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担心张无忌受伤,顾不得追赶,纷纷围拢。小昭泪水盈盈,更加焦急。张无忌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摆了一下,意示并不妨事,体内九阳神功发动,将玄冥神掌的阴寒之气逼了出来,头顶便如蒸笼一般不绝有丝丝白气冒出。他解开上衣,两胁各有一个深深的黑色手掌印。在九阳神功运转之下,两个掌印自黑转紫,自紫而灰,终于消失不见。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昔日数年不能驱退的玄冥掌毒,此时顷刻间便消除净尽。他站起身来,说道:“这一下虽然凶险,可是终究让咱们认出了对头的面目。”
玄冥二老和杨逍、韦一笑对掌之时,已先受到张无忌九阳神功的冲击中和,掌力中阴毒已不到平时二成,但杨韦二人兀自打坐运气,过了半天才驱尽阴毒。张无忌关心太师父伤势,张三丰道:“火工头陀内功不行,外功虽然刚猛,可还及不上玄冥神掌,我的伤不碍事。”张无忌不放心,还是运气助太师父疗伤。
这时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进来禀报,来犯敌人已扫数下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请明教诸人。筵席之上,张无忌才向张三丰及俞岱岩禀告别来情由。说到修习《九阳真经》的经过时,张三丰回忆起觉远大师和郭襄的往事,不胜唏嘘,而张无忌在光明顶上一战扬名,欣慰之馀,又想到张翠山早死,见不到爱子成名立业,不禁老泪涔涔而下。
张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这三清殿上,我和这人对过一掌,只是当年他假扮蒙古军官,不知到底是二老中的那一老。说来惭愧,直到今日,咱们还是摸不清对头的底细。”杨逍道:“那姓赵的少女不知是什么来历,连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驱使。”众人纷纷猜测,难有定论。
张无忌道:“前赴冰火岛之行,咱们只好暂缓。眼下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抢夺黑玉断续膏,好治疗俞三伯和殷六叔的伤。第二件是打听宋大师伯他们的下落。这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那姓赵的姑娘身上。”俞岱岩苦笑道:“我残废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药,那也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治六弟他们要紧。”
张无忌道:“事不宜迟,请杨左使、韦蝠王、说不得大师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踪敌人。五行旗各派出掌旗副使,分别与少林、峨嵋、华山、昆仑、崆峒五派联络,说明情由,打探消息。请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顿天鹰旗下教众。铁冠道长、周先生、彭大师及五行旗掌旗使暂驻武当,禀承我太师父张真人之命,居中策应。”
他在席上随口吩咐。殷天正、杨逍、韦一笑等逐一站起,躬身接令。
张三丰初时还疑心他小小年纪,如何能统率群豪,此刻见他发号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竟一一凛遵,心下什喜,暗想:“他能学到我的太极拳、太极剑,只不过是内功底子好、悟性强,虽属难能,还不算是如何可贵。但他能管束明教、天鹰教这些大魔头,引得他们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后,翠山有后!”想到这里,忍不住捋须微笑。
张无忌和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饱,便即辞别张三丰,下山去探听赵敏的行踪。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别。杨不悔却依依不舍的跟着父亲,又送出里许。杨逍道:“不悔,你回去罢,好好照看着殷六叔。”杨不悔应道:“是。”眼望着张无忌,突然脸上一红,低声道:“无忌哥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杨逍、韦一笑、说不得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马之交,少不得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说。”当下加快脚步,远远的去了。
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到这里来。”牵着他手,到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张无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从小亲厚,交情非比寻常,但这次久别重逢,她一直对我冷冷的爱理不理。此刻不知有何话说?”突然之间,脑海中浮现出小昭娇媚可爱的模样,跟着是周芷若清丽灵秀的容颜、蛛儿腰身纤细的背影,什至赵敏那薄怒浅笑的神情也出现了。
