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做庄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有一人叫作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抖动,喝道:“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
韦小宝每见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声:“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
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中途,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后,再设法换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固然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入换出,更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一般,先得引开旁人注意,例如忽然踢倒一只凳子、倒翻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凳子瞧茶碗时,真假骰子便掉了包。不过若是好手,自不必出到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在手腕间暗藏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间骰子,而手指中的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转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觉的揣入怀中,这门本事韦小宝却没学会。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硬物,水银却不住流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骰子灌铅易于为人发觉,同时你既能掷出大点,别人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要什么点子,非用上乘手法不可,非寻常骗徒之所能。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对付水银骰子,把握便只一成二成。虽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须多赢得一两把,几个时辰赌将下来,自然大占赢面。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出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决不需借助于灌铅灌水银的骰子,这等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也未曾遇上过,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来。
他见入局的对手全是羊牯,心想骰子换入换出全无危险,且不忙换骰子。他入局时有两只二十五两的元宝,一只兑了筹码,将另一只元宝放在左手边,以作掉换骰子的张本,又想:“小桂子既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后赢,免得引人疑心。”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恼他不收自己的五钱赌注,这一次决意赢他,心道:“你不肯输五钱,定要输上一两,好小子,有种,算盘挺精。我若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他右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托的一声,正好掉在他左脚脚面。他大叫一声:“啊哟,好痛!”跳了几下。同赌的七人都笑了起来,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韦小宝轻轻易易的便换过了骰子,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好。”
韦小宝心中一惊:“不对,我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二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
赌到中午时分,韦小宝已赢得二十几两,只是每一注进出都甚小,谁也没加留神。
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几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啦!”
韦小宝赌钱之时,十次中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了,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生平偶有机会充一次好汉,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十七八两,塞在他手里,说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拍他肩头,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庄家平威气势正旺,最怕人输干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气啦!”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将筹码换成银子。韦小宝来不及换回水银骰子,心想反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
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那里吃饭去?”老吴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呢,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
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跟老乌龟吃饭,此刻不逃,更待何时?”
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里又是大厅,又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
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里去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已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反正不识,也没去看。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月洞门,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突然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涎欲滴,轻轻推门,探头张望。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眼见屋内无人,便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夹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天下闻名,妓院中款待嫖客,点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往往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龟奴打骂,他还是偷吃不误。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然比妓院中的细点更精致得多,心道:“这千层糕做得真好,我瞧这儿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卖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经验极丰,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卖后,又吃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见屋中空空洞洞,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里面似乎装着米麦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这张桌子,桌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思,便即钻入桌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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