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竹一度以为渔舟说厌弃了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然而事实上自那日针锋相对地交谈过后,渔舟便极少出现在他面前了。若不是每日清晨灶台上是温热的,锅里温着清粥、中药和热水,若不是屋子里的野果越来越多,几乎令人难以相信同一屋檐下还住着另一人。野果有常见的板栗、锥子、柿子、猕猴桃、酸枣等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来的。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中,能喝上粥已是极为不易,宣竹一向是早晚喝粥,午膳便啃些野果草草果腹,若午间日头正好的话,还会捧着书籍晒一两个时辰的太阳。
他几乎不出院子,一方面因为身子咳得厉害,受不了风,另一方面因为渔舟性子泼辣,几乎没有什么村民能与她合得来。几个月前听说她将竹大少捡了回来轰动一时,来看宣竹的人络绎不绝,毕竟竹大少曾经可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不是谁相见便能见的。然而见宣竹那气息奄奄的样子朝不保夕,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偶尔谈起宣竹也只是用“那书生”三字替代,未尝没有奚落之意。在村野,年轻人识字、长得好看,固然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是倘若再加上病弱,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毕竟家里多一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嘴,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每年种着那一亩三分地,若碰上年成不好,征税之后所剩无几,一整个冬天节衣缩食,几个月脸上都是愁眉不展。
西风渐凉,北风的脚步已不远,该如何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季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这个问题也一直盘旋在渔舟的脑海中。她发誓这些日子起早贪黑真不是因为勤劳,而是不想冻死在漫长的冬季中。
八月十五,对于曾经的宣竹而言是一个十分热闹的节日,而对现在的他来说只是个日子。若非要找出它与往日有何不同,那便是下雨了。上午还是艳阳天,午后忽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近日如神龙般见首不见尾的渔舟尚未归来。
宣竹本在看书,后来被雷声惊倒了,赶忙收了院子里晾晒的衣物,他刚收好,瓢泼大雨便不管不顾地来了。他本想看完剩下的那半卷书,可手里握着书卷,心绪却不知为何再也难以平静。无论曾经的渔舟有多难缠,幺蛾子也屡出不穷,但是到底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伸出了手,哪怕心怀不轨,就如同这置身的茅屋,虽然破旧不堪,到底可遮风挡雨。
茅屋比起王大牛修葺前的“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已好太多,至少屋中不是湿漉漉的无下脚之处,透过雨帘可见三三两两的村民打门口匆匆忙忙地往家赶。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雨势未减,始终未见渔舟的身影,宣竹心中渐渐不安不起来。先是在屋中反复踱步,可心头的焦灼难以按捺,索性放下书,心头又愈发空落落地难受,总觉得该做些什麽,否则难以打发心头的焦躁。晨光熹微时依稀看见渔舟的背影是在往后山的方向消失了,想出去接她,又‘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家中也没有半个可遮雨的斗笠,若自己不小心跌落山谷,给这个家更是雪上加霜,只能叹息作罢。
后来又想,这么大的雨,她回来身上一定湿透了,若是受寒了该如何是好。在反复的思量中,不知不觉地用那双提笔写字的手破天荒地学烧火,明明是看着很简单的事情,却耗费了一刻钟才生好火,又往锅里添了水。做了这些,额头已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心中总算是好过了些。
宣竹在心中苦笑道:“村民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未尝没有半分道理。”
他暗下决心,以后要对渔舟好点,她如果还像以前一样缠着自己,那也随她去吧。围着自己打转,虽然聒噪了些,但也好过这样提心吊胆。
渔舟回来时,天已擦黑,浑身上下都淌着水。宣竹正垂着脑袋往灶膛里添稻秸,锅盖上正冒着袅袅白烟。
渔舟心中一暖,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放下背篓淡淡地道:“水已经热了,不用再烧了。”
宣竹一怔,蓦然回首,即惊且喜,局促地道:“你……你回来啦,快去换身衣裳吧。”
渔舟“噗哧”笑出了声,并指了指他的脸。原来宣竹烧火时一心惦记着渔舟的安危,不知何时将草木灰抹到了脸上,糊成了一只大花猫。
宣竹回过味来,正欲红着脸训斥她,可见那贴着脸颊的湿发和紧贴在身上的布衣,最后只是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轻声道:“你先去换衣物吧。”
渔舟忍住笑意,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小东西,递给宣竹温声道:“帮我把它的羽毛烤干。”
宣竹伸手接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那透心的凉意从指腹传到了胸腔,却又忍不住悄悄红了耳根。直到渔舟的身影消失在隔间的门帘后,他才垂眸打量手中的湿漉漉、毛茸茸的小东西,正是一只年幼的鱼鹰,颈和羽冠黑色,并杂有白色丝状的细羽,两肩、背和翅覆羽铜褐色并具光泽,羽缘暗铜蓝色,尾圆形、尾羽十四枚。
它乖巧地窝在宣竹的手掌中,努力地从他手上汲取温暖,真是只漂亮伶俐的小东西,可不知为什么宣竹的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不停地叫嚣着:“有肉吃了,吃肉,要吃肉!”
那声音极具诱/惑力,如同海上人鱼美妙的歌声,令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出来打热水的渔舟将他两眼冒绿光的模样逮了个正着,她淡淡地道:“竹大少,它不能吃。”
宣竹“唰”地红透了脸,窘迫得恨不得钻入地缝中才好,像掌中那只小鱼鹰一样低垂着脑袋,心中/将自己唾弃了成百上千遍。
渔舟忍住眸中的笑意,慢悠悠地舀了半桶热水,又兑了几勺冷水,提着木桶掀起帘子进了隔间,忽而故意扬声道:“想吃肉很丢人麽,背篓中有一只野兔。竹大少,你若是想吃得紧,那就纡尊降贵地将它料理了吧。”
若是从前,处理动物的皮毛与内脏,那是竹府最下等的仆人才干的脏活,让竹大少亲自动手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对于一个三年未沾荤腥的宣竹来说,给兔子剥皮、清理内脏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只要有肉吃。毕竟,在生存面前,人的潜能是无限可能的。
渔舟洗过热水澡,换过衣裳后,拿着粗布边擦湿发边哼着荒腔野调从隔间出来,脚步轻快,见到的惨状却令她停下了步子,但见屋檐下的宣竹脸上沾满了兔毛,手里染着血,那高高在上的竹大少忽然跌下了神坛,沾了人间烟火,有了七情六欲。而那兔子,浑身的毛被拔得七零八落,东一块,西一块,颇有几分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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