只见杨不悔未开言脸上先红,低下头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无忌哥哥,我妈去世之时,托你照顾我,是不是?”张无忌道:“是啊。”杨不悔道:“你万里迢迢的,将我从淮北送到西域我爹爹手里,这中间出死入生,历尽千辛万苦,更几次三番的以自己性命来代我。大恩不言谢,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记在心里,从来没跟你提过一句。”张无忌道:“那有什么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没这番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发而死了。”
杨不悔道:“不,不!你仁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无忌哥哥,我从小没了妈妈,爹爹虽亲,可是有些话我不敢对他说。你是我们教主,但在我心里,我仍当你亲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顶上,我乍见你无恙归来,当真说不出的欢喜,只是我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你不怪我罢?”张无忌道:“不怪!当然不怪。”
杨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残忍,或许你瞧着不顺眼。可是我妈妈死得这么惨,对于恶人,我从此便心肠很硬。后来见小昭待你挺好,我便不恨她了。无忌哥哥,你也挺喜欢她吧?”张无忌微笑道:“小昭这小丫头是有点儿古怪,不过我看她该当不是坏人。”
其时红日西斜,春风拂体,熏熏如感薄醉。张无忌瞧向半里外一座青山,见半山里几株柳树,枝叶在风里飘舞,轻盈袅娜,回过头来,见杨不悔脸上柔情无限,眼波盈盈,她低声道:“无忌哥哥,你说我爹爹和妈妈是不是对不起殷······殷······六叔?”张无忌道:“这些过去的事,那也不用说了。”杨不悔道:“不,在旁人看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连我都快十八岁了。不过殷六叔始终没忘记妈妈。这次他身受重伤,日夜昏迷,时时不断的叫我:‘晓芙!晓芙妹子!’他说:‘晓芙妹子!你别离开我。我手足都断了,成了废人,求求你,别离开我,可别抛下我不理。’”她说到这里,泪水盈眶,什是激动。
张无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迷糊中的言语,作不得准。”
杨不悔道:“不是的!你不明白,我可知道。他后来清醒了,瞧着我的时候,眼光和神气一模一样,仍在求我别离开他,只没说出口来而已。”
张无忌叹了口气,深知这位六叔武功虽强,性情却极软弱,自己幼时便曾见他往往为了小小不开心而哭泣一场,纪晓芙之死对他打击尤大,眼下更四肢断折,也难怪他惶惧不安,说道:“我当竭尽全力,设法去夺得黑玉断续膏来,医治三师伯和六叔之伤。”
杨不悔道:“殷六叔这么瞧着我,我越想越觉爹爹和妈妈对他不起,越想越觉得他可怜。无忌哥哥,我已亲口答允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愈也好,终身残废也好,我总是陪他一辈子,永远不离开他了。”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但脸上神采飞扬,又害羞,又欢喜。
张无忌吃了一惊,那料到她竟会对殷梨亭托付终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杨不悔道:“我已斩钉截铁的跟他说了,这辈子跟定了他。他如一生一世动弹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床边,侍奉他饮食,跟他说笑话儿解闷。”
张无忌道:“可是你······”杨不悔抢着道:“我不是蓦地动念便答允了他,我一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要是他伤重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怔怔的瞧着我,我比什么都欢喜。无忌哥哥,我小时候什么事都跟你说,我要吃个烧饼,便跟你说;在路上见到个糖人儿好玩,也跟你说。那时候咱们没钱买不起,你半夜里去偷了来给我,你还记得么?”张无忌想起当日和她携手西行的情景,两小相依为命,不禁颇有些心酸,低声道:“我记得。”
杨不悔按着他手背,说道:“你给了我那个糖人儿,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里走路,太阳晒着晒着,糖人儿融啦,我伤心得什么似的,哭个不停。你说再给我找一个,可是从此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糖人儿了。你后来买了个更大更好的糖人儿给我,我也不要了,反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场。那时你很着恼,骂我不听话,是不是?”
