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悠悠过完两周岁的生辰,时间缓缓的推进到三月。三月里的日头,带着微微灼意,小悠悠精神旺盛,跟她爹似的,火气也足,早早的就脱下厚厚的棉袄,换成轻软些的薄袄子。身上的衣裳穿少了些,小胳膊小腿愈发的灵活,小丫头片子,成天的想着往外跑。
近来跟着父亲和伯伯进了几趟山,就如同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这孩子仗着有小灰小黑,还有常小榕守着护着,总趁着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摸的溜到山脚下,想要进山里玩。
她现在啊,小小的宅子已经完全不能满足她。弟弟妹妹也被扔到了脑后。被父亲和伯伯抓回来几趟后,她还腆着脸抱着父亲或伯伯的大腿,一个劲的笑着,好话说得可甜可甜,人却窝在地上懒着不走,死活要进山玩,让人哭笑不得。
阮初秀倒是没什么想法,只要闺女高兴,完全的放养状态。她相信阿阳哥和榕哥,定不会让悠丫头出事。可阮永氏却不这么想,提心吊胆的,念叨过两回,见这俩口子也就是嘴上应的好听,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丈夫嘀咕几句,阮文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偶尔才说个一句半句。
阮老头过来曲宅时,总会顺手将小明吉带走。小明吉倒是沾了悠悠的光,每回悠悠偷偷遛出去,他就不声不响的跟着,被大人发现后,他也不说话,就眼巴巴的看着俩个大人。这孩子跟悠悠比起来,一个就是话太少,一个就是话太多。
曲阳和常榕带悠悠进山时,顺便也会将小明吉带进山玩。阮刘氏婆媳俩,倒是心宽,完全不担心小明吉出事,反而觉得这是好事。
在孩子进山玩,在这个问题,整个阮家,也就阮永氏有点忧心太过。后见家里人都没放心上,她也就慢慢的看开了。
阮如秀带着蓉蓉在曲家住了一个月,别看只是一个月,这个月里,大伙可是费着心思给她张罗汤汤水水,老话说喝药不如食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就见圆润了些,恢复了往日风采,连小蓉蓉都有了点婴儿肥,小胳膊小腿胖嘟嘟的。
这孩子长得好啊,阮如秀和陈子善都相当的俊秀,生下来的小蓉蓉,五官很是精致,小小巧巧的,特别的惹人怜爱。悠悠跟她比起来,就多了几分活泼,见精神些,眉宇间隐隐透着跟她父亲相似的俊朗,嗯,可以说是英气。
悠悠刚出生时,长得像阮初秀,慢慢的长开了些,就越来越像她父亲。
阮初秀怕闺女长成个女汉子,让丈夫悠着点,别太惯着她,该拘的时候得拘拘。常榕打心眼里稀罕着悠悠,怎么样都喜欢着,觉得这孩子就是好啊。常跟兄弟念叨着,都随着悠悠,她高兴就行。越长越凶悍好啊,将来没人跟平安抢,他家小子轻轻松松的就能抱得美人归。
曲阳听着这俩人的话,琢磨了下,往兄弟旁边稍偏了些。平安知根知底的长在眼皮子底下,肯定不会让他长歪,闺女就嫁给他,很好。一辈子都在跟前住着,他和媳妇也能安心。
悠悠还不知道家里大人的想法呢,被完全依着顺着的日子,真是美好的没法形容,夜里做梦嘴角都是笑着的。
“初秀,我想把建新屋的事张罗起来。”总住在曲家也不是个办法,阮如秀早就想着这事,只是她的身子太虚,家里人都不同意,让她先在曲家养着,等过阵再提建新屋的事。眼下,她身体好了很多,她就想赶紧把屋子建起来,带着蓉蓉搬过去。
阮初秀点点头。“可以,等会儿大家都在时,咱们说说这事,让大伯他们出面帮着张罗吧,咱们别掺和进去,你合算合算先将钱给大伯。”
“我也是这么想的。”阮如秀近一个多月又攒了点钱,她没在镇里接绣活,自己买了各类材料,在家里绣着,绣好后就搁在二房的杂货铺里寄卖,给铺子一成的抽份。
阮文和本不欲要这钱,现在手里头有几个钱,他还不至于挣侄女的钱,尤其侄女又刚和离,带着小蓉蓉过日子,难得还在后头呢。可阮如秀怎么着都要给这抽成,要阮文和不收,她就搁别的铺子里寄卖。阮文和没法,只好收了这钱。心想,这侄女真倔。
除了绣活,还有红豆糕,九文钱一个的红豆糕,卖的时候说得相思糕,阮文和会做生意啊,他本来就会说漂亮的话,别看他不认字,却把这相思糕说得分外好,送首饰不如送相思糕,送蜜饯不如送相思糕,送衣裳不如送相思糕,心里想的念的全是你,一口相思糕吃进嘴里是甜的,就像我的对你心……
别提有多肉麻,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的。还天天把王维的相思挂在嘴边念着,别人问这相思糕多少钱斤,他先不说价格,先把这诗念出来,念得还真有几分韵味呢,然后又吧啦吧啦的说几句漂亮的话,最后才扔出价格。
