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晴好,经历了连绵的阴雨天,头顶的阳光就分外珍罕。
古松枝丫间的水珠还没有被全部晒干,偶尔一两只乌雀飞过,就会滴落一些小小的水珠,将路过的人淋得一个寒颤。
再过一会儿,阳光已经完全当空,正是一天里,阳光最温暖的时候。
古松下早已摆好了一张巨大的书桌,桌子上铺好了一幅十分宽大的画纸。旁边另外一张小桌子上,摆放着纸墨笔砚。
这是一幅宏大的战争图,是萧卷亲率六军迎战朱敦的场景。她亲自参与了这场战争,和萧卷共同进退,分担了战乱的忧虑,也分享了胜利的喜悦。
有这样一个人,他从来不说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只是最大程度地为你创造机会,让你把自己想达成的心愿完成得更好,即使你失意了失败了,他也从来不是责备,而是宽容和鼓励。
这就是萧卷,这就是永远离开了,可是又永远在自己身边的萧卷。
岁月一直在流逝,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丝毫不曾模糊。
很久以前,她就想画一幅画,关于萧卷,关于自己,关于乱世的战争。在心里酝酿了几年,她终于明白应该画什么了。
于是,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冬季艳阳天里,她一大早就起床,吩咐侍女们为自己准备好纸墨笔砚。
书桌要大,画纸要好,可是,这对于太子的府邸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很快,侍女们就将一切准备好了。
蓝熙之走到书桌前,开始画起画来。她心里早有成竹,因此,笔走龙蛇,渐渐地,画纸上就有了鲜明的交战场面——混战的士兵、掉落的兵器,中箭的将领,补给的车马……从早上到傍晚,又从傍晚到早上,所幸这几日都是晴朗,如此几个黄昏反复,画卷已经画了二十来尺长了。
自第一个艳阳天后,其他几日都是阴天。今天也一样,阴沉沉的,冷冷的风吹在脸上,有些生疼的凛冽。
可是,这样阴冷的天气一点也没有妨碍松柏下的热闹,许多侍女、佣仆,远远近近地站在一边看着这幅规模宏大的战争画卷。尤其是那些侍女们,本来不敢亲近这个太子特别交代了要好好服侍的女子。第一天,她们还只是在一边传递纸笔,第二天,就开始看着出来的画卷惊讶,第三天、第四天……无论是懂画还是不懂画的人,但见那样震撼人心的场面,一时之间,就在府邸里传开了去,除了奉命坚守的侍卫,那些丫鬟、下人,无不借口悄悄前来观看。
画好的画卷一尺一尺地平整地放在旁边桌子上晾晒,负责整理的几名侍女,小心移动镇纸,无不小心翼翼,生怕弄花弄皱了一点儿。
今天画到主帅的进攻场面了。
主帅居中坐在战车上,他头上带着高高的皇冠,前后各6串珍珠掩在面上,他一身戎装,手持一柄象征天子威严的斧钺,面容清矍、神情坚毅,望着前方,似乎在镇定自若地指挥大军冲锋陷阵。
蓝熙之全神贯注地挥毫作画,在她画画的时候,哪怕雷鸣闪电都是感觉不到的,何况是身边观画的人悄悄退却而去这种事情。
蓝熙之画完“主帅”的最后一笔,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些围观的侍女突然一个也不见了。
而在最前端的画卷晾晒处,站着一个妇人,正仔细地看着这卷长长的画卷,然后陆续看过来。
妇人约莫四十出头,雍荣华贵,身材高大。虽然一身便装,却隐隐透露出威严的气势。她的眉梢眼角边,都染了些经过许多年劳心岁月的冷酷和淡淡的阴影,那是手腕强硬、内心刚毅的女人所特有的表情,仿佛如岁月锻铸的标志。
蓝熙之见过这个妇人,妇人也见过她,两人是在浚城大战的战场上见到的。
妇人慢慢地走过来,走到“主帅”这卷画卷前停下。
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你这里画得不对。”
“哦?”蓝熙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主帅的旁边,坐着一个女子,女子的坐姿跃跃欲试,手持一柄宝剑,似乎按捺不住,立刻就要亲自冲上阵去。
“御驾亲征的君王,旁边怎会坐着一个女子?而且,即使贵为皇后,也不能与皇帝这样平起平坐。所以,你画得不符合实际。”
蓝熙之笑了起来:“呵呵,这世界上只有这样一个人!他喜欢那个女子这样和他坐在一起。他和她食在同一张桌子,寝在同一张床上,形影相随,不离不弃。”
妇人又看看画卷再看看她:“你就是这个女子?南朝前帝的遗孀?”
