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认识我?”
尹伊格垂目,盯着自己凛冽的腕骨棱角,久久没有回话。
裴芮未曾发觉,被他浓叠睫毛掩住的眼底,有什么正在哗然崩裂。
“我当过兵,反恐部队,在车臣见过你。”
瞌睡似的昏沉重新回到脸上,他很疲倦地说,手背盖住眼眶,指节触在断眉上微微地抖。
“哦。”这个答案不算意外。裴芮表情纹丝不动,伸手拿来此前放在窗边晾晒的烟。细纸一经风干变得发皱,摸起来像满指粗沙。
“很熟么?”她又问。
伊格说:“还好。”
这个时候,他的回应显得很被动,好像每次都要在心头耗上一会,才能缓慢地滑出来。
裴芮捻着烟,坐到地板上,背抵着床脚。依赖已久的止痛片不在手边,她有些不太舒服,但尚在可以忍受的范畴。
“我们以前做过?”她把烟卷塞进嘴里,四处摸索上回伊格的火柴盒。
火柴没找到,却无意间翻出了弃置多天的手机。
他眸色一暗,嘴角拔干。
“做过。”他终于答,“很难忘。”
“我就说。”
裴芮见怪不怪,笑着仰起头,颈项枕上床垫边缘,脸颊旁边是他紧实的腿侧,“一开始干嘛不告诉我?”
她抬起手想支住床沿,肘关节不经意间擦过他腿弯。他应该永远无法给予别人自己的体温,因为他的皮肤实在比常人凉得多,好像从来留不住温度。让人想到黯沉的鸽灰色玉石,就算用手心暂时烘热,转眼也能默不作声地降冷下来。
听见她的问题,尹伊格顿了一顿。
“我以为你不可能忘了我”——他本想将这句话完完本本告诉她,以自己最热切的情感,和最激烈的语调。可一串音节堵到喉头,舌根也在阻塞他说出口。
“一开始,”他淡淡道,听起来仿佛戏谑的玩笑,“你那么美,我想不起别的,只想……”双眼略微闭拢,只剩下一线磁蓝的光,微不可觉地明灭闪动,“尝尝你。”
那一晚,这间房,他的手抚滑过脊线,停在她微微后缩的腰间,把她勾向自己胸膛。当时他手心温濡地熨着她,虽然远不够热,对他而言已经像是在发低烧。
另一只手向上顶住她下颌,迫使她迎接他的视线。而他眼里满是滚烫的迷雾,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裴芮唇舌一阵发痒,在嘴里舔了舔干燥的牙齿背面。
“但是你也没有认出我来。”
尹伊格意有所指,头向一侧偏了偏,湛蓝眼珠朝她转动,“真让人伤心。”
“不好意思啊,我忘了很多东西。”
她将头发拨弄到耳后。发色深黑散碎,中等长度。尾梢参差不齐,垂在耳缘下方。
“当时在车臣中弹抢救,大脑坏死的部分被切除了,医生说是这个导致的,我也没办法。”
“什么都记不得了?”伊格侧过脸。
“是啊。”
裴芮点头。一片干细烟草掉进嘴里,被她用舌尖送至齿缝嚼碎。
“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日子可能会比以前好过点。”她说。
伊格默然,不反驳也不表示赞同,就这样不置可否地僵持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气氛沉淀下来。
“退役几年了?”她另找话题。
尹伊格答:“三年。”
“来北京玩?”
“找人。”
“找到了么?”
“找到了。”
“那还挺好的。”
很没滋味的一段对话,跟人口普查似的。
察觉到这种寡淡无趣,裴芮撇开眼,试图将上身挺直。颈椎仰弯久了,再抬起头时嗝吱作响,有一种骨节开合的拉扯感。
半晌过后,尹伊格突然出声:
“你去莫斯科做什么?”
停了一停,他又道:“现在天气比较冷,没什么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来。”
“莫斯科有家博物馆,为第二次车臣战争开了个新展厅。听说我当时随军做过报道,就邀请我过去写点东西。”
裴芮答得匆忙简略,削除了其中周转细节,“我也正好度个假,休息一下。”
尹伊格点点头。
他手肘撑在膝头,下颌收紧,面孔完全被阴影掩盖,似乎只消眨眼工夫,就能滑进酣甜的眠梦中。
而他的声音还很清楚:
“他们知不知道,你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告诉他们了。博物馆方面说没事,反正小队的特战队员会认出我。”
裴芮歪头随意说,“想想也是。毕竟我们朝夕相处过一年。”
她还不习惯与完全陌生的“老友”们重逢叙旧,只不过初访异国的新鲜体验成为巨大诱惑,重归工作更是让她久违地感到欣喜充实,足以克服这一点微小不适。
想了想,她又问:
“你在我跟的那个小队服役么?”
声带霎时间脱离了掌控,他被动地听见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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