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之忽然又开始心软了,温纯甘甜的酒气在肺腑之中弥散开来,原来这便是当年与她亲手埋下的女儿红,幼稚的誓言重新在耳边蛊惑一般回荡。赵锦之一直以为她早已忘了这酒的存在,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与她共同饮完这坛盛着两人最初和最终的女儿红。
她心里特别明白韦千雪口齿伶俐,只是奈何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耳根子极软之人,这也是此先她不愿韦千雪和自己多呆的原因,赵锦之就怕呆得久了,韦千雪多说些话,这耳边风就慢慢吹进自己耳朵了。
而韦千雪同样也看出了赵锦之的动摇,扶着桌沿走到她身边缓缓坐下,继而抱住赵锦之的胳膊,小声道:“小锦,跟我走吧,我会保护好你的。”
听到这话,赵锦之顿时又清醒过来,她悲戚地笑一声:“保护我吗……用什么保护我?用王爷对你的爱吗?千雪,我不愿活得这么可悲又提心吊胆。我不愿跟随你去长安苟且地享受富贵,正如同你不远留在三河镇粗布麻衣。我们……大概真的缘尽了。”
韦千雪沉默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么倔啊。”说着,她抽了抽鼻子,抱着赵锦之的手固执地收紧,同样不肯放弃的心中似乎猛然生出了由于绝望而孤注一掷的冲动。
“小锦,你懂我吗?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我。在三河镇从小的这么多年,我遭受了多少平白的冷眼和嘲诘,就因为我是无亲无故的孤儿,就因为我那不争气、整天就知道之乎者也的酸腐爹爹。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家里都揭不开锅,我幼时只能靠着好心邻居的接济才不至于活活饿死。可就算这样,我还得承受每次去乞食时对着那些居高临下的施舍表情。这些都是我从未跟你说过的,亦是我不敢揭开却又不能忘记的陈年伤疤。而之后的情形,你应当了解,读经书,卖字画,最后当上书院的助理夫子,也许在你看来一帆风顺,可我又面对了多少指指点点。什么‘黄花姑娘不在闺房好好待嫁,抛头露面典卖字画,真不要脸’、‘女儿家也能做夫子教书?老夫子真是老糊涂了’。”
韦千雪说着说着越来越激动,直到深吸了口气之后才慢慢平复下来,语气中又带上了些悲凉:“所以你懂吗?我真的,真的只是怕了。王妃这位子我同样也是不屑的,只是我没有办法,我难以重新拒绝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这条路,难以让自己再次跌落回这种看不见希望的深渊。我的才华,在乡野之地永远不可能有用武之地,也不会有任何人欣赏半分。但……我唯一难以忘却的就是你,你给我了在这里唯一的留恋和安慰,你是我在如今仍然会想起过往辛苦时光的唯一理由。所以,小锦,我明白是我贪心,我什么都想要。我想要身为王妃的高高在上,众人景仰,又想要你的陪伴。小锦,你答应我吧,我们一起去长安,把这个肮脏丑恶的乡下丢掉,一起无忧无虑多好……”
听完,赵锦之有些懵,对于千雪这些年的努力,她从来不说,但总是看在眼里,为她心疼的。只是千雪幼时的经历,却从未听她提及过,如今才知道她从小便经受了如此不堪的苦难。
属于千雪的体温从身畔不断传来,与自己的肌肤相融,赵锦之似乎能够体会到千雪当前的心情。她生涩地开口,喉咙有些嘶哑:“不是的,千雪。其实乡亲们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坏,他们只是好热闹,平日里闲得发慌,这才总嚼舌根,你没必要把这些话都铭记在心里折磨自己。再说了,书院里的孩子们不是最喜欢你了吗,你现在不在这里,张小宝还不止一次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千雪,凡事有得必有失,王妃的身份固然能带去钱和权,但你必得承受更多,而这里的生活虽然总有不如意,但总归乐得其所。”
赵锦之略一沉吟,把在脑中想了许久的话慢慢说了出来:“千雪,爱一个人不能这么自私。也许你喜欢的并不是我,只是一个愿意跟在你身后唯唯诺诺,对你言听计从的人。这并不是爱,你只是缺乏安全感罢了。你说我不懂你,可你亦从来不曾听过我的想法。而且又为了填补自己小小的空虚、为了属于自己的玩偶被掠夺的不痛快,而欲强加给我另一种我并不接受的生活方式。”
韦千雪拼命摇头,倏忽抬头间,眸子与赵锦之的相撞,满腔的酒精化作一股燃烧的力量,似乎把最后的理智都燎地干净:“你就真的不愿跟我走吗?”
赵锦之脑中满是混乱,不知不觉地点了头。
千雪略略微笑,她叹了口气:“她就那么好吗?”
来不及让赵锦之多做思酌,韦千雪便松了紧紧抱着赵锦之胳膊的手,圈到她的脖颈处,身子往前一凑便侧头吻上了赵锦之的唇。
灵巧的舌肆意攫取,这缠绵之情大抵是要把悲意与不舍融合得淋漓尽致。
呼吸交错,赵锦之此时脑中早已炸开了锅,熟悉的触觉让她舍不得推开面前这人,她想麻痹自己说是“此后南北相隔,这便是最后的亲吻”,只是理智不容许她这样想。
还没等赵锦之伸手推开韦千雪,不知何时慢慢转了濛濛细雨的门外传来俞莘子的声音。
“哎?燕掌柜?怎么不进去坐会呢?锦姐姐应该是在屋内……哎,燕掌柜你怎么走了?”
赵锦之忽然如梦初醒,燕然?她怎么会在外面?
俞莘子一脸不解地从门口进来,见到屋内的情形便更迷惑了。只见赵锦之手足无措地站着,而身边坐着个特眼熟的瘦弱女子,侧着脸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锦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呀?方才燕掌柜独自站在门外一言不发,浑身都叫雨淋湿了,脸色看着不太好。被我一叫还瞪了我一眼,就急匆匆地走了……哎,这不是韦,韦王妃吗?锦姐姐,这究竟……”
没等俞莘子问完,赵锦之便提着裙角往门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