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徐阶的觉醒(1/2)

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纵使执著,纵使顽强,却依然是软弱的。他们并不明白,在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却必须接受

徐阶

粗略计算一下,徐阶应该算是一个死过三次的人。当然,没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阶诞生在浙江宣平,由于他的父亲是松江华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后代史书把他算作松江人。

徐阶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父亲是当地县丞(八品),虽说官小,但毕竟是在经济发达地区,混口饭吃也不是太难。总体而言,他家还算比较富裕,比照成分相当于小型地主。

虽然家境宽裕,不用上街卖报纸、滚煤球,也不用怕饿死冻死,但徐阶曾经却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经历是在周岁那一年。家人抱着徐阶在枯井边乘凉,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没怎么着,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一琢磨感觉不对,手里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徐阶已经掉进井里了。

这可算是缺了大德,变成自由落体的徐阶虽然没有跌进水里,却也和井底硬地来了次亲密接触。

我一直认为,投井自尽算是种比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远了,就如同而今的房地产市场,想死都找不到个宽敞的地方。还是投江好,想往哪儿跳就往哪儿跳,不用考虑落地面积,末了还能欣赏无敌江景,想看哪里就看哪里,谁也挡不住。

枯井虽然摔不死人,但应该能摔残。小徐阶掉下井后,全家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捞出来(当时没有工程机械),等重见天日时,徐阶兄却不哭也不闹——晕过去了。

他这一晕可大了去了,无论如何抢救,掐人中,灌汤药就是不醒,连续几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诉他们:快准备棺材。

第四天,徐阶醒了。

徐阶,继续成长吧,下一次你会离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阶随父亲外出赶路,父亲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紧跟着。在经过一座高山的时候,徐阶一不小心,又出了点意外,当然,他并没有掉进枯井,相对而言,他这次掉的地点比较特别——悬崖。

等老爹听见响声回过头来时,徐阶已经跌落山崖。

这位父亲大人即刻放声大哭。枯井多少还有个盼头,悬崖底下就是阎王的地盘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个准儿。

痛快哭完了,还得去下面收尸,父亲带了几个帮手绕到了悬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却始终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总不能飞了吧,父亲抬起头,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儿子。

从此以后,徐阶的经历就成了街知巷闻的奇谈,所有的人都认为如此大难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后福。

这话似乎没错,从此徐阶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验仍在前方等待着他,只有经受住这次比死亡更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长为忍辱负重、独撑危局的中流砥柱。

这之后的日子是平淡无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阶的父亲辞去了公职,回到了华亭县老家。在这里,徐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聪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后,他一举考中了秀才,进入县学成为生员。

正德十四年,十七岁的徐阶前往南京参加乡试,结果落榜,只得打道回府,继续备考。

但这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坏事,因为就在第二年,一个人来到了他的家乡,并彻底改变了徐阶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进士成为了华亭的知县,他的名字叫聂豹。

应该说聂豹是一个称职的知县。而在公务之外,他还有一个爱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后,他都会跑到县学,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讨经史子集。

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徐阶。

当聂豹第一次和徐阶交谈时,这个年轻人高超的悟性和机智的言辞就让他大吃一惊,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于是,当谈话结束,众人纷纷散去的时候,聂豹私下找到了徐阶,问了他一个问题:是否愿意跟随自己学习。

徐阶不傻,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作了肯定的答复。

自此之后,徐阶拜聂豹为师,向他求学。

但徐阶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极为寻常的县官,却并非一个普通人,他即将展示给徐阶的,是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

不久之后,徐阶便惊奇地发现,聂豹教给他的,并不是平日谈论的经史文章,更不是考试用的八股,而是一门他闻所未闻的学问。

在徐阶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深邃神秘的学识,世间万物无所不包,而更为奇怪的是,连经世致用、为人处世的原理也与他之前学过的那些圣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并没有犹豫,在之后的两年里,他一直在刻苦认真地学习钻研着,日夜不辍。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与众不同的老师正在教授给他一种特别的智慧,并将最终成为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财富。

嘉靖元年(1522),应天府即将举行乡试,这一年徐阶二十岁。

他对聂豹的钦佩和崇拜已经达到了顶点。在这两年之中,他曾无数次发问,无数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聂豹所传的精髓,了解了这套独特的体系,但两年来,仍然有一个让他十分好奇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于是在他离家赴考的那天,他向为自己送行的聂豹提出了这个最后的问题:“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呢?”