“哦,你的消息真是灵通。”
“你知道,宫闱密闻总是流传得特别快特别广,何况已经过了好几年了。传闻中,南朝先帝生前专宠一个女子,可是,就在他驾崩当日,那个女子却携了凤印皇后册偷偷逃出宫去。但是因为那是先帝赐给她的,所以无人敢追究……几年后,据说在南朝的苏俊叛乱里,被挟持的小皇帝为一神秘女子救下,小皇帝曾当着众臣之面,叫她‘嫂子’……”
“你为什么将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我也做过皇后,也受过宠爱,但是,即使在‘专宠’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口称‘臣妾’,而且,皇帝当初还是同时要临幸其他妃嫔的。因此,我听到这个故事时,是把它当传说来听的,现在看来,也许是真的!”
蓝熙之摇摇头:“呵呵,萧卷自从认识我以后,从来就没有再亲近过任何别的女子,一个也没有。”
“所以,你画了这幅画卷纪念他?”
“是纪念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
“我以前也很喜欢书画文章,也自以为出类拔萃了,可是,看了你的画,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懵童水平。我更没想到,一个作战如此勇猛的女子居然能巧手画出如此杰作……”
蓝熙之看看她那样眉梢眼角间隐藏的坚毅自信同时也是冷酷的神色,微笑起来:“你是冯太后!你天天浸淫政事,画不画画又有什么要紧?画画打仗你不如我,处理政事我不如你,这是我们的区别。”
冯太后点点头:“你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你的口音稍微有了些鲜卑的味道,我知道几十种各族方言,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再说——”她看看那些悄然撤离的仆人以及不远处几名看样子十分精悍的侍卫,“除了冯太后,这天下,哪个女人能够微服以这种气势闯到赵国太子的府邸来?”
冯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那你再猜猜,我到这里来是做什么的?”
“你来要石良玉将我交给你发落!你必然得知石良玉攻破宁镇坞堡的消息,你想用我来换回慕容俊!”
“你错了,我最初只是想来看看石良玉抓获的女俘虏是何等模样?她有何本领竟然生擒了慕容俊?这也让我想起了当众击杀郭隗的那名女刺客……”
“可是,你一看到画卷,看到萧卷的图象,就想到将我用来交换慕容俊了,不是么?”蓝熙之笑道,“郭隗的确是我杀的,而且,我不认为你会对这种贼子的死感到难过。”
“我的确一点也不为郭隗的死感到难过!说实话,他这种乱臣贼子死了谁也不会难过的……”冯太后也笑了起来,看看画上的人物署名:“你叫蓝熙之是吧?皇帝死后,你为什么不留在宫里?以你的聪明才智,临朝称制总揽大权是很容易的事情……”
“萧卷活着时我会为他批阅奏章做出决断,他死后,我就觉得那个地方、那种事情都毫无意义了。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在权力的巅峰自以为能够主宰千万人的命运!”
冯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那么,现在你觉得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你该自问,你对石良玉的控制能力如何!而且,你以太后之尊,悄然潜到石良玉府邸,难道仅仅是为了慕容俊?”
冯太后色迷心窍,虽然是以救“慕容俊”为借口,但是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不顾一切地悄然来到邺城。现在,被蓝熙之一口揭破另有所图,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冯太后,也不由得面色微红,再也沉不住气,眼神中又是羞愧又是愤怒。
“山不来就你,你就去就山!冯太后,说实话,我很少佩服什么人,但是,我很佩服你。来这一趟,至少是需要勇气的!想得到什么,就拼命去追求什么,难怪魏国会在你的治理下变得强大!”
冯太后盯着她,一时分辨不出她的口气里是真心还是假意。
过了好一会儿,冯太后才冷冷道:“你不用佩服我,大家彼此彼此。”
蓝熙之笑道,“非也,我跟你不一样。我现在身在这里是完全迫不得已。而且,经历了萧卷这种高山,我又怎看得上其他矮坡?”
冯太后的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蓝熙之,你终于明白自己的命运是‘迫不得已’了?”
“我要生也许不能自己掌握,但是要死却完全可以自主。你想要用我去交换慕容俊,无异于痴人说梦。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冯太后紧紧盯着她:“好,我就等石良玉回来,看他怎么说。”
“你就慢慢等吧。”
冯太后已经在亲随的护驾下离开了。蓝熙之慢慢收拾画卷,看看傍晚阴沉沉的天气,忽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想,石良玉真称得上古今罕有的人了,魏国皇太后为他找上门来,他又抓了故国皇帝的遗孀关在府邸。除了这两人,他还有没有勾搭上其他的皇后?
这是一种异常有趣的、难以说清楚的关系。她越想越是觉得可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那些又重新返回来收拾画卷的侍女见她笑得如此开心,还以为她又画了什么好东西,赶紧都伸长脖子凑上来瞧,却什么都没瞧见。
石良玉赶了一路的风尘回来,管家立刻悄然迎上前去,向他报告了情况。
石良玉听完,抬起头时,只见便装的冯太后已经在几名亲随的护卫下走了过来,眼神热切:“你终于回来了!”
石良玉摒退左右,两人在太子府的密室里坐定。
冯太后热切地盯着石良玉的脸,像焦渴的人盯着好不容易发现的一瓶甘露、一桌大餐,然后,几乎是扑了上来,抱住他就吻了下去:“心肝,想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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