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你要是过得不好,我怎么都不安心……以后有事,一定要跟我讲。知道吗?”他的话轻轻地贴着她耳边飘过去,像梦呓。那气息令她心颤。她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然后就是好久的沉默。他在利用这沉默的空当,来延长这个拥抱,延长这个看似光明磊落的拥抱。
她的手缓缓揽上他的腰,“溪文,谢谢你。”
他的气息停滞了一下,随后苦笑,“银河,说什么谢谢。”如果不是他深知她的克制和决绝,他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吻她。
钟溪文一直认为,他与简银河之间只是时间问题。他母亲那边,也是时间问题。时间制造了一切麻烦,也会化解许多纠葛。他需要时间来重新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他放开简银河,凝视她的眼睛说:“银河,我得回去了。”
“路上小心。”她淡淡一笑。
在钟溪文离开之后,他手心和身体的温度还停在她这里。这温度,远远超出男女肌肤相亲的意义。在时间的堆叠中,他的体温和拥抱渐渐变成了最贴心的问候,显得越发熟悉而珍重。
深冬的下午四点,在突如其来的寒流里被冻住了,连夕阳也被冻住了。城郊的监狱阴沉孤单地立在旷野中,青黑的石墙像怪兽的眼。
隔着探监室厚重的玻璃墙,纪南看见自己的父亲被一名看守带到对面椅子里。
他们拿起电话,相视一笑。
纪南叫了一声“爸”。他父亲瘦了很多,在这个冬天一下子瘦了下来,是失去水分的那种干瘦。纪学远额头上有一堆在监狱里积累的疤痕与皱纹,头发花白,原本锐利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暗淡迟缓。
纪南每月盼着与父亲见一面,但每一次见面,就更觉凄凉。他照例问他关心的问题:“最近胃好点儿了吗?”
纪学远说:“还不是老样子。”
“我给您找好了私人医生,出来后好好治。”
“辛苦你了。”
“应该的。爸,这些年委屈了,今后我得让您好好享福。”
纪学远一笑,眼角的皱纹团聚在一起,“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你上下打点了那么多,我在这里跟在外面一样是享福。”
“要是我早点儿争气,您倒不至于这么些年在这儿受委屈了。”他若是早几年发迹,父亲会好过得多,额头上也不会留下那些疤痕。
“天冷了,注意身体。工作别太拼命。”纪学远每次总会提醒儿子工作别太拼命,虽然明知他不会听。
“爸,您也是。”
“还有,别太争强好胜。很多事,过得去就过,不要太露锋芒。”纪学远一向很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向冷静沉着,内心却藏了比任何人还多的锋芒。
“知道了。”
“另外,不要总是加班。身体要紧。”纪学远说。
纪南唯唯诺诺点头。每一次来探监,他父亲很少过问他工作和事业上的事情,却总是语重心长地左右提醒,往往又说中他的要害。他父亲是注定了准备清心寡欲过完下半辈子的,他却不能。他应承着父亲的提醒,只是嘴上应承着。从父亲入狱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人生里时刻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最要紧的是懂得进退,慈悲心太重是最要不得的。
纪学远说:“听说最近有流感,你要注意身体。”
“爸,您也是。”
“今年冬天冷得够呛,好在快过完了。”纪学远咳嗽一声,又说,“想想时间过得真快,你都已经三十四了。”
纪南笑笑,他知道父亲要讲什么。
他父亲又咳嗽一声,“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中意,要结婚的姑娘。”他说的时候没看纪南,像是自言自语。
“爸,您别急。都会有的。”他边说,脑海里面闪过的面孔竟是简银河。他父亲一直不知道汪培苓的存在,更不知道他一直是有女友的。如果他没记错,这是父亲第一次跟他提起婚姻大事。
“如果有了女朋友,早点儿告诉我。也带来给我看看。”
“好。”他应着,忽然想起一件事,“爸,叔叔最近有没有给您打电话?”
“你叔叔?”纪学远叹一口气,“他有一阵子没联系我了。他在外面也那么多年了,不回来最好。”
“等时机成熟,我帮他把剩下的欠债也还了。他年纪也大了,总在外面躲着也不好。”
纪学远看着儿子,心里泛起苦涩。始终是家人,纪南再记恨,也还是血浓于水。他更知道,儿子愿意为叔叔还债,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帮他完成他这个做父亲、做哥哥的心愿。
他们又聊了一些家常,后来纪学远说累了,还不到探监结束的时间,他就对纪南说:“最近乏得很,我去休息了,你也回去吧。”
“爸,那您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纪学远走出探监室的时候,纪南看见他微微佝偻的脊背,是老了。老这件事,总是不知不觉就发生。纪南心里酸一阵,苦一阵。十几年来,他总是人前一副洒脱冷酷的面具,但在父亲面前,他又始终以孩子的心情去听从,去担忧。
在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又想起父亲那句“带来给我看看”,他想到简银河。他发觉自己现在越来越频繁地会想起她。不得不承认,她不只是他人生的注脚,也许她一开始就是主题,一开始就左右了他太多的前后路。
从监狱回来,纪南想起还要去汪家赴宴,一阵疲惫,但有些事由不得自己。
到了汪家,老用人来开门,对他说:“纪先生好久没来了吧。里面请。”
“谢谢。”纪南颔首一笑。
汪家客厅和他之前看到的没有太大区别,红木家具,深色地毯,还有一些古玩字画,是正宗古色古香的中国味。正中间墙上的山水画,换成了一幅齐白石的《虾趣》。
“纪南,你来了!”身后温婉的声音,是属于汪太太的。
“伯母,您好。”
汪太太年过五十岁,却仍旧保养得一副好身段,丰腴不富态,处处得体,是低调的贤妻良母。因为低调,她很少跟丈夫一起在外露面,在家里是吃斋信佛的人,一心宠着女儿和丈夫。
汪太太在纪南旁边的沙发里坐下来,看看纪南杯子里的茶,又招呼用人道:“张嫂,你给纪先生用的茶叶,是不是上次我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
张嫂进来说:“上次您带回来的龙井不知放在哪里了,我今天就用的毛尖。”
“那再去找找,换一杯来。”
用人退出去换了一杯龙井回来,摆在纪南面前。
汪太太一脸关切地问:“纪南,我记得你比较爱喝龙井,没错吧?”
“多谢伯母关心。”他没想到汪太太对他这样上心。他记得是一年前某次来汪家吃饭,张嫂问他喝什么茶,他说要龙井,没想到就被汪太太记住了。
这时汪培苓从楼上走下来,一身墨绿色荷叶边齐膝短裙,短发柔顺地蓬起,也有了女学生样子的干净圆润。“你来了。”她对纪南甜甜一笑,靠在母亲身边坐下来。
汪太太笑道:“你蒋阿姨每次见到我就会问,你女儿什么时候出嫁,我来吃喜酒啊!唉,我都招架不来呢!”
“哎呀,还早着呢。”汪培苓撅起嘴巴,十足的淘气样。在外面她是恒中人事部经理,美丽干练,在家里却永远是她母亲面前的小女孩。
“不早了,过年你就二十八了,还小女孩子气。”汪太太又对纪南说,“纪南,你跟培苓在一起这么久,恐怕也晓得她是小孩子,你多少要担待一些。”
“哪里,培苓很好。”纪南笑着说,“倒是我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还要她包容。”
汪太太说:“你看看,你看看,培苓,纪南就是比你懂事多了。”
“妈……”汪培苓嗔道,“我知道,纪南在你心里就是一百二十分的好,把你女儿都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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