聂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个人教我的。几年前,我在江西求学之时(聂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听其所讲极为怪异,甚是不以为然。当时我年少气盛,与他反复争辩几日,终于心服口服。”

参考消息

好官聂豹

聂豹,正德十二年中进士,就任华亭知县。此时正逢百年大旱,灾民颗粒无收,个别官员却借机勾结黑道,大发灾难财,更有一名地方官仗着自己的岳父是朝中一品大员,伙同别人私吞了一万八千两税银。聂豹上任后,首先便收拾了这个几任知府都不敢动的朝中贵婿,没收赃款,填补民间拖欠的税赋。任职期间,聂豹大兴水利,深挖河塘,让三千余户逃荒者重归故里,恢复了生产。

聂豹抬起头,走出了他的回忆,看着这个即将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轻人,说出了最终的答案:

“当日我虽未曾拜师,却蒙他倾囊以授,我所教给你的一切,都是当年他传授与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卜,望你用心领悟此学,必有大用。”

“此学即所谓‘致良知’之心学,传我此学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验

徐阶牢牢地记住了王守仁这个名字,他拜别聂豹,就此翻开了自己传奇人生的第一页。

南京的乡试十分顺利,徐阶如行云流水般答完考题,提前交卷离开了考场,他很有信心,认定自己必可一举中第。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时候,他的卷子却已经被丢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里。

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当时的应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却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顺手就往地上一扔: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徐阶先生即将成为复读生的时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此时,主考官恰好走了进来,看见了这一幕。他捡起了卷子,仔细看了很久,然后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当为解元。”

所谓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应过来,却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落榜。

解元和落榜实在反差太大,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终于达成妥协,录取徐阶,不点解元。

当时的徐阶对这一切丝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里,不过无所谓,他已经获得了更进一步的资格。一年之后,他将见识真正的大场面,去面对这个帝国的统治者。

嘉靖二年,徐阶前往北京,参加了会试。看来京城的考官水平确实不错,他的文章没有再受到非难,虽然没有拿到会元,却也十分顺利地进入了殿试。

徐阶的心理素质还行,见了大老板也不怎么慌张,镇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题。殿试后,内阁大臣审读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极为惊讶,赞叹不已,认为此科状元非他莫属。

就在此刻,另一个人走入审卷室,和乡试时如出一辙,他也找到了徐阶的试卷。

这个人叫林俊,时任刑部尚书,没事遛弯路过,就顺便进来看看。他拿起卷子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评语脱口而出:

“好文章!当评第一名!”

这回麻烦了。

应该说这位尚书大人给了个不错的评价,可是问题在于,这话实在不该由他来说。

说来惭愧,这位仁兄虽说爱才,也是高级干部,却有一个缺点——人缘不好。当时的内阁大臣费宏等人和他有着很深的矛盾,平时就看他很不顺眼,现在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论——此文作者与他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托林大人的这一声吆喝,本来众望所归的状元徐阶就变成了探花徐阶。

头等奖变成了三等奖,但也算凑合了,冤就冤点吧。不过,领导的眼睛毕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阶金榜题名,去朝廷见考官、拜码头的时候,他的才能终于得到了肯定。

参考消息

没人缘的林尚书

林俊这人性子太直,路见不平必定一声吼,就算权贵犯法,他也一视同仁地判处与庶民同罪。以至于每次朝中有人犯事,尚书林聪都派他出马。林大人这种性格,自然没少得罪人,不用说费宏怨恨他,就连皇帝也看他不顺眼。成化年间任官,成化年间被贬;弘治年间升上来,弘治年间又被贬;正德年间又升职,正德年间继续被贬,此外还惹过牢狱之灾。好不容易在嘉靖时期坐稳了刑部尚书的位子,但无论他上什么折子,嘉靖都一概不理。

徐探花

在那里,徐阶见到了朝中第一号人物——杨廷和。

当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出现在这位官场绝顶高手面前的时候,杨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断:

“此少年将来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公报私仇的费宏也挨了领导的批评:

“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何没把他评为第一呢?!”

佩服、佩服,杨廷和先生这么多年还真没白混。

发达了,探花徐阶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强光灯还亮。领导赏识他,作为高考全国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开大门,一条大道展开在他的脚下,庶吉士——升官——入阁,荣华富贵正等待着他。

怀着极度的喜悦,徐阶衣锦还乡。他的父亲激动万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个正八品县办公室主任(县丞),儿子竟然这么有出息,这辈子算是赚大发了。母亲顾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他们忙着兴奋流泪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却已悄然来到了门口。

这个人就是聂豹。不久之前他刚刚得知,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此地,去福建担任巡按御史,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他找到了徐阶。

在过去的日子里,如同当年的那个人一样,他无私地将平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这个叫徐阶的年轻人。但他十分清楚,这位学生虽然极为聪明,却仍未能领会那最为精要关键的一点。

当他进入大堂,看到那个因过度喜悦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时,他立即意识到,揭示那个秘诀的时候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阶脸上的笑颜变成了错愕,他张大了嘴,似乎想说点什么。

聂豹却笑着摇摇手:

“你日后之前程无可限量,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你,就为你上最后一课吧。”

“心学之要领你已尽知,但其中精要之处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会贯通,自可修身齐家,安邦定国。”

聂豹顿了一下,看着屏气倾听的徐阶,继续说道:

“你天资聪敏,将来必成大器。但官场险恶,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艰难之时,牢记此四字真言,用心领悟,必可转危为安。”

“即使日后身处绝境,亦须坚守,万勿轻言放弃,切记!”

