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医院,护士通知张叔,木代醒过来了,他又惊又喜,跌跌撞撞朝里走。
他看到木代坐起来,被子掀到一边,低着头,正扯下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人有时候,确实是有第六感的,只从身体动作,甚至还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张叔就已经觉得不对了。
试探性叫她:“小老板娘?”
她抬起头,眼睛很亮,但目光很快一寸寸敛回华彩,面目平淡,带着疲倦,说:“张叔啊。”
语气里,甚至有一丝不耐烦的意味。
这张脸,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张叔只见过一次,还是从录下的视频上,但终身难忘。
***
罗韧问:“什么契机?”
什么契机,导致了主人格回归,或者说,重新操盘?
何瑞华嗫嚅了一下,说:“大概是一种平衡被打破吧。”
因着罗韧刚刚的发怒,他现在说话时,不自觉气短三分。
他定定神,临时改弦更张不可能,他还是有自己专家的骄傲和坚持的,于是继续说下去。
“我们设想,如果面对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么,这个木代,足以应付了。”
“她漂亮、性格温柔,讨家人喜欢,未来也会讨男友喜欢,有一门好的婚事,过普通的满足生活。”
他点着白板上写有“木代”的那个圆圈:“这个人格足以应付,绰绰有余。”
罗韧嗯了一声。
他有一个好的习惯,无论对面前的人多么反感讨厌,有道理的话,他还是可以冷静听进去。
何瑞华说的出神:“可以想见,如果生活一直如此,也许这一辈子,2号和主人格,都不会再出现了。”
这话咂摸起来,深有余味,罗韧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世界本身就是个大病院,人也可以分两种,这辈子发了病的,跟没发病的。
什么叫正常?谁敢讲自己正常?开天辟地时并没有这个词,也只是造字的人造出,拼词的人拼出,给了定义,给了用法,就这么一路用下来。
何瑞华指了指霍子红和张叔:“据她们讲,从来没有见过2号出现。”
这也合理,霍子红和张叔周遭的生活,普通平静,2号确实没什么出现的必要。
何瑞华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是张先生提起,木代近来,频繁外出,好像很是经历了一些事情——而据说事情发生时,你都是陪在身边的,罗先生,请你实话实说,有没有见到过2号或者类似2号的出现。”
罗韧心里轻轻叹一口气。
“有。”
“一次还是多次?”
“算多次吧。”
何瑞华轻吁一口气,脸上隐约现出“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得意。
“你看,”他说,“单一次人格主宰近八年的平衡被打破了,有时候我们会说,分裂的人格彼此不知道对方存在,这也不确切,因为人不是孤立的,她是社会性的,她会推理、分析、怀疑,紧接着,一定会爆发生存权的争夺。”
“就好像……”他斟酌了一下,“某天早上,你醒来,发现枕边躺着一模一样的你,占有你的家人、爱人、社会关系、名字、财富,你会怎么选?和他和平共处吗?不是的,我们做过问卷,百分之九十的人,会选择不择手段,把异己消灭掉,让生活回复到从前。”
人的天性里就有独占欲,对爱人如此,对自己更加如此,只是大多数时候,不会出现一个自己和自己争宠罢了。
罗韧问:“然后呢?”
“情形继续恶化,可能会引发混乱和崩溃,要么是疯了,要么是……自救再次启动,那个真正掌握控制权的人格出来住持大局。”
何瑞华又仔细想了想:“但是这种恶化需要一个过程,所以我想,她这次主人格的迅速回归,可能跟她的车祸不无关系。”
虽然有观点认为**是**,意识是意识,倾向于把二者割裂对待,但是种种迹象显示,两者之间依然存在神秘的联系,就像更强健的**有时催生更强大的灵魂,而有时候**的病痛摧残,会瞬间把意志消磨殆尽。
接收到的信息太多,罗韧觉得有点头疼。
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木代?”
何瑞华没说话,这件事,他不好做主,还应该看家属的意见吧。
霍子红适时开口。
“罗韧,我们不知会你就带走木代,一方面是,张叔跟我说,你们相处的日子还短,在我心里,你不算是自己人。”
罗韧笑笑:“可以理解。”
“另一方面是……”霍子红苦笑,“我们也在学着,怎么样去和这个木代……相处。”
罗韧心里不觉打了个寒噤。
“她不一样吗?”
霍子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很……不一样。”
至少,她是从未和这样的木代接触过的,和张叔一样,唯一见过的一次,是在录制的视频上。
罗韧问了个问题。
“这些日子,她有提起过我吗?”
霍子红看着罗韧,她有些犹豫,看向罗韧的目光近乎歉意。
罗韧说:“懂了。”
***
让罗韧见木代之前,何瑞华给他打了预防针。
翻来覆去就两个字:复杂。
表面上看,木代的病例最简单,只有那个视频和一些片段化的往事资料,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邪门,有时候最简单的,反而最复杂。
该怎么说呢,何瑞华认为,对现在的木代来说,八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新鲜的像是昨天才发生,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她以23岁的年龄和经历再次面对。
罗韧说:“那我希望,她能坚强一点。”
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房间里,没有给她留什么危险物品吧,像是刀子什么的?”
那个刀尖对准心口的画面,挥之不去。
何瑞华说:“你见了就知道了。”
***
房间是特别装修的,四面墙中,有两面是方便观察的单向镜,站在外头,里面的情景一览无遗。
你见了就知道了。
罗韧设想过再次见到木代的种种情形,她悲伤、难过、无助、混乱、甚至癫狂。
但是现实,恰好是最打脸的那款。
木代在打游戏。
房间里,有大型游戏城会装备的那种枪击游戏,设备仿真,投币使用,人站在游戏屏幕外数米远,边上的枪台上,有长枪短枪。
木代戴着耳机,聚精会神,站的笔直,步子前后微微错开,端着枪,表情冷漠,心不二用,目光随着屏幕上的画面变换,枪口或起或落,一直不间断的扣动扳机。
旁边的台子上,一箩筐的游戏币。
罗韧转到另一边,看她在打什么游戏。
类似僵尸围城,各种僵尸,逐步升级,开始动作缓慢摇摇晃晃,她抿着唇挨个瞄准一枪爆头,后来怪物就多了,触须的、庞大的、会喷射毒液的,她手扣扳机几乎不松,一直开火。
但这种游戏,你怎么升级都会死的——败给商家必须获利赚钱的终极野心。
gameover的时候,她就抓一把币,挨个塞进投币孔再来,手插*进那堆游戏币时,银色的光泽在指间翻动。
霍子红轻声说:“她说,觉得烦,又不想和我们讲话,要找点事,转移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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