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林苑,占地方圆广阔,皇帝于建元年间扩建,保留秦时恢弘宫苑,接地数顷,悉围养珍禽异兽,以供皇帝御幸时射猎。从前陈后得宠时,万圣之尊每每驾幸,皆携陈后同往。或行猎围射,或温酒把盏,好不快活,彼时帝后琴瑟和谐,羡煞鹣鲽。
此一时,复见往昔之景,故人却未随驾,皇帝虽冷心,亦难免触景伤情。因向在御诸人吩咐道:“行猎去!”
亲军羽林卫纷纷跃起,一时间雀然,窦沅也紧跟皇帝身后,随驾而行。皇帝回身瞥她一眼,似对她能看眼色极满意。
她不傻,此刻须装傻才是正道儿。若再出点差池,刘荣只怕万死不足泄君愤。
这一场狩猎,皇帝极放得开,兴致高昂,一队亲卫马上尾随,直追的围场尘土飞扬,走兽躲无可躲。当真有当年高祖皇帝“大风起兮云飞扬”之英姿,窦沅暗暗叹服,心道,大汉能有这样一位英伟的皇帝,当真算福分!
她自幼长在侯府,规于名门淑女风范,不敢逾越半步,这些个马上之术,她自然是一窍不通的,因此只能坐御龙台前,与皇后卫子夫一道,远远望着皇帝一行冲进丛林,直撩的尘土飞扬,君上威仪,难教人不侧目。
卫子夫淡淡含着笑,端坐御龙台上,主持大局。皇长子据时年尚幼,由保母领着留未央宫,并未随御驾出行。少了个闹腾的小孩儿,卫子夫跟前,倒显凄落落的。
窦沅坐一边,罪臣之女,自与皇后说不上话。皇后卫子夫向来热络温善,倒先套起了近乎:“阿沅近来可过的好?时常御前走走,不教陛下想念才好。我这边儿,怪冷清的,你时常来,不但陛下心里欢喜,我瞧着也开心……我的椒房殿,向来欢迎你。”
她明知卫子夫“极好心”,心里却提不起劲儿来。尤其是听她说那一句“我的椒房殿”,更觉难过了,明明是……她阿娇姐姐的“椒房殿”。因赔笑道:“皇后娘娘说的是,是阿沅疏忽了,承娘娘厚爱,往后有的时间了,自然是会多与您热络亲厚的。”
“不必拘束的,”卫子夫笑着将手搭她手背上,“咱们呐,往后可都是一家人,陛下喜欢的,本宫自然也喜欢。本宫宫里孩子多,有时候糟糟儿的,连据儿都会走啦,一个躲远了去,一个又来,诸邑那孩子最皮,不知像谁。”她说起孩子来,愈发的投入,直讲的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想来是真爱孩子的:“你若来宫里坐坐,孩子们定与你亲热……”
窦沅见她这般,又不好拂她意,因道:“有空我便来坐坐,谢娘娘这番好心。”心里不免觉有些苦涩,她儿女绕膝,椒房独尊,可怜娇娇姐姐,如今仍寒灯冷蜡,可不知要苦捱多少年。阿娇姐子女福太薄,即便承宠未央如斯,也未必能留住孩子的。这命中的福分,大抵都已注定了。是她卫子夫命太好。
窦沅知卫子夫会错了皇帝意,这些日子来,她与皇帝是走的近了些,但事出有因,绝非掖庭传言那般,陛下爱美,连这窦家小翁主都欲纳了后宫去,她卫子夫尽顺皇帝“意思”,多大的肚量呢,自个儿与窦沅走近些,体现“姊妹情深”。原不是这样。但既已话赶到了这份儿上,窦沅便想吓她一吓。
因说:“皇后娘娘这般推心置腹,拿我当亲姊妹。我……我……”她吞吞又吐吐,脸色极为难,卫子夫向来善解人意,自然说劝:“阿沅有话可直说,我并非小肚量之人……”
窦沅作势瞧了瞧四下里,卫子夫会意,因附耳上来,窦沅贴面,轻声道:“妾这后半生荣华富贵,还望皇后娘娘提点成全。妾……并非攀龙附凤之人,实在是……长门陈氏行出这般苟且之事来,累了家门。妾若再不为自己盘算,这一生便是毁尽了。窦氏、陈氏虽非一族,但陛下眼里,皆是旁系血脉,朝臣奉室这许久,这茎脉攀来又折去,自然都是结成一络了,陈阿娇之错,非但牵累陈氏,在陛下眼中,咱们窦家可也受累了。如此,阿沅怎能不心慌?”她的声音压更低,怯怯惶惶道:“娘娘可知,——长门陈氏犯了甚么错?”