张无忌微笑道:“我骂了你么,我可不记得了。不过我心里还是对你好的。”
杨不悔道:“我知道。我脾气很执拗,殷六叔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糖人儿,我再也不喜欢第二个了。无忌哥哥,有时我自己一个儿想想,你待我这么好,几次救了我性命,我······我该当侍奉你一辈子才是。然而我总当你是我亲哥哥一样,我心底里亲你敬你,可是对他啊,我是说不出的怜惜,说不出的喜欢。他年纪大了我一倍还多,又是我的长辈,多半人家会笑话我,爹爹又是他死对头,我······我知道不成的······可是不管怎样,我总是跟你说了。”她说到这里,再也不敢向张无忌多望一眼,站起身来,飞奔而去。
张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心中怅怅的,若有所失,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韦一笑等三人。说不得和韦一笑见他眼角边隐隐犹有泪痕,不禁向着杨逍一笑,意思是说:“恭喜你啦,不久杨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四人下得武当山来。杨逍道:“这赵姑娘前后拥卫,不会单身而行,要查她的踪迹并不为难。咱们分从东南西北四方搜寻,明日正午在谷城会齐。教主尊意若何?”张无忌道:“什好,就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罢。”谷城在武当山之东,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嘱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挺厉害,三位倘若遇上了,能避则避,不必孤身与之动手。”三人答应了,当即行礼作别,分赴东南北三方查察。
向西都是山路,张无忌展开轻功,行走迅速,只一个多时辰,已到了十偃镇。在镇上面店里要了一碗面,向店伴问起是否有一乘黄缎软轿经过。那店伴道:“有啊!还有三个重病之人,睡在软兜里抬着,往西朝黄龙镇去了,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张无忌大喜,心想这些人行走不快,等到天黑再追赶不迟,以免泄露了自己行藏。行到僻静之处,睡了一觉,待到初更时分,才向黄龙镇来。
到得镇上,未交二鼓天时,他闪身墙角之后,见街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一间大客店中却灯烛辉煌。他纵身上了屋顶,几个起伏,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顶,凝目前望,见镇甸外河边空地上竖着一座毡帐,帐前帐后人影绰绰,守卫严密,心想:“赵姑娘莫非是住在这毡帐之中?她相貌说话跟汉人无异,行事骄横豪奢,却带着几分蒙古之风。”其时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汉人的豪绅大贾常居篷帐,以竞学蒙古风尚为荣,也不为异。
他正自筹思如何走近帐篷,忽听得客店的一扇窗中传出几下呻吟声。他心念一动,轻轻纵下地来,走到窗下,向屋里张去。
只见房中三张床上躺着三人,其馀两人瞧不见面貌,对窗那人正是那个阿三,他低声哼唧,显得伤处十分痛楚,双臂双腿上都缠着白布。张无忌猛地想起:“他四肢给我震碎,定用他本门灵药黑玉断续膏敷治。此刻不抢,更待何时?”打开窗子,纵身而进,房中站着的一人惊呼一声,挥拳打来。张无忌左手抓住他拳头,右手伸指点了他软麻穴,回头看时,见躺着的其馀二人正是秃顶阿二和八臂神剑方东白,给他点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兀自拿着两枝金针,想是在给三人针灸止痛。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瓶子,瓶旁则是几块艾绒。
张无忌拿起黑瓶,拔开瓶塞一闻,只觉一股辛辣之气,什是刺鼻。阿三叫道:“来人哪,抢药······”张无忌运指如风,连点躺着三人的哑穴,撕开阿三手臂的绷带,果见他一条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着一层膏药。他生怕赵敏诡计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药,引自己上当,便在阿三及秃顶阿二的伤处刮下药膏,包入绷带,心想瓶中纵是假药,从他们伤处刮下的决计不假。外面守护之人听得声音,踢开房门抢了进来。张无忌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抬腿一一踢出,霎时间客店中人声鼎沸,乱成一片。张无忌接连踢出六人,已将阿三和秃顶阿二伤处的药膏刮了大半,心想若再耽搁,惹得玄冥二老赶到可就大大不妙,于是将黑瓶和刮下的药膏在怀中一揣,将那医生掷出窗外。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医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下,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袭击。张无忌乘着这一空隙,飞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利刃疾刺而至。他左手牵,右手引,乾坤大挪移法牛刀小试,左边一剑刺中了右边那人,右边一枪戳中了左边那人,混乱声中,他早去得远了。
一路上好不欢喜,心想此行虽查不到赵敏的真相,但夺得了黑玉断续膏,可比什么都强。此时等不及到谷城去和杨逍等人会面,径回武当,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杨逍等回山。张三丰等听说夺得黑玉断续膏,无不大喜。
张无忌细看从阿三伤处刮下来的药膏,再从黑瓶中挑了些药膏来详加比较,确是一般无异。那黑瓶乃一块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触手生温,盎有古意,单是这瓶子,便是一件极珍贵的宝物。当下更无怀疑,命人将殷梨亭抬到俞岱岩房中,两床并列放好。
杨不悔跟了进来。她不敢和张无忌的眼光相对,脸上容光焕发,心中感激无量,显然张无忌送她到西域、在何太冲家代她喝毒酒这许多恩情,都还比不上治好殷梨亭这么要紧。
张无忌道:“三师伯,你的旧伤都已愈合,此刻医治,侄儿须将你手脚骨骼重行折断,再加接续,请你忍得一时之痛。”
俞岱岩实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残废能重行痊愈,但想最坏也不过是治疗无效,二十年来,早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无忌是尽心竭力,要补父母之过,否则他必定终生不安。我一时之痛,又算得什么?”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胆去干便是。”
