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谢方知别过眼去,又似乎觉得不是很自然,他望了望天,在这一片诡异之中,道:“天气好像还不错,四姑娘赶着回去吧,谢某这里也要走,先告辞了……”
说着,他就要绕过姜姒离开,走路时候近乎要同手同脚了。
那一刻,姜姒直接侧过头看他,然后拽住他袖子。
谢方知出奇地矜持,忙摆手道:“四姑娘乃是朋友妻,不可欺,不管是为了四姑娘您的面子还是为了谢某的名声,万万使不得啊!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四姑娘放手,放手……”
姜姒笑了起来,带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狰狞感。
“这时候,你谢乙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了?”
早先谁对她动手动脚全然不顾礼教?要姜姒是个性子刚烈的早就投河触柱去了,亏得她不在乎,谢方知倒是胆子大。平素贼胆包天,今日一说漏嘴,整个人胆子就想摘了去喂狗。
“好本事啊,谢公子一早看出我是重活一世的,想来您这样精明的人物,上一世也死得早啊!”
就她像个小丑一样蹦跶着,合着人家谢方知早把自己一言一行全看在眼底,有意思吗?
满身是嘴都说不清,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谢方知这一回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姜姒激得乱了分寸,看她开始走老路,就忍不住想劝她,一则是因为这路的确凶险,二则兴许是因为他的私心。可谁想到,竟然生出这样一桩乱子来?
他现在头疼不已,巴不得现在就消失了。
“四姑娘您饶了我成吗?我往日那般轻佻是我的错,是谢某轻薄了姑娘,从今以后若再叫我轻薄姑娘,便……便……”谢方知思考了一阵,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便叫我以后永失风流之乐!”
这算什么乱七八糟的誓言?
不过只这么一听,姜姒便又将谢方知这人看白了。
一般人最重视的都是自己的性命,谢方知没用性命发誓,却用什么“永失风流之乐”,可见这“风流”二字在谢方知的心目之中还是异常要紧的,这压根儿一登徒子纨绔之辈,原本不值得深交……
姜姒正思考着,那边谢方知已经心中暗定,提着一颗心,就要朝着巷子口偷偷溜过去。
谢方知发誓:这两辈子他都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然而更惨的还在后面,姜姒自然注意到了他此般猥琐的行为,不冷不热道:“站住。”
谢方知嘴上道:“我不站住你能把我怎样?”
然而他脚下到底还是站住了。
那一瞬间,察觉自己言行不一的谢方知,有一种去上吊的冲动。
姜姒一下就看笑了,她看谢方知的眼神顿时复杂了起来。抛开这个人好色这一点来看,谢方知的确是个异常风趣幽默的人,总能叫人开怀。若没这一点子缺陷,谢方知便堪比傅臣之完美,不过若没了这些奇奇怪怪的缺陷,谢方知也就不是谢方知了。
她道:“我对谢公子并无恶意,不过谢公子方才话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
谢方知最不想叫她知道的便是上一世的事情,谁想到自己如今嘴贱,竟然说了个差不多?
他心下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勉强笑了一声,眼底带着几分奇异的探询,道:“四姑娘……唔,若没事……”
“有事。”
一听他话,姜姒就知道他想跑,想起方才这人高声大气喊出来那些话的时候,可没这样的顾忌,由是一声冷笑:“你我二人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人生大喜,不酌酒两杯叙叙旧吗?”
谢方知只怕这酒成了断魂酒,可他一看姜姒表情,便知今日是断断逃不了了。
罢了,反正这一次已经露了端倪,再藏还有什么意思?
他看了一眼外面的仆役,终究回身来,想了想,还是推开院门,站在门边,一摆手:“四姑娘请进吧。”
姜姒到底还是进来了。
谢方知又吩咐人将姜姒的丫鬟也放进来,不过他与姜姒进了里间说话,远远地隔着两道门,有人守着。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光鲜也不很亮,四周摆设简陋而陈旧,配上一盏没点的黑色陶瓷烛台,两只青泥上白釉的瓷碗,泥封的一坛杏花煮雨,两个奇怪的人。
姜姒抬眼看谢方知,谢方知抬手拿酒坛,拍去外面的封泥,问道:“小酌?”
