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手下不满,故意将粮册明细给他看,这些粮饷军需的明细只一个卫所的就足足有五个大箱子,全抬过来给任大督军过目,料想他查清楚就要半个月。任平生第一本就倒着拿起来,磕磕绊绊跳着读,大概认得三分之一的字,显然是不用指望他能看懂的。
他呵呵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粮册上的字认得他,他却不认得字。称兄道弟、推心置腹地将粮册推给当地驻军官员,连说多次皇上说了,要群策群力嘛。驻军得了命令,擦亮眼睛检查,揪出好些不符之处。驻军兵将的调动事宜又被老任丢给晋王手下负责,一样监督得如同猎犬,滴水不漏。
老任时不时到晋王派系那里说上一句:“那边粮草都点明白了,你们整军还不行啊?”或者到驻军那里说一句:“到底是晋阳来的,处理这些毛事硬是有一套!”憋得双方都打点精神,本来琐碎复杂至极的事情,处理得全都大刀阔斧起来。人人嘴里都不自觉带上“老子”二字,看着竟然全像老任带出来的兵。
当然老任的处理方式让沿途文官十分看不上眼,青瞳还没有从晋阳回京都,弹劾他的折子就堆满了南书房,可这又和老任有什么相干?老任因为处置不当最终被撤职,这是没出晋阳之前青瞳就想好了的退路。这里有个不牵恋权势的滚刀肉,文臣骂不过他,武将打不过他,又能如何?
自然还是有错漏的,但任平生并不深究,他自己言行中小错误不怕,钱粮中的小错误不追究,不知不觉中,时间硬是被他挤出了一小半来,只几个月时间,整理好的物资和军队便源源不断地给元修送过去了。
直到关中地界,小乱子不断、大乱子没犯,事情算是都处理得七七八八了。这两个正经钦差没了事做,任平生不愿意跟着大军一起走,硬拉了张峰岚说是观赏一下风景,便只带了五十个禁军绕道而行。
地势越来越高,一队人马慢慢上了高坡,任平生冲在最前面,只见苍翠的高山里点缀着一个个小村落,和中原房子单门独栋的结构大异,这些村子都是先用竹木之类围成一个整体,然后里面才分出一个个人家的。
他指着村子大呼小叫:“你们快看!这谁家这么大啊,这少说也得有几百间房子!哇!那边山头还有!哎呀,前面那个山头的更大!啧啧!这什么地界?住的都是大财主啊!”
身后的禁军赶上来,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大声叫道:“这是羌人的村落。大人,再往北走十五里地,就是羌州了,山上一处就是一个村寨,不是一家人居住的,而是一个村寨共有的。族群而居,正是羌人的习惯。”
老任恍然大悟,笑道:“我就说嘛,一个有钱人也就罢了,怎么能个个都盖得起这么大的房子?”说罢兴冲冲打马便走。
禁军们刚刚上了山坡,气还没喘一口,见状无奈摇头,只得纵马跟上。
以张峰岚和任平生的身份来说,这些禁军应该把他们护卫在中间的,哪能让他们开路?但是老任做大内侍卫教习之前曾在禁军做过都统教习,他的斤两这些禁军都清楚,谁也没觉得自己能保护得了他,也不信他还需要保护,便由着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老任带着禁军上任只不过是必要的体面,去易州交接的时候,总不能是光杆督军自己来的吧?如若不然这五十个人其实他也不用带了。
禁军是戍守皇宫的,虽然只有五千人上下,却全是精锐中的精锐,如今这五十人的队伍已经颇有气势了。加之禁军出京不是保卫皇族就是传达皇命,就算没有人知道任平生和张峰岚的身份,看到禁军在,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去惹他们,这些人连看带走,一路平安地到了关中。
任平生兴致还是很高,扯着嗓子叫起来:“老张!你来看看!你们那边没有这样的吧,上百户人家共用一个围墙,都走一个大门,你说要是一个寨子有万八千户,那得多大一块地方啊!老张,听说你来过关中,见过这么大的村寨没有?”
张峰岚白了他一眼,很不喜欢他这个称呼,也很不喜欢他的自来熟,但是这位自视甚高的晋王头号大将私下里和任平生试了两手,之后就老实多了。不过任平生这个人实在不难相处,只要你不存心坏他,片刻就能和他熟络无比,正事都办完了,张峰岚想刁难也无从下手,这几日放松下来,倒真的和老任混得不错了。他懒懒点头:“见过很多,便是三万五万人的大寨,我也见过,那要连绵四五个山头。”
“哇!”任平生吸着冷气,“这些羌人可真能修啊,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在山上?那岂不是很不方便?”
一个禁军上前道:“大人,这些土番别扭得很,不但对外族人很排斥,他们自己也分了大大小小百十个部族,大部族有上万人,小部族甚至只有几十个人,互相之间也十分防备。平地在羌人看来很不安全,所以无论多大的部落,都是建在山上的,不过据说羌人爬起山来个个快如猿猴,他们应该也不觉得麻烦了吧。”
张峰岚见任平生双眼锃亮,不禁皱眉道:“任大人,羌人规矩多得很,指不定什么事情就犯了他们的忌讳。我们皇命在身,别处还罢了,但是进了关中可就没什么好玩的,尽快赶路吧!”
任平生笑道:“加这次你都说了八遍了!老子服了你了,你肯定比你妈还啰唆!我知道知道了,直接去易州,绝对不给你惹祸就是!”
一队人略略休整,便顺着黄土路绕山而走。
山路上人烟稀少,他们走到下午才第一次遇上外人。这队人只有五个,赶着两辆牛车缓缓而行,将一条黄土路拦个结实。
那两辆车都很破旧,车轮随着滚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恐怕很久没有上过油了,车轴锈迹斑斑,拉车的两头牛全身满是污泥,和车辕接触的皮上一片光亮,毛都磨光了。
听到身后密集的马蹄声,五个人全都回过头来,眼神戒备,看他们的打扮都是当地羌人。
那五十个禁军不懂羌人语言,怕引起误会,齐齐友好地笑着。
这个表情语言是全天下公用的,几个羌人面容松下来,看出这些人要过路,便赶着牛车向路边靠,给他们让出地方来。
众禁军起步要走,却发现任大人一双眼紧紧盯着一个年轻的羌人,连走路都忘了。
“是送水的水车。”一个士兵见状转过头,低声对任平生道,“羌人生活在山上,不是每一个村子都有水源的,这种车常见得很。”
另一个禁军士兵也凑过来,道:“都统可是觉得有何不妥?要不要检查一遍?”
任平生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不妥,就是看这个小子的背影,特别像我不久前认识的一个熟人,所以就多看了两眼。没事了,走吧。”
两辆牛车中各有好几个硕大的水桶,桶壁铁皮箍住的地方红暗暗一片水锈,实在没什么特别,一队人马也就不再留意,绕过他们走了。
任平生越过他们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半点架子也没有,这些禁军本来就和他认识,这一路走来又更熟悉了几分,有一个就开玩笑道:“都统大人依依不舍,莫不是那人的背影像大人在京都的相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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