡了。”
她拿起记着章仁青口供的笔录来:“汤宝昕戌末时分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到丑初方归,倘若是他杀死的月筱红,那么之前之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去干什么了?”
章仁青盯了夏初一会儿,神色变得有些犹豫起来:“在下不清楚。”
“凶手杀人,除非激情之下不管不顾,多会趋于隐蔽行事。汤宝昕离开房间时同屋老五尚未熟睡,而他回房时又毛手毛脚地将同屋吵醒,中间还空余了如此长的时间。他图什么呢?生怕别人不疑心自己不成?”
章仁青不说话了,夏初又把视线移到堂外,沉了一会儿见堂外也没人说什么,便继续道:“章管事当日与我陈述汤宝昕的疑点,所疑之处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却始终忽略了最重要的一处——月筱红究竟是怎么死的。”
夏初从卷宗里又拿出几张纸捏在手里,稍稍举高,说道:“这里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金二顺的证词,证词所言,月筱红的尸体上并无明显外伤,现场也没有血迹,尸体呈现自然的趴卧状态,枕被规整。而章管事你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尸体,这份证词可有虚言?”
章仁青蹙眉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在下进去时汤宝昕已经动了尸体,但血迹……确实是没有。不然也不会认为月老板是发了哮症去世的了。”
“这里还有一份验尸报告,乃月筱红死亡三日后蒋大人亲验。依验尸所见,月筱红并无致命外伤,无骨折,颈下无勒痕,并非外力所致窒息死亡。”她把验尸报告递给章仁青,“这份报告写后曾交与你过目,下方有你当日签章,可有作假?”
章仁青看了看:“没有,正是当日那一份。”
这时就听堂外有人低声说了一句:“谁知道验尸的时候有没有作假,包庇汤宝昕。反正也是你们验的。”
夏初一眼扫过去便盯在了那人身上,见也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禁暗叹,都是读书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她向前一步对那人道:“我真懒得跟你解释,但今天开堂公审,我倒也不妨说上两句。我且问你,汤宝昕可是官宦子弟?可是富贾商家?可是我与大人的亲朋好友?还是说他美艳不可方物,我们瞧上他了?”
堂外起了一片哄笑声,夏初却没笑,只是眯了眯眼睛:“我包庇他干什么?还是说我当日已知后来会有小人嚼舌散布流言,提前做了准备?”
堂外的王槐听到这儿心里一惊,错了错身就要往外挤,可跟在他旁边的几个镖局的兄弟却都瞧着他,眼里已经起了疑惑。有人低声问他:“王管事,你之前说的那些不是都在蒙我们吧?”
王槐满头都是汗,面对着旁边几个人的质疑,顶着心虚笑道:“我哪会蒙你们,我那都是分析出来的。就算案情分析错了,那蒋大人跟夏初的事……总,总不是乱说的。”
杜山上下打量着王槐,重又用那只没断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小子是不是有鬼?你可别走!你要真是拿我们当枪使,在这儿蒙事,我杜山可饶不了你!”
“哪能,哪能啊。”王槐想抽手,奈何杜山抓得太紧,抽不出来,只得抓心挠肺地站着。
夏初说完了这些重新站回堂中:“莫说汤宝昕只是平头百姓一名,就算是高官爵勋,犯了法我夏初哪怕舍了一身剐,也决不姑息!所有证词笔录,包括今日庭审的记录,结案后均会张贴在府衙外。凡存疑者皆可击鼓鸣不平,还是那句话,来一桩我夏初接一桩!”言毕,她把那几份笔录往文书案上一拍,高声道,“继续!”
堂外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好,紧接着也同样有人附和,就像是在听书一样,一个个面带期盼之色,与来时的神情相去甚远。夏初瞧见不免暗暗苦笑,一下子贬一下子捧,这些人到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还真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