姜姒只点头。
于是谢方知倒了小半碗递给她,姜姒两手接过,放在自己跟前。
原本那一刹那真是有满腹的话要说,可真想要问出口了,又不知道应该问哪一件了。
仿佛看出了姜姒的为难,谢方知道:“酒壮怂……不,酒壮四姑娘胆,要不四姑娘您喝一口,再说?”
“不必改什么词,前一句挺好的。”
姜姒原也不是什么坚强的人,端起酒来就慢慢喝了,一直没放下。
等谢方知看她放下酒碗的时候,这一碗酒已经见了底。
她道:“你不喝?”
“我喝啊。”
他只是一时忘了而已,谢方知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端起来干了碗里的酒,又给姜姒倒了一点点。
那杏花煮雨喝进去还挺暖,味道也香,不知道谢方知哪里弄来的。
她脑子里晃了一下念头,转眼又消失了,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叫问道子不许对傅臣说他会易容的事,我就知道了。”谢方知坦然道,“原本我就有些怀疑,毕竟回来之后太多的不一样,可我还没想到那件事上面去,直到问过问道子。”
“那你怎么过来的?”
姜姒又是一个问题。
上一世的谢方知支持七皇子夺位,最后七皇子登基,怎么说谢方知也该是大大有功。
可以说,姜姒一直觉得这人智计卓绝不输给傅臣。
他怎么过来的,这就成为一个问题了。
姜姒是死了,所以重生,那谢方知呢?
谢方知眼底透出几分回忆,不过那仅有的几分伤怀被他喝酒的动作拦了,姜姒看的时候,只看见谢方知一脸的平淡:“我也死了啊。”
死了。
轻飘飘的几个字,说出来真是讽刺。
姜姒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来的,竟然是最后谢方知怜悯她,告诉她一些事时候,那有些落寞的表情,细细想起来,原本谢方知也是丰神俊朗人物,偏偏那时候竟有些枯槁。
只可惜,她当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很难想到这些。
即便是想到,也不会联想到谢家失势上。
今生再想一次,事情就明白了许多,可姜姒不敢问他,到底谢家最后如何了。
一口一口喝酒,谢方知的话忽然少了起来。
干喝酒也没意思,若有个小菜三两碟,不更好?
谢方知道:“四姑娘上辈子死得不明不白,我谢乙也没什么好下场啊……您想知道我怎么死的,又是谁杀了我吗?”
他比姜姒只好一点,不过今生是否能扭转乾坤,真的太难说。
谢家颓势已现,一个人又如何能力挽狂澜?
连他父亲谢江山都跟认命了一般,退居山林何其难得?对谢家而言,已近乎奢求。
谢方知死得凄惨,刚借着入宁南侯府的机会,悄悄去与姜姒说了话,出了来,就看见了傅臣……
他凝视着姜姒的眼眸,仿佛要用目光将她一点一滴地描绘,然后他扯唇一笑,道:“万箭穿心。”
“真疼啊……”
谢方知把玩着手里这一只粗糙的酒碗,笑道:“我死时候就知道了,你多半也死了,不过没有想到竟然能与四姑娘相见于此时此地,未必不是缘分……”
“这样的缘分太稀罕,我倒有些受不起。”姜姒心里百般的困惑,又道,“若以你此生种种看来,上一世你仇人似乎还不少。”
“朝中哪里有什么真知己好友?不过是尔虞我诈。谢氏一门乃是士族依旧,根基太深,若不能连根拔除,当皇帝的都不能安枕。所以谢家没了……”
他当时在府门处见到傅臣的时候便想,他幸得谨慎不曾对姜姒说出真相,如今还能略伪装一些,可傅臣早已经不知从何处知道,心知肚明,更何况傅臣辅佐七皇子,比他更为本事,要帮着皇帝除了谢家。
昔日兄弟,一朝反目成仇,既为江山,也为美人。
而他谢乙不够狠,也不该舍不下姜姒,以至于露了端倪,还想要瞒天过海,借着傅臣送她去庄子上这机会,将她接走。
想来,那些都不过是傅臣放下来的诱饵,真不知他谢方知到底是以什么罪名死的。
太不堪了……
谢方知想都不愿意想,在知道姜姒也回来的那一刹,他也真不知自己到底是高兴还是害怕,可满脑子也只有一个念头:她还好便好。
这一世,还有许许多多的机会可以补救……
可如今,这女人要嫁给傅臣。
姜姒听谢方知说什么万箭穿心,便明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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