卫子夫摇头,试探着问:“冲撞陛下?”
“呵,这可不能呀。陛下海量,一点小事,绝不致如此发狠……”因贴近卫子夫耳边道:“陈阿娇因磨镜一事,被陛下废弃,此因可究。然,她的罪过,可仅此一桩?”
卫子夫眼生讶异,面上微露羞涩:“那……还能是甚么?”
毕竟她是端庄的、母仪天下的皇后,御龙台上与内家小翁主说起那些个来,当真是十分羞涩的。
窦沅也是豁了出去,甚么都敢说,因道:
“陈阿娇多年前已种下恶因,她非止与宫女子有私,还……还……还与一男子暗换书信,情深非常……”
“哦?”卫子夫显然十分惊诧。
“嗳,”窦沅叹一声,“那男子并非常人,皇后娘娘入宫伴驾年数并不算久,虽不识得他,却一定也听说过。妾这儿有一样物什,给娘娘瞧过,娘娘便知。”
因从袖里掏出一样东西来,神色颇紧张,神神秘秘递与卫子夫。是一只锦囊,做工甚好,勾丝攒线,亮锃锃的,瞧来只觉精致繁复无比。
卫子夫接过来,有些诧异,窦沅努了努嘴,示意她打开来看。
里面封着一张帛纸,看起来收藏极为妥帖细致。她小心翼翼抽出来,轻轻捏在手里,余光轻与窦沅相接,窦沅点点头,她便放心看了去。
像一封书信。帛书边角已泛起微卷,拉丝流了好些,这封帛书,似有些年成了。
窦沅轻叹一声,心道,你只不觉这封帛书如何眼熟么?此刻竟还未察觉?
卫子夫眼色一憷。
她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慌张:“这……”
窦沅道:“娘娘可觉荒唐?那长门陈氏,虽与我曾有姊妹之情,可如今所行,败坏汉家声名,实在折辱陛下,如此不守妇道、不自爱,我与她,岂可再做姊妹?”
卫子夫悻悻:“阿沅说的是,难为阿沅如此深明大义。”
“那这封帛书……”
“本宫多嘴问一句,”卫子夫道,“这封帛书……阿沅是从哪得来的?”
窦沅沉色,低头,面上略为难:“……娘娘可想好要呈交陛下过目?只觉这事牵扯太大,望娘娘恕罪,妾……并不能说。”
卫子夫向来“善解人意”,自不会追问,因道:“那便算啦,阿沅若信得过我,这帛书交我存管,可好?”
“那是自然,”窦沅笑了笑,“娘娘乃永巷之主,后宫讳莫之事,自然全由娘娘掂量如何处置。只这帛书中所记之人,已过世多年,原不该请出他来再作挞伐,阿沅也想为死者讳,但陈阿娇之行,实在教人不齿。”
“阿沅所言极是,事已过去这许多年,咱们便按下不表啦。”卫子夫叹息道:“此事事关陛下尊严,还是少说的好。”
“娘娘果真仁慈良善,这当口,却仍为陛下着想。此一事若揭发,陈阿娇怕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卫子夫面色却仍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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