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何许人也,历经两朝,又身居部堂高位多年,早练就了一身铜筋铁骨,眼刀什么的,对人家来说,根本没用!
“承蒙皇上信任,本宫若再推辞就难免矫情了。”严静思抬手示意林远就座,在他将坐未坐之际,状似随口问了句:“本宫曾听皇上提过,林大人似乎对新稻稻种颇有想法,之前在越州,你应该已经见过了本宫的舅父了吧?谈得如何?”
林远屁股还没坐稳,猛地听皇后娘娘这么一句,身形顿了一下,心底深深压抑着的苦水瞬间溢了上来。
半自弃地坐下,林远抬眼看向眉眼从容静好的皇后娘娘,心里无声谴责: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愧是泉州郭家的外孙女!
“微臣自越州回京后,数次求见娘娘,为的正是此事。”林远双肩微垂,诉苦的模式说开启就开启,“娘娘,国库的情形,您也是知道的,一年也就四千万两的进账,修缮河堤、军饷两项,就花去了四分之一,各地官员的薪俸又差不多花去了四分之一,每年年初,各部的财政预算加起来差不多就要瓜分了这剩下的一半,年年赈灾的银子,都是东挪西凑拼出来的,年底国库财务盘点,不说年年赤字,也是十有八-九......”
严静思左手手肘抵着椅子扶手,托腮垂眸,纤长微翘的睫毛如羽毛般轻轻颤动,宛若听得投入、出神。
林远见状,眼里掠过一丝喜色,看样子,皇后娘娘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呀!
“近些年来,内外虽无大的动乱,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然天灾却是年年不断,尤以南部的水灾为甚,往往一次洪灾过后,颗粒无收。今次越州逢灾,若无娘娘妙策,不知要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臣乍闻新稻之成就,不怕娘娘您笑话,微臣高兴得险些哭出来,激动得好几日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臣就想啊,若是咱们大宁的百姓都能种上新稻,就不会再有那么多人辛劳了一年,到头来却还是吃不饱饭了。”
林远确有以情动摇皇后娘娘的打算,但说着说着,回想着越州之行的所见所闻,不由得真情流露,哀民生之艰。
“现下,皇上不惜顶着各方重压推行均田、青苗两法,旨在将豪强世族兼并的土地归还于民,让百姓有地可种、有地能种,若在此时能顺利将新稻推而广之,新法的成效必将事半功倍!天下百姓,必将永不忘记皇上与您的饱腹之恩!”
严静思抬眼,看向林远,正色道:“林大人之心,为国为民,本宫钦佩,更甚为欣慰。然,本宫不能以天下苍生为由,挟大义、亲情去牺牲郭家、齐家这些巨贾富商之家的利益。这不符合规则,不是吗?”
“本宫能理解你的用心,也能理解你的急切,但移时易事,绝非旦夕之功。对苍生万民,本宫或许没有林大人体悟深刻,但本宫也有自己的原则要坚守,那就是,本宫要借用郭齐诸家的人力、物力、财力,就必须要保证他们有利可图,非如此,难以长久合作。”
严静思见林远并无意外之色,心知他定预测到了自己的立场,遂话锋一转,道:“当然,本宫也并没有为他们撑腰的意思。诚然,商人重利,但同时也重诚信、重契约。一切按着买卖的规矩来,若是官府采办,本宫也不会袖手旁观,稍微争取些实惠还是可以的。”
林尚书幽幽叹了口气,不得不面对现实:皇后娘娘不好忽悠啊!
“如此,臣便先谢过皇后娘娘了,往后少不得要麻烦您。”
遗憾归遗憾,嘴边的肉还是要赶紧咬住的。
不过,有这样的结果,也在林远的意料之中。
而林远对商户的态度,也在严静思意料之中。
历朝历代,素来重农抑商,大宁虽政策放宽,对经商“贱而不限”,但终究还是颁布了贱商令。
林远身为部堂阁臣,其思想自然是与国策相一致。
他们现在还无法预料,只要宁帝的青苗、均田两法顺利、切实推行,百姓生活日益富足,商业必然会随之兴盛繁荣,商人的阶级优势必将突破经济层面,叩击社会地位。有朝一日,商人这一阶层就会取代现今的豪强地主,成为新兴的强势阶级。
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无人可阻挡。
严静思站在历史车轮的一旁,能做的,就是顺势而为,借力实现自己的目的。
她没有心系天下苍生万民胸怀,惟愿能护得心中在乎的人一生平安康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不介意自己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柄工具。
要做工具,她就要做他不可或缺的那柄工具。
譬如当下,就是工具体现价值的最佳时机。
严静思呷了口茶,垂眸敛下眼底的薄凉。
在价值观上,严静思自觉与林远的确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但在审时度势和做事做法上,两人还是非常有共同话题的,就林远提出的配合两法推行的轨迹推广新稻一事,严静思与他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待日辉西斜时,两人已商讨出了大致的细节。
严静思按压发胀的太阳穴,对林远心思之缜密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只是......
严静思看了眼稳坐如钟,一点起身告辞的意思也没有的林尚书,心想着是否要开口直接送客。
不料还未等她开口,林远倒是落落大方地先一步表明要再蹭一顿晚膳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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