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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宋大哥自己成了北方黑道二把手!

当然知道他是被逼的。宋江上梁山之前的种种遭遇与无奈,在孟州道诸多小喽啰口里,已经演绎出了无数传奇的版本,仿佛那是天命所定,是有个冥冥中的爱管闲事的神,在后面推着他走。宋江禁止黑道传递关于梁山兵马的谣言,可是关于他的这些流言,却传得格外快和远。

当然他也知道,就算梁山是黑道,山东河北的大部分州府官兵,也不见得便有多白。就算梁山上藏污纳垢,未必没有小人,但白道社会里,难道不是彼此彼此?宋江所谓的“替天行道”并非空穴来风。梁山好汉们如何惩治贪官恶霸土豪的轶事,已经悄然在民间流传开来。

武松罕见地神游太虚了。直到潘小园叫了他好几声,才猛然醒过来。

“二哥,你全心全意相信那位宋大哥么?”

这是潘小园所能说出的最大胆的话了。武松再怎么跟她膈应过,好歹是她在这个世界里认识时间最长的人之一。眼下是友非敌,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武松倚墙而立,不假思索地答:“当然。我欠他太多,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武松。我若是不还他这份情,那才叫枉为人了。”

“义气”两个字或许太过虚幻,他认得,别人不一定买账;于是他顿了顿,又找了个更现实的理由:“再说,我现在让人悬赏捉拿,江南那边也不会放过我。不去梁山,迟早要完,半个仇人都杀不掉。”

他倒是想得缜密。江湖凶险,本事再大也难做独狼,他也必须考虑挂靠一个更大的“组织”。既然已经摆了明教一道,跟南方头一号江湖势力撕破了脸,那么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投靠北方梁山,免得继续被人惦记。

话说出口武松才发现,他居然跟这个“局外人”有板有眼地商量起这种事来了。或许她的这些问题,真的是一针见血?

于是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说得对,一个人的建议毕竟会有纰漏。倘若……唉,倘若周老先生在,我还是会第一个去请教他老人家的。”

对于武松,宋江周侗同为人生导师,他一般的崇敬且信任。况且,武松不是神。这些日子以来,他大约也有许多迷茫和困惑,需要宋江这样前辈级的人物来开解。

武松见她只是点点头,便恢复了事不关己的神色,忍不住提出了一句心中多时的困惑:“你就不好奇,那纸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潘小园眼也不抬,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答:“我若问你,你会说吗?”

武松一怔,看看她,轻轻一笑:“不会。”

潘小园内心连一丝涟漪都没起,早就该看出来这人是多么的贱德行。继续埋头清账。红圈圈标出一些关键资产和数目。

武松走开几步,又回来,似乎有点不耐烦,“你还管这些东西做什么?等咱们投奔梁山,这店、这账,还不是一把火烧了。”

潘小园放下笔,心里忽然有点过意不去,站起来,十分诚恳礼貌地告诉他:“那个,二哥,我没答应和你们一起去梁山。”

武松明显错愕了一下。大家不是明摆着达成共识了吗?连孙雪娥都叫唤着姐姐去哪儿我去哪儿,这人又整什么幺蛾子?

他心里焦躁,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淡淡道:“去梁山对你最安全。他们有安置家眷的去处——先听我说,知道你不愿意当家眷,我只要说句话,照样能给你安顿好。你别忘了,你现在身份还是罪妇,你难道想让官府捉住,再卖一次?”

潘小园一怔,“罪……妇?”

头脑中理了理往事,这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头咯噔一沉。武松是众目睽睽之下把她“买”走的,可第一那是强买强卖,第二,武松转头自己就成了罪犯,那么官卖的文契依律作废,她“潘金莲”依然是等待发卖的罪妇——只不过变成了在逃的,罪加一等。

打虎英雄,你坑人的时候,良心上不煎熬吗?

潘小园更加觉得,如果自己跟他往梁山卖身,那迟早是要被他坑死的节奏。

她决心彻底跟此人划清界限。抿出一个理解的微笑,捂紧那账本,说:“孙二娘已经答应啦,等她去梁山,这店面留给我,随意改造经营。有这些产业在,我总不至于饿死了。至于官府那边……”她想想,“孙二娘怎么对付,我就怎么对付。”

武松无语凝噎,换了别人,他可能还会婉言提醒一下,说你段数略有不足,想跟孙二娘这种老江湖学,是不是需要再考虑考虑。但听着她大言不惭的语气,连嘲讽都懒得嘲了。

“你一个光杆将军,怎么改造,怎么经营?怎么招帮工?怎么保证旁人不会打你主意?”

“我自会解决。”

“随你!但是你别忘了,梁山这一役,有宋大哥在,青州如同探囊取物。左近山寨尽皆投靠,此后这里的大小黑道迟早都要奉梁山为主。你还想做局外人独善其身,最好提前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他甩下这句话,就出门而去,帮着孙二娘他们收拾东西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账房里掂量。

潘小园不是不心虚,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实在想不到自己在梁山上能有什么用武之地。等过几年梁山被招安,山上的猫猫狗狗小喽啰,还不大多是被遣散的份儿?不如自己先提前给自己寻找一份出路。

脑子里还在打算盘,武松自己又踅回来了,神情里带着那么一丝不情不愿的锲而不舍。

“嫂嫂,你是直性人,女中豪杰,武二一万个佩服。可是……”他咬咬牙,放低了声音,“我大哥是将你托付我的……”

潘小园直接呛回去:“好好,那你将我从县衙救出来,护着我没遭包道乙他们毒手,全须全尾的送来这儿,还有……”想细细数数武松对自己的恩惠,数来数去发现寥寥无几,“嗯,还有许多别的事,你已是仁至义尽,照顾也照顾过了,答应的事都算办完了,奴家十分领情,不敢再劳烦更多。”至于还有什么生孩子的事儿,他没提,就当他忘了。

武松觉得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孙雪娥这时候也比她讲理,“不说别的,要是你一意孤行,惹上黑道,没两天让人砍了脑袋,你让我怎么跟我大哥交代!”

潘小园啪的把笔放下,扬起脸,跟他针锋相对,冷冷道:“你怎么交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每次提起这事,她心里就跟用沾了胡椒面的大碾子碾过了一般。谁让你答应了?虽说是死者为大,你哥俩商量事儿的时候,问过我一句吗?

明知道他说的极有可能成为事实,可就像赌一口气似的,心里头的胡椒面涌到鼻子里,用力抽两抽,重复自己的立场:“就算我真让人砍了脑袋,回头到那阴曹地府,我自己跟你大哥解释,都是我自己作死,和他兄弟无关!”

话说僵到这份上,如果对面是个同样的江湖好汉,武松多半该直接上拳头了。可她偏偏是个不会使刀的,天生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武松就像是高手被封了穴,一肚子火气发不出,反噬自身,五脏六腑都烧出一腔子浓烟。

周围的气场冷得可怕。潘小园摆出一副不畏□□的面孔,坚决不能先软,不依不饶的跟他较量眼神,直视他乌黑的眼。目光在杀人,心里在发抖。

而武松也毫不客气地瞪她。眼中开始是逼人的怒气,到得后来,却多了一点点难以捉摸的黑色的情绪,慢慢的移开了目光。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