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他唱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什么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采:“好曲儿!”
那樵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问道:“好?好在那里?”
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微微一笑,记得昨晚那老者所唱的曲子,低头唱道:
“清风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如山!达,志如山!”
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昔日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因此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她虽聪明伶俐,毕竟不是文人学士,如何在片刻之间便作了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昨晚记诵那老者所唱之曲,最后两句本是“朝,对青山!晚,对青山!”这时改了几个字,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只是她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首小曲儿果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他见靖蓉二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借的舟桨,心旷神怡之际,也不多问,向山边一指,道:“上去罢!”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高。
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听不懂一半,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实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变卦,朗声说道:“多谢大叔!”负起黄蓉,拔出金刀割下山边一段较细的青藤,把黄蓉在自己背上紧紧绑住,双手交握长藤,提气而上。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什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
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啦。”郭靖愕然,问道:“怎么?”黄蓉道:“反正人人都要死,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靖道:“呸,别听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郭靖大声道:“对啦,不论死活,我都背着你!”黄蓉道:“靖哥哥,你说阴世路上你也必定背着我,我倒不怎么怕死了。”
两人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啦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在他头颈中轻轻吹气。郭靖只感颈中又热又痒,叫道:“你再胡闹!我一个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啦!”
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向前伸,原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道:“这么高的山上也有牛,可当真怪了!”负着黄蓉,循声奔去。黄蓉道:“渔樵耕读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所处形势却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坠,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松手,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无处退让,纵然舍得黄牛不要,但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下,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自己却陷入了这狼狈境地。黄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来也当不轻,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解开青藤,将她往地下一放,奔了过去。黄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农夫身边,蹲下身去举手托住岩石,道:“我托着,你快去将牛牵开!”
那农夫手上斗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起黄牛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稳,运起内劲,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高起半尺,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黄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黄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
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
郭靖一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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