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万寿无疆(1)(1/1)

圣节当日,天色一片铁青,略无一线阳光,寒风刮在身上,如斧锯刀割一般。太子绝早起身,着公服,先随帝后至垂拱殿接受武臣拜祝,又侍驾前往风华殿宴饮。不过中间几步路没有屏蔽,已冻得一身冰凉。以至皇帝扶着他手走上风华殿的玉阶之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搭着一块黏手的生铁,问道:“太子的药,还是没有按时吃吗?”定权尴尬笑笑,方要回答,已闻陈谨在一旁笑道:“臣听钦天监说,近日里有雪。看这模样,想是不差。圣节又逢瑞雪,正是圣天子洪福无边,泽被天下之吉兆。”近在咫尺,定权无法置若罔闻,随意附和道:“是。”皇帝转头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笑便不再追究。

君臣进入风华殿,诸臣也早已依次站定。中书令何道然作为文臣首长,此刻出班至皇帝御座前,跪拜祷祝道:“臣闻三代之英,初有大道之行。五帝之世,始称大同之治。夫天生圣人,功存社稷;邦宥明主,德育万方……”定权站在一旁听了两句,只觉不过是去年的祝词又换了几个字,老生常谈,食之无味,便展眼向人堆里寻找顾思林,见他果然按皇帝的吩咐,从垂拱殿跟了进来,此时便站在三省公卿的下首。自九月以来,定权并不曾再私会顾思林,既见他以枢部尚书身份站立在文臣之列,面上并无尴尬神情,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听何道然的祝词,却已经到了比兴抒情的关窍,“感此赫赫威德,采采明光。四夷来宾,九州载阳。上卿俟驾,紫骝伴金阙。平章效书,白燕入玉堂……”这“上卿”本是形容顾思林一流的人物,倒也罢了。只是何道然本是文官领袖,对句却难免有自重之嫌,众人听到,皆掩口葫芦,定权也不由得好笑。八月事时,此人把持省中,固然不曾对自己行半分提挈,却也终究没有对自己施半分加害。许昌平说过他如甘草,倒不如说他更像砝码,添斤减两,四平八稳,只是不知皇帝想让他在这杆刚刚扶正的秤上再压多久。

定权漫无边际胡思乱想有暇,忽一抬头,看见皇帝正含笑望向自己,一个激灵,才察觉何道然已经归位。忙至中廷跪倒,随意拣了许昌平写给自己的几句祝词念道:“臣闻孝者所以事君,忠者其孝之本。伏惟圣王,乐之君子,民之父母。蓼莪劬劳,如天难报。当此诞弥之庆,瑞气盈堂。恭祝吾皇,福祚绵长,万寿无疆。”

皇太子玉音甫落,群臣已相继拜倒,齐呼“万寿无疆”不止。皇帝似颇为喜欢,待众人起身后,便吩咐王慎将早已预备好的如意赐了定权和何道然一人一柄。至众臣入席坐定时,教坊已经开始演奏起《万寿永无疆》的引子来。

一干伶人且歌且舞,然后不过又是依循往年的旧套数,皇帝举盏宣示,由东自西,宴饮伊始。初时气氛尚显拘谨,酒过三巡,舞到好处,便也各自释怀。只因今年齐赵二王皆不在场,替皇帝把盏挡酒的官司便落在了定权一人头上,及待午后,便不免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这壁厢奏一段,舞一段,祝一段,来往更迭,终又夹进了杂剧。先艳后正,亦少不得《君圣臣贤》《文君相如》之类的旧例。君臣被插科打诨的段子逗得大乐,殿内气氛倒不算寡淡。定权素日并不喜欢这样热闹东西,逐俗随众笑笑,瞧到个空子便悄悄坐回了原位,拈了个梅子含在嘴里醒酒,再看去时,一段傀儡戏之后,竟做起了《目连救母》的段子。这本是市井间流传甚广的剧目,却不在官本之列,定权恍惚半日,才想起前几日里太常卿傅光时向他报告过,按照皇帝的意思,添了几出新剧,自己也曾过目,事情一多便忘在了脑后,这才安下心来。才听了两句,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蹙眉半日,方想起他的名字,叫道:“定梁?”

拉扯他衣袖的正是皇帝最小的皇子萧定梁,今年刚刚四岁,因为出世于定权冠礼移宫之后,兄弟二人几乎没有机会谋面。定权除了记得他在中秋节上哭过一次,其余竟然对他半点印象也无,便是说话也是头一遭。今日看他穿戴得整整齐齐,魔合罗一般站立在眼前,也觉得有趣,遂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定梁答道:“我出花儿已经好了,是娘娘让我也来的。”他说起话来尚有些期期艾艾,不甚清爽,定权这才看见他脸蛋上还留着几点痘疤,似乎人也很清瘦的样子,顺手一把把他捞到膝上,拈了几颗蜜饯给他,笑问道:“跟着你的人呢?你乳母许你吃酒吗?”定梁摇摇头,道:“不许,乳母说我长大了才能吃酒呢。”定权笑问:“不吃酒,你走过来做什么?”定梁正色道:“臣来问问殿下,他们在做什么营生?”一面用一根小手指点点台上几个边做边唱的伶官。定权哑然笑道:“那人叫目犍连,他的母亲生前为恶,堕入了阿鼻地狱,不得解放……”忽然想来,定梁定不知何谓地狱,何为果报,遂简明扼要道:“是说孝子的故事。”定梁也不求甚解,点点头,边看边吃蜜饯,两手上都弄得黏黏糊糊,半日又问:“殿下,那又是什么?”定权道:“这是妙通真人求仙成正果的故事。”定梁问道:“什么叫成正果?”定权随口答道:“便是长生万寿无疆。”定梁似懂非懂,又问:“那么爹爹也是要求仙吗?”定权笑道:“爹爹是圣主,大概是不信这些幻术的。你怎么不去敬爹爹杯酒?”定梁垂下头道:“我不去,我害怕。”定权忽而想起这个幼弟的生母分位卑下,皇帝平素似乎也鲜少将这个幺子放在心上,摸了摸他的头,伏在他耳边悄悄道:“不碍事的,哥哥也怕。可哥哥方才便上去了,还说了好些话呢。”一面抽出手帕亲自给他擦干净了手,又放入他袖中,用自己的酒杯倒了杯酒,撺掇他道:“去罢,去和爹爹说,爹爹万寿无疆。”

定梁便捧了卮酒,摇摇晃晃走上去,对皇帝说了几句话。皇帝便笑着接酒吃了,又吩咐了陈谨些什么,似是赏赐,才放他下来。定权正担心他走路不稳要摔倒,忽见王慎离位,疑心是皇帝叫自己,忙起身上前,低声叫道:“陛下。”皇帝笑道:“没什么事情。你舅舅节后便要动身了,你也敬他一杯酒,过了今日,一家人要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去叫他过来坐,朕和他就近说说话。”

定权答应了一声,却并不动身,只示意王慎前去邀请。皇帝笑了笑,亦不追究。客星犯御座,群臣自然侧目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开始欢饮,不知何人眼尖,借着酒力忽然叫道:“下雪了!”

众人转眼看向殿外,果见不知何时天色全暗,已有碎玉琼瑶飘落。初时星星点点,其后却如破絮,如鹅毛,渐渐密了起来。不由交口称赞,皆道是祥瑞征兆。就此便开始联诗作对,无非又将梨花、柳绵、撒盐一类的旧典搬出,互鼓互捧,互贬互损,仍如争吵朝事一般,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