徐阶肃立一旁,庄重地向老师作揖行礼,沉声答道:

“学生明白了。”

然而,聂豹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并不明白,”聂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现在没有。”

嘉靖三年(1524),怀着满心的喜悦和一丝疑惑,徐阶拜别聂豹,前往京城赴任。

作为帝国的优秀人才,他进入翰林院,成为了一名七品编修。这里虽然没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风和油水,却是万众瞩目的中心,因为一旦进入这里,半只脚就已经踏入了内阁。

此时的徐阶少年得志,前途看涨,还刚刚办完了婚事,娶了个漂亮老婆,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好事都让他一人赶上了。可是到达人生顶点的徐阶万万没有想到,他刚摸到幸福大门的把手,就即将滑入痛苦的深渊。

嘉靖三年八月,刚进翰林院的徐阶板凳还没坐热,就接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的父亲去世了。

徐阶是个孝顺的儿子,他极为悲痛,报了父丧,二话不说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待就是三年。

刚到单位上班,领导没混熟,同事关系也没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阶并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热身运动,一场致命的劫难即将向他袭来。

嘉靖六年(1527),徐阶回到了北京,官复原职,开始在翰林院当文员,整日抄抄写写,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过了三年,麻烦来了——从他看到张璁的那封奏折开始。

之后的事情我们已经说过了,张璁要整孔老二,徐阶反对,于是张璁要整徐阶,最后徐阶滚蛋。

好像很简单,事实上不简单。

当徐阶鼓起勇气驳倒张璁的时候,他并不怎么在意,大不了就是罢官嘛,你能把老子怎么样?还能杀了我?

没错,就是杀了你。

由于徐阶骂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也凑了热闹,跟着骂了一把,又惹火了张璁。这下徐阶惨了,张先生缺少海一样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阴沟那么宽,他当即表示要把带头的徐阶干掉。

天真的徐阶万没想到,发表个人意见、顶撞领导竟然要掉脑袋。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当孬种!

他毫不畏惧,直接放话出来:要杀就杀,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阶没有想到,还有更为悲惨的命运在前方等待着他,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从来就不是最狠毒的惩罚。

就在他静坐等待处罚的时候,另一个噩耗传来,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只留下了一个两岁的孩子。

徐阶悲痛万分,他成婚仅仅六年,妻子就永别而去。但更让他痛苦不已的是,他连办理妻子后事的能力都没有,因为他得罪了张大人,不能四处走动,必须待在原地等候处理。

事实上,在当时很多人的眼里,徐阶已然是必死无疑,因为根据路边社报道,都察院已经放出风来,都御史汪鋐受张璁指使,给徐阶定了死罪。

徐阶终于没能够逃脱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实杀头也没什么,眼一闭,心一横,根据传统说法,就当是多个碗大的疤(虽然治不好)。但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把你关起来先不杀你,吊着你玩,让你感觉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徐阶所承受的就是这样的痛苦,每日笼罩在死亡阴影下,随时都可能有人闯进来宣布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惧外,他还有更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里的情形还真是应了那句老台词——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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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惹领导

张璁其实为嘉靖时期的兴利除弊作了不少贡献——毕竟跟桂萼在一条船上待过,两人很有默契,合作得也很愉快。但时间久了,又免不了为了地位的高低产生矛盾,以致逐渐失和。此外,杨一清和夏言也经常对张璁进行各种压制,多次借事揭发他。就连众翰林在张璁刚被授为大学士时,都不屑与他同列。桂萼离开后,张璁的愤恨爆发了:谁都别惹我,惹我就是个死!徐阶当时年纪轻轻,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敢贸然得罪张璁。多年后,已经成为官场老狐狸的徐阶想起当年这一幕,也不免有些后怕吧。

正所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为了远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现在前程尽毁、家破人亡,却只用了十几天。

有时候,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足以让人发疯,相信只要是人类,就会难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就在于,明明已经无法忍受,却还要忍受下去。

当都察院内定的死罪传到徐阶耳朵里时,重压之下的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他抖擞精神,决定从头再忍。

不忍又能怎样呢?

徐阶开始准备后事了,他叫来了自己的好友沈恺,交给他一些银两,只委托他两件事情:

“请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带回华亭老家,交给我的母亲。”

沈恺认真地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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