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侯等了一阵,没有听到下文,不由得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呢?没了?”
“我在皇冠的这大半年时间里,听说过您的一些桃色轶事。谁都说您没有女朋友,其实是没有固定的女朋友。我想,您爱过,也许被辜负过,被伤害过,所以您不肯再轻易付出真心了。”月漱落攥着大衣的手指渐渐用力,像是在克制某种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我每天看到您,都觉得您又强大,又孤独。强大我就不解释了,孤独,是因为您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依赖您的人,可您却不能依赖任何人。”
万国侯的心里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仿佛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无能为力地看着底下的人撕开他的伤疤。可是,他并不觉得难过,因为那伤疤早已变成了铜墙铁壁,想疼也疼不起来。仇恨是一片没有边界的荒原,而爱是比恨更难翻越的高山。爱有多坚贞,恨就有多深刻,森森白骨堆成崇山峻岭,背后尽是不为人知的懊悔和痛苦。
出神地想了一会儿之后,他慢悠悠地说:“我的一位长辈对我说过,上帝造物很公平,美女往往不聪明。现在看来,这句话对你不适用。”他的嘴角噙着一缕微笑,像是十分愉快。“月总管,你这么漂亮,一定被很多人追求过吧,怎么会单身到现在?”
月漱落的脸色微微一变,“侯爷,您这是在夸我?”
“天然美人是一种稀缺资源,越美越稀缺。你生得美,家境却很一般,这并不是好事。在人性的修罗场里,你这样的女人,算得上是猎人眼中的头号猎物,无处可逃。”万国侯眨眨眼,半开玩笑地说,“你是命好,遇到了我这样的正人君子。”
月漱落按下车窗,寒冷的晚风吹了进来。
没出正月,街边的树上仍缠绕着金色的细碎小灯,高大的路灯与之交相辉映,将人间的夜晚缀上点点繁星。不远处,有人推开店门,门后传来萨克斯的乐曲,是经典的《普罗旺斯之画》。那跳跃的欢快旋律,让这座城市瞬间穿梭到遥远的过去。很快,门关上了,空气中又荡漾起来不及消逝的酒气。
整条街都是这种灯火迷离的小店,招牌复古,香艳旖旎,那些芜杂的颜色,深紫、艳粉、靛蓝……像旧时洋场的烟花女,抽着烟、眯着眼,心事欲语还休。而夜色则铺陈出无穷无尽的绮糜红妆,让这夜醉生梦死,永不散场。
月漱落凝视着窗外,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侯爷,您真是转移话题的高手,举重若轻就把问题丢到我身上。”
“既然被你发现了,那就不能算作是高手了。”万国侯笑了笑,“不过我真的很好奇。遇见我之前,这么多年来你能一直安然无恙,难道是总有贵人相助?”
“我是遇到过几个很关照我的人。”月漱落轻轻抚摸了一下高领下的盘花扣,“毕业前,一位老师推荐我去了他朋友开的日式温泉酒店做领班,后来,这家店生意不好,转给了别人,我就跳槽去了一家日料店。再后来,日料店老板要回国,就把店关了,临走前,将我推荐给高总。最初我不在吴上路,后来高总大概觉得我还算不错,就调我来总店了。”她自嘲似地笑了一声,“奚老师,风月和庭的窦总,真隐料理的柴田先生,这3位,其实某种意义上都算是我的贵人。”
“听起来,这3人,都是男人?”万国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
“当然。”月漱落平静地说,“诚如您所言,这张脸给我带来便利,也带来无穷尽的麻烦。我到上海之后,挨着表姨妈过,头几年还算平静,但她去世后,我那位表姨夫就看我很不顺眼。之后,我去上学,很快就发现我必须要有‘贵人’相助才能自保。”她说着,迅速看了一眼万国侯,可后者并没有什么反应。“简单说,就是我得让外界认为我有一个难以撬动、又不好得罪的男朋友。最好是,A认为我是B的人,B以为我跟着C,而C觉得A跟我关系很深;当然,我并不会真的和任何人交往。”
万国侯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可是,万一ABC一碰头,你不就穿帮了吗?”
月漱落关上了车窗,“拥有我这样的女朋友或者说情妇,对谁来说都是很有面子的事,不会有人主动否认。何况,我为什么要找关系很好的ABC呢?”
万国侯一愣,“但你说你的老师将你推荐给他朋友?”
“因为他要去世了。”月漱落面无表情地说,“奚老师在我毕业3个月后就走了。”她的声音略有些感伤,“这位老师比我父亲的年纪还要大,他对我的想法,我不会深究。总之,我并不接受他们的物质馈赠,也不必出卖自己,只是损失个名誉而已。”
“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万国侯点点头,“说到底,还是你运气好,你用来自保的方法,并不算高明。”
“是的,奚老师去世早,窦总生意失败,算是破了产,而柴田先生十分胆小,惧内。这样看来,我确实是运气好。”月漱落捋了一下乌黑的长发,“刚遇到高总时,我也担忧过,后来我发现高总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绝不动身边的人。”
“不骚扰身边的人吗?”万国侯嘲讽地说,“那么,去年3月我碰到的,又是怎么回事?”
月漱落不说话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低声说:“老板不动我,不代表他的客人不能动我。”
万国侯心里一动。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是太哀伤了,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月漱落——那双动人的眼睛里藏着连恐惧和愤怒都压不住的哀伤。而他一直不明白,这个年轻的女人,究竟在为什么而悲伤。
“到了。”月漱落提醒说,“侯爷,这里可以停车。”
万国侯盯着目的地,不发一言,任由车厢内安静下来。月漱落穿大衣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一瞬间,像是整个上海只剩下这一对男女。
不远处的院子,门口写着“欢喜·傣家”,院门上装饰着黄绿相间的叶片和果实,高处挂着用五颜六色的鲜花绕起来的彩灯,仔细看,还能看出灯罩上描绘的身着筒裙的傣族少女图案。门半开半掩,隐约能看到院子里有一条小河,河中摆放着几盏灯。那些灯随着水波颤巍巍地抖动,像是阵阵风吹过人的心头。
万国侯坐得笔直。尽管他看得出这家店已经开了许多年,尽管他明白月漱落不了解他的内心、不会有针对性地带他来吃云南菜,可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因为他永远地失去了家乡。
“月总管,你知道吗?在山海关外,有一处高地,跋山涉水的人经过了它就能回归中原,于是,人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欢喜岭’。可是,对于那些被贬谪到苦寒之地,也许再无归期的人来说,这里毫无欢喜可言,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有凄凉。所以,这里又被叫做‘凄惶岭’。你看,人的悲喜并不复杂,只取决于他站在哪里。”他微笑着看向那一脸若有所思的女人,“走吧,带我开开眼界。”</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