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内廷。
小孩腕儿粗的明烛燃至中芯,“哔啵”一声爆了个烛花,蜡油缓缓淌下来,不多时,烛台结了薄薄一层蜡痂,宫人挑金针细细剥落,烛花窜的更旺,曳动一圈晕黄的暖光,长乐宫主室内皆被这烛光照的生暖。
宫人内侍迎出来,乌泱泱跪了一地:“陛下万年无极!”
武帝身边内侍曳礼,宫女子悉数跪下:“太皇太后千岁永泰!”
“免。”老太后歪在榻上,从薄褥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叫免。宫人们伏地:“谢太皇太后!”又侧身跪武帝:“谢陛下!”
武帝迎上皇祖,眉头稍有凝郁:“阿祖,三伏天里,怎么还盖着薄褥?不要捂出病来……”
窦太后笑道:“是阿祖错,糟了你一番孝心,前朝贪凉,已经作下病来,太医令着宫女子紧盯着我老太婆,莫教老太婆再糟了身子!要让老婆子偎在榻上捂一身热痱子才好呢!彻儿,你紧瞧着,他们这样看的紧,老婆子倒像给捯饬着玩儿似的!”老太后看起来气色不错,见皇孙亲来谒见,说起笑来心情更加畅顺。
“‘长乐奉母后’,皇阿祖身体安泰,‘长乐’着,孙儿于前朝临百官训,心里也是开心的……太皇太后,朕只求我大汉国泰民安,您身体康泰。”
武帝上侧塌而坐,马上有内侍呈上热茶,武帝接过,熟练捏住小盖,拨起茶叶。宫女子们细心点上线香,清清郁郁的香味,飘满内廷。
窦太后笑道:“阿祖这把老骨头是走不动喽!只能听内廷宫女子们说道说道,长安城里有什么趣儿事啦,哪家的侯爷又娶了个漂亮娘子啦,嗳,彻儿,咱们女人家家后宫这些消磨光阴的劳什子话,你们爷们听着没劲,你一来,阿祖倒不知要跟你嚼道些什么……”
武帝心下敞明,料着该来的总是要来,他大气凛凛的馆陶姑姑正当盛年,当朝天子在窦太主眼里,也不过是个小娃娃,她哪肯就此罢休?因说道:“太皇太后,不如便把长安城里那些趣事儿啦,说与朕听听?”
窦太后指了指身后一名宫女子:“清蓉上回跟我嚼道,近来长安城里传唱一句童谣,倒挺有趣儿,嗳,那童谣怎么唱来着,清蓉?”
武帝不说话,轻轻弹了一下那瓷碗,是“准”的意思。赵清蓉也会看脸色,见武帝允意,便出前拜礼道:“因是传递门信的关系,婢子出了趟宫,见识了些民风民俗,长安城里近来有句童谣……”她顿了顿,见窦太后与皇帝脸色皆平和,便放开了胆儿说:“‘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武帝讥诮道:“有意思!”
长乐内廷顿时寂寂,谁也不敢犯天威、触龙颜,武帝撂下茶杯,轻咳一声:“怎么都不说话?”龙颜顿时松泛,也没有要穷究的意思,一抹淡笑煞煞映在脸上:“阿祖,你看她们,一句话要嚼成两半讲,朕听的乏了!长安城里传遍的歌谣,天家似百姓家,说学两句,在阿祖跟前讨个笑,朕也高兴,她们……怎么像朕这样不近人情似的!”
窦太后拍武帝手背,微笑着对身后宫女子道:“你瞧你们,坏了皇帝的兴致!百姓,也是君家的百姓,长安民舍里传出来的歌谣,说两句,皇帝必不会纳罪,如今这番掖掖藏藏,难怪彻儿要生气!”又对武帝道:“彻儿,你现下子息薄,多纳美人,哀家并无责罪,只是……后宫多忌专宠,你乃大汉的天子,一定要权衡前朝、雨匀后宫啊!”
窦太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宠一个歌姬,并无妨事,但若宠上天来,只怕于江山社稷无益。
武帝顺太皇太后意,笑道:“阿祖所言极是……”帝王朝堂之上惯用权术,此刻在后宫窦太后跟前,也习惯拨了三两脑筋,武帝旋即转了话锋,道:“朕纳美人盈后宫,如今朝堂之上,数着辈分算下来,满朝俱是朕丈人爹!哪个不是手握大权?阿祖,前朝吕氏之鉴,朕仍心有戚戚……独卫氏,母后排嫌她门楣低,上不得台面,殊不知,唯她才教朕放心呐!”
窦太后心中冷笑,好个皇帝!居然把吕太后也搬了出来!真真是要教她这个佐三朝的老太后无地自容!这不是正警告她,老婆子不该插手前朝、老婆子尽该颐养天年么?
皇帝的意思教人细想之下,心中发寒。窦太后暗叹,真是翅膀长硬了,有乃祖乃父遗风,好个帝王!她这一生为刘姓天下尽心尽力,所有的心思血汗全顾在大汉朝的江山上头!到头来,却教自己的孙子猜忌、嫌隙!
武帝此时已经缓了口气:“阿祖,朕自前殿走来,见着魏其侯府的辇子也停那里,府上有人来探?”
窦太后稳了稳神,强自振作道:“是窦婴的小女儿——阿沅,还不来拜见陛下?”言毕,抬手一招,宫女子们那堆里晃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头上只点一支花钿,却比满头珠翠更俏人,那女子盈盈下拜:“臣女窦沅,拜见陛下!”
武帝微微拧眉,似在看她,眼底那一汪浅淡却又似落在了别处,他忽然道:“你身后那宫人,眼生的很,——什么时候入的宫?”
武帝突兀出声,一时弄的窦沅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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