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青轿帘被拉开,从前头轿中出来的男子仅看背影便觉器宇不凡,负手大步走向后头的轿子,一只凝脂皓白的纤手柔柔搭上他手腕,继而精致玉琢的侧脸便从珠帘下隐约而出。
韦千雪化成灰赵锦之都能认出来,何况只是换了一身行头,这行头华美又婉约,韦千雪本就出淤泥不染,穿上锦服更是清丽照人,竟若画中出。
将近半年的辛酸与甜蜜的等待,此刻心上之人就在面前,可却连相认都不能。赵锦之就这样愣愣地站在柜台前,想要逃开却迈不开腿。
燕三娘瞧着情况不对,若是这哭喊着打闹起来,可不得砸了她这酒楼?于是燕三娘眼疾手快地在那双璧人进来之前将赵锦之一把拉入了柜台里侧,按着她肩膀往底下一塞,自己亦蹲下来,故作凶神恶煞道:“要是敢出声,我就剁了你做包子!”
赵锦之脑中乱得很,哪里听得见燕三娘的话,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四王爷驾临三娘这小店