被他这么一哄,九文钱一个的红豆糕,卖得还挺好。也有可能是每人一天只卖一个的原因,刚尝个味就没了,再想想这相思糕的由来。九文钱一个好像也不是那么贵,想想还挺划算呢。
王维的相思,成了烂大街的诗,别说镇里,连周边的村子,谁都能随口念上。好像无形之中,自己也沾了点斯文呢。
陈子善近一个多月,多数是躺在床上度过,偶尔才去书屋坐坐,整天魂不守舍,一副行尸走肉的颓废模样。陈寡妇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生怕刺激到儿子,只日日费着心思张罗饭菜,想让儿子吃好点,可不能把身子给枯干了。
这日,陈寡妇见阳光好,硬拉着儿子让他坐在屋檐下晒晒太阳,从书屋里拿了书本给他,让他无事看看书。儿子打小爱读书,说不定,慢慢的就能走出来。陈子善哪来的心思看书,三月里的阳光晒在身上很舒服,特别的温暖,就好像跟如秀在一起似的,和她一起时,他总会觉得特别温暖。
眷恋着这股温暖,陈子善倒也没有起身进屋,手里拿着卷书,靠着墙闭上眼睛,默默的回忆起他和如秀的以前,木木的脸上总算有了点鲜活气,嘴角甚至还浮现若有似无的笑。
陈寡妇在旁边看着,松了口气。一个多月了,儿子总算有了点起色。相信再过两三个月,就可以跟儿子开口说起娶妻这事。可不能再耽搁,都二十好几的年岁。生了场病,她这身子啊是大不如从前,趁着还有点精神,还能帮着带带大胖孙子。
陈家的宅子外,一个少年郎,手里拿着块相思糕,左手负在身后,慢条斯理的走着,挺有模有样的对着天空念。“红豆生南国。”这语调跟阮文和十足十的像。“春来发风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念完,自我感觉很满意,吃了口手里的相思糕。“这相思糕果然甜,甜到了心坎里。”说完,少年郎将剩下的相思糕塞进了嘴里,嘀咕了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姑娘送我相思糕。”
靠着墙闭着眼睛晒太阳的陈子善,隐约听见有声音随着风飘进院子里,不太清晰,他竖起耳朵细细的听了会,待他听清院子外的少年说的话时,整个人猛得站了起来,却因站得太急,双眼发黑,人都有些打晃。
“夫君。”妾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扶着他,满脸的担忧,怯生生的喊着。“夫君。”
陈子善缓过来后,挣脱了她的手,匆匆忙忙的往门口走去,却只来的及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他站在门口,痴痴的望着,那目光,仿佛穿过了虚空,天空及白云,随着风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恍惚间,看见她拿着一盒红豆糕站在他面前,红着脸,眉宇眼带着羞赧,说送给他尝尝。
“夫君。”妾发现他有些不太对劲,细细的喊了声,又轻轻的扯了扯他的衣袖。
半响,陈子善收回目光,才露显了点鲜活气,瞬间又泄了个干净,他靠着院墙,望着曾经他和如秀的屋子。“近来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跟我仔细说说。”她将做给娘的衣裳都送进了当铺换钱,这相思糕,难道也送到了镇里换钱?
十里八村自一个月前就开始飘起各种闲言碎语,婆婆不让她往屋里说,妾便没有说,不管听到了什么,回到家后她都会闭紧嘴巴。这会听见夫君问她,她想了想,还是将事情原原本本的都讲了出来。
她想,让夫君看清毒妇的真面目也好,别再日日人不人鬼不鬼的过着,他这么有才华,浑身聚满着灵气,是罕见的文曲星下凡,十里八村最会出息的读书人,他该重新振作起来,继续考取功名。阮如秀算什么?这种绝情冷血的毒妇不值得他这般为她生生煎熬着。
“她恨我,她果然恨着我。”陈子善哆哆嗦嗦的说着,沉默了会,然后跟疯了似的跑出了院子,往镇里奔去。
没有亲眼看到,他不相信。不相信她就这么轻易的将他丢弃,那些美好的过往,怎么能说丢就丢?她应该还是爱着他的,他还爱她。他不相信,她会这样对他,这样的,冷酷无情。
陈子善拖着病秧秧的身子,踉踉跄跄的跑到镇里,来到阮记杂货的铺子前,他看着摆在最显眼的相思糕,多么熟悉的相思糕,上面的两糕红豆还是他说的,一粒代表他,一粒代表如秀。
视线变得模糊,周边分明热闹嘈杂,可陈子善什么也听不见,唯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着。
那是阮文和在念相思,他还是跟阮如秀学的,问为什么叫相思糕,明明就是红豆糕,阮如秀告诉这首诗,他听着顿觉好,让她多念几遍,把这诗还了去。“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要送给心爱的姑娘,世间万物啊都比不上这相思糕,你听听这诗,多好啊……”
不如将红豆糕换个名,叫——相思糕如何?