张无忌命杨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将他断骨处尽数摸得清楚,然后点了他的昏睡穴,十指运劲,喀喀喀响声不绝,将他断骨已合之处重行一一折断。俞岱岩虽穴道受点,仍痛得醒了过来。张无忌手法如风,大骨小骨一加折断,立即拼到准确部位,敷上黑玉断续膏,缠了绷带,夹上木板,然后再施金针减痛。
医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断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时已予扶正,这时只须敷上黑玉断续膏便成。治完殷梨亭后,张无忌派五行旗掌旗使轮流守卫,以防敌人前来扰乱。
当日下午,张无忌用过午膳,正在云房中小睡,以苏一晚奔波的疲劳,睡梦中忽听得脚步轻响走近门口,便即醒转。小昭守在门外,低声问:“什么事?教主睡着啦。”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轻声道:“殷六侠痛得已晕去三次,不知教主······”
张无忌不等他话说完,翻身奔出,快步来到俞岱岩房中,只见殷梨亭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杨不悔急得满脸都是眼泪,不知如何是好。那边俞岱岩咬得牙齿格格直响,显在强忍痛楚,他性子坚强,不肯发出一下呻吟之声。
张无忌见了这等情景,大为惊异,在殷梨亭“承泣”、“太阳”、“膻中”等穴上推拿数下,将他救醒,问俞岱岩道:“三师伯,是断骨处痛得厉害么?”俞岱岩道:“断骨处疼痛,那也罢了,只觉得五脏六腑中到处麻痒难当······好像,好像有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张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听俞岱岩所说,明明是身中剧毒之象,忙问殷梨亭:“六叔,你觉得怎样?”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鲜艳得紧,许许多多小球儿在飞舞,转来转去······真好看······你瞧,你瞧······”
张无忌“啊哟”一声大叫,险些当场便晕了过去,一时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遗《毒经》中的一段话:“七虫七花膏,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烂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内脏麻痒,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现斑斓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南北不同,大凡最具灵验神效者,共四十九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须施毒者自解。”
张无忌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知道终于是上了赵敏的恶当,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秃顶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不惜舍却两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彀,这等毒辣心肠,当真匪夷所思。
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行动如风,拆除两人身上的夹板绷带,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杨不悔见他脸色郑重,心知大事不妙,再也顾不得嫌忌,帮着用酒洗涤殷梨亭四肢。但见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犹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颜色,非旦夕间可除。
张无忌不敢乱用药物,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惊惧,又惭愧,心力交瘁,不由得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下便即大哭。小昭俯身安慰,拿手帕给他拭泪。
杨不悔大惊,只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张无忌呜咽道:“是我害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这七虫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谁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种毒虫、那七种毒花?化解此种剧毒,全仗以毒攻毒,只要看不准一种毒虫毒花,用药稍误,立时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间,他清清楚楚明白了父亲自刎时的心情,大错已然铸成,除了自刎以谢之外,确然再无别路。
他缓缓站起身来,杨不悔问道:“当真没药可救了么?连勉强一试也不成么?”张无忌摇了摇头。杨不悔应道:“嗷!”神色泰然,并不如何惊慌。
张无忌心中一动,想起她所说的那一句话来:“他如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见吴劲草走到门外,禀道:“教主,那个赵姑娘在观外求见。”张无忌一听,悲愤不能自已,叫道:“我正要找她!”向杨不悔借了一柄长剑,执在手中,大踏步走出。
小昭取下鬓边的珠花,交给张无忌,道:“教主,你去还了给赵姑娘。”张无忌向她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这姓赵的姑娘仇深如海,我们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赞道:“好妹子!”一手杖剑,一手持花,走出观门。
只见赵敏一人站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她身后十多丈处站着玄冥二老。两人牵着三匹骏马,眼光却瞧着别处。
张无忌身形闪动,欺到赵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手腕,右手长剑的剑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药来!”赵敏微笑道:“你胁迫过我一次,这次又想来胁迫我么?我上门来看你,这般凶霸霸的,岂是待客之道?”
