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的时候,舒白才发现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谢瑾宸遥望东南方向,神色悲戚。
“可是,他们比谁都请楚,他们的爱人早就不在了。”乔雪青低低喟叹,“……就像凤辞,也早已经不在了。”
谢瑾宸的泪猛然就溢了出来,哽噎道:“……兄长……”
乔雪青笑了起来,“九百年,沧海桑田,连昆吾山上的岩石都腐烂了,而他们的深情却没有变。——这漫长的黑暗,如果不守着心底那点光明,该怎么过呢?”
“我们山鬼一族,是最最善良的,宁愿以自身为祭,也不愿伤害任何生灵。可是十五年前那一战,这世间就只剩下我一个山鬼了啊,便算我祭献了眼瞳,沦落到与蚂蟥为伍,也无法解开元婴的封印。”
他伸出双手,修长静美,洁白如玉,“这一双手,是救死扶伤的,却被我用来杀戮。凤辞若是知道了,必然会怪我的吧?——不过,他已经无法知道了。”
“……兄长……”谢瑾宸此刻心如刀绞,他宁愿自己从没有来过这里,宁愿违背良心隐瞒这一切,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乔雪青,好似自己手里拿把刀子,生生的插|进他的心脏里,而他还微笑着看着自己。
“我们山鬼一族是没有轮回的,就像莲花,可以开一夏又一夏,然而每一夏都不是同一朵。所以,我是再也见不着凤辞了,他也再见不着我。”
“——可我,还有太多太多的话未与他说,我还欠他一个结发之情……”
他将装着头发的木盒放于谢瑾宸手中,“他日,你若有机会去沬邑,便将这头发放于上宫中,便算……便算我应了凤辞……结发之约……”
舒白与谢瑾宸皆忍不住别开眼来,偷偷抹泪。
乔雪青的眼眶依旧干干的,或许漫长的十五年,他的眼泪已经流光了;又或许祭献出眼瞳后,他已经无法流泪了。
如果当初知道一别即成永远,便不会守着那点矜持。到现在想起来,似乎对所有人都曾温柔对待,却未曾向你说过一句温存的话。
凤辞,凤辞,临别时你说会在上宫等我,可你终究等不了我,而我也回不去。我还要在这里,将这一场欺骗进行下去,对这个相信我、敬重我的孩子。如今的我是如此卑劣残忍,你一定都不认识了吧?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可我并不后悔呵,哪怕与你天人永隔,哪怕变得满身血腥,也未曾后悔。
就让我来开始这一切吧!父神终将归来,沉沦于地底的子民将会重见光明,一切都会回到上古时候:
在父神的羽翼下,众生相与群居,其乐融融。
他怀着这样的感激,接着做违背心意的事。
“你的猜测都对,却有一样错了,将莲花封印在桃花古刹的,不是谢腊,而是谢胤。”
“什么?“谢瑾宸与舒白同是一惊。
“十五年前沬邑之战的始作俑者,便是你们谢家,你大哥的腿,是被你母亲害的。“
谢瑾宸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乔雪青微疑,“你不知道吗?你、着笠、谢胤,并非亲兄弟,你们谢家流传千年,中间隐藏了多少秘密,只怕着笠也说不清楚,而那一切都隐藏在北豳古国的遗址里。”
三郎,原谅我,不得不将你卷进来。
“着笠于我族有大恩,我却……我始终是亏欠着他的。”他招招手,让谢瑾宸弯下腰来,将一个木制的项圈戴在他脖子上,“这个你要贴身佩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取下,切记!切记!切记!”
一连三个“切记”,十分郑重,谢瑾宸也郑重地点点头。
“你是他的弟弟,你要我救那些孩子,我便救他们,当是赎罪。”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而后背后长出对翅膀来,晶莹无暇,通透明澈。
“我们山鬼一族生而美丽,死亡也是唯美的,如同一朵花的凋零。只是,我手上染满了血,怕是死亡也不再美好。”
谢瑾宸闻言脸色骤变,急忙冲上去阻止,“雪青哥哥!”
三郎,我用死亡,来赌你对我的情义。
他张开透明的蝶翅,飞入半空中,他的衣袂飘飞起来,上面满满结出花蕾来,渐次整个身子都被繁花笼罩着。
他空洞的眼睛忘着遥远的沬邑古国,悠悠叹息,“凤辞啊,我连死在故国的权利都没有。多想再回到上宫,我知道你还在那里等着我,可我回不去……在千千万万的生灵面前,我们的情与爱,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雪青哥哥!”谢瑾宸想要抓住他的衣袂,却被无形的力量挡了回去。
乔雪青痴痴的凝望着东南方深深吟唱: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歌声缠绵悱彻,群山回响。随着歌声飘出去,山上的植物苏醒了,它们抽出嫩绿的枝芽,那枝芽上生出绿叶,长出花蕾,不肖片刻,花儿便绽放了。
“啊!”
谢瑾宸听到舒白惊叹,一回首也是惊呆了。只在片刻之间,连绵起伏的雪山竟开满了花,或是一抹深红,或是漫山浅赤,又或大片橙红,层层叠叠、密密匝匝,随着山势起伏,无穷无尽,竟似将天空也染成红色。
这时,他看见有东西从地下钻了出来。那是他的族人,沦落在黑暗之中,与最恶心的虫子为伍的族人。数百年来,他们终于再次见到光明。
太阳照在他们身上,灼烧着他们的皮肤,咝咝地冒起烟来,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闪躲,肃穆而虔诚地望着沬邑古国,深深凝唱: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乔雪青身上开满了花,花团簇拥着一张绝色的容颜,从容恬淡。
他的脸上带着解脱的快意。十五年,生于黑暗之中,对爱人刻骨的思念,做着违心的事情,背负着种族的延续,一道道枷锁已将他压垮。
而此刻,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身上的花已经开到极致,花瓣开始飘落,一片一片,待到花瓣落尽,便是他湮于尘土之时。
古老的沬邑歌谣在群山花海中飘荡,这些沬邑的子民,用歌声怀念自己的爱人,用歌声为乔雪青送行。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那歌声停止时,乔雪青的脸也消失在花簇中,花儿在那一瞬间开放到极致,光华灼灼,令万丈红尘黯然失色。
有风拂过,花瓣纷飞,飘飘洒洒,而后消失于红尘之间。
风中只留下他临终的念想:凤辞。凤辞。凤辞……
我处在幽篁深处不见天日,
而道路险阻你始终未来。
我一人伫立在山头,望着你归来的路,
看尽云卷云舒,却看不到你的身影。
你既未来,白昼也似黑夜;
你既未来,艳阳也是阴雨。
我等你等到忘却归路,
而流年匆匆,你依旧未来,一任我凋零在岁月之中……
谢瑾宸颓然跪倒在地上,泪如长河。
身后,千山万山,繁花开遍。
谢瑾宸他们离开后,小孩儿一直站在村口等着,他们说不能踏出结界,他就站在离结界五步远的地方,惦着脚四下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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