我才没有想你呢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是我想你,我日夜都念着你。从此就唤它相思糕罢。我教你写这首诗。
“噗——”世界在一点点的变黑变暗,陈子善的身体扑嗵一声倒在了地上,血迹顺着嘴角缓缓的流。
每天一块相思糕,待到白发苍苍,还天天做相思糕。我给你做,你给我做。每天吃一块,别人都没有。
这辈子有你就足够,绝不纳妾。
签字吧,别让我恨你。
男女授受不亲,我和你已无关系。
此糕唤相思,九文钱一块。
你个书呆子,学了整整九天才学会,真笨呐,我当初光看着书做一遍我就会了。
往后,愿您陈家,富贵吉祥儿孙绕膝,愿您儿子高官厚禄流芳百。
“大夫怎么样?”等大夫出来后,陈寡妇连忙走了过去,红着眼眶哽咽的问着。
自她生了场病,身子大不如从前,回屋躺会的功夫,不想,儿子就出了这样的大事。陈寡妇这会恨不得将毒妇千刀万剐。
“给他施了针,一会便能醒,待我写个药方,你们去抓点药回来,可不能再受刺激,他这情况很危险。”
短短不过一个上午,附近几个村子都知道,陈举子去了趟镇里,昏迷在了阮记杂货铺前,还吐了口血,看着特别吓人,像是要死了似的。
阮刘氏看着低头沉默的闺女,深深的叹了口气。真是造孽啊。
“娘。你晚上跟二叔说声,往后别卖相思糕。”阮如秀低低的说了声。“不卖了。”
“嗳。我会跟他说的。”阮刘氏应着,眉头却拧的死紧死紧。何苦呢?折腾了别人也折腾了自己。
沉默了会,阮如秀突然说了句。“娘。我这辈子就守着蓉蓉过。”
“随你罢。”阮刘氏点着头。对这小闺女,她是没办法,随着她罢,想怎么着都行,只要别乱折腾,好好的过日子。
出了这桩事,家里的气氛也有点沉重。
晚饭过后,常榕忽的说起。“我明早就走,已经过了两个月,婧姐没有回来,我得去找她。”
“还没两个月。”阮初秀细细的数了下。“还有两天啊,别着急走。”
“早两天晚两天没差别。”要不是为着多陪陪儿子,常榕还能走得更早些。
如果他没能找回婧姐,还把自己搭了进去。想到这点,他就忍不住想多陪陪儿子,虽说把小榕留给了他,到分开时,还得觉得难受。可他不能不管婧姐,她是平安的母亲,是为了寻找他才出的远门,得去找她,生也好,死也罢,得找到她。
曲阳早有心理准备,波澜不惊的道。“去罢。早去早回。再过三四个月,就可以开始教着平安喊爹娘。”
“嗯。要是没能回来,平安就交给你们夫妻俩照顾着。”常榕和兄弟干了杯酒。“平安有你们俩口子在,我很放心。”
“你放心放早了些,没你和婧姐在身旁,小心悠丫头被别家抢走。”阮初秀调侃了句。
常榕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不会。我让阿阳看着点,这媳妇啊,我老常家早早的订着呢。”
这夜,曲阳没有回屋睡觉。他和常榕拿着几坛酒,双双坐在屋顶,也没怎么说话,就一口接一口的喝着。喝醉后,直接睡在屋顶,天蒙蒙亮,鸡未打鸣,常榕就醒了。
“就走?”曲阳感觉到身旁的动静,睁开眼看着他问。
常榕点着头。“一会小榕就会醒。”
“早去早回。”曲阳张开双手抱了下兄弟。
常榕轻巧的踩着屋顶,直接跳到了院子外,往山里跑去。
曲阳跳到院子里,轻手轻脚的正准备进屋时,就见常小榕从后院穿过厨房走了过来,黑黝黝的眼睛仿佛透着光,水润润看着他。曲阳沉默着,走到了院门口,将大门打开了半扇。待常小榕从身边走过,他抚了下它的脑袋。“记得回来。”
“咴-”常小榕轻轻的蹭了下他的胳膊。出了院子后,它飞快的朝着山里奔去。
一直到傍晚,都没有见常小榕回来。
夜里躺在床上,阮初秀睡不着,窝在丈夫的怀里,喃喃的问着。“它是不是跟着榕哥去了外面?”
“对。”
“榕哥不让它去,它这样跟着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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