张无忌道:“我要解药!你不给,我······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赵敏脸上微微一红,轻声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关我什么事,要我陪你一块儿死?”张无忌正色道:“谁跟你说笑话?你不给解药,今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
赵敏右手给他紧紧握住,只觉他全身颤抖,激动已极,又觉到他掌心中有件坚硬之物,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张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插在她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闪电。赵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要?”张无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东西。”赵敏道:“你不要我的东西?这话是真是假?为什么你一开口就向我讨解药?”
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俞岱岩、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乎便要流下泪来,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赵敏的种种恶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这时杨逍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敏已给张无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有恃无恐。各人便均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动天下,怎地遇上了一点儿难题,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是不是?真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掌玄冥神掌,我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就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万万不能,只要她脚步一动,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便放开了她手腕。
赵敏伸手摸了摸鬓边珠花,嫣然一笑,说道:“怎么你自己倒像没受什么伤。”张无忌冷冷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必便伤得了人。”
赵敏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七花膏呢?”这两句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张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虫七花膏。”
赵敏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给你。你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做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我容易,要得解药,却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施恶刑,我给你的也只是假药、毒药。”
张无忌大喜,正自泪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颜开,忙道:“那三件事?快说,快说!”
赵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丑!我早跟你说过,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想到了,随时会跟你说,只须你金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不会叫你去做违背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自然也不会叫你去做猪做狗。”
张无忌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我也当竭力以赴。”慨然道:“赵姑娘,若你肯赐灵药,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赴汤蹈火,唯君所使。”
赵敏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谨如尊言。”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
赵敏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罢?”张无忌生怕她不给解药,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过。赵敏忸怩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张无忌道:“是!”
赵敏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长袖轻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三乘马蹄声得得,下山去了。
赵敏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挽铁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着飕的一声,放弦发箭射来,箭势并不劲急。
张无忌接箭在手,见来箭并无箭镞,箭杆上绑着一信。张无忌解下看时,信封上写的是“张教主亲启”,拆开信来,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
“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委之婢仆,弃诸尘土,岂贱妾之所望耶?”
张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看那朵珠花,逐颗珍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能够转动,于是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之物。他从怀中取出针刺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七虫为那七种毒虫,七花是那七种毒花,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书明。
其实他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不须旁人指点。他看解法无误,心知赵敏并未弄鬼,大喜之下,奔进内院,忙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俞殷二人毒势便大为减轻,体内麻痒渐止,眼前彩晕消失。
他再去取出赵敏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察看,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息却是芬芳清凉。这一次他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断了它一条后腿,挑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绝无中毒徵象,伤处更大见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膏果然功效如神,两个多月后,殷梨亭双手已能活动,看来日后不但手足可行动自如,武功也不致大损。只俞岱岩残废已久,要尽复旧观,势所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况,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根拐杖,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仍残废,却不复是丝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令人大为惊讶。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没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域的众高手一鼓聚歼,然后再分头攻灭各派。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轩然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有张三丰所付的武当派信符,又没泄漏自己身分,否则早已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帮、码头等等,无不严密戒备,生怕明教大举来袭。
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报称天鹰旗已改编完竣,尽数隶属明教。又说东南群雄并起,反元义师此起彼伏,以韩山童、张士诚、方国珍三路最盛。其时元军军力仍强,且起事者各自为战,互相并无呼应联络,都是不旋踵即遭扑灭。
当日晚间,张三丰在后殿摆设素筵,为殷天正父子接风。席间殷天正说起各地举义失败的情由,而每处起义,明教和天鹰教下的弟子均有参与,俱遭元兵或擒或杀,殉难者什众。群豪听了,尽皆扼腕慨叹。
杨逍道:“天下百姓苦难方深,人心思变,正是驱除鞑子、还我河山的良机。昔年阳教主在世,日夜以兴复为念,只是本教向来行事偏激,百年来和中原武林诸派怨仇相缠,难以携手抗敌。天幸张教主主理教务,和各派怨仇渐解,咱们正好同心协力,共抗胡虏。”周颠道:“杨左使,你的话听来倒也不错。可惜都是废话,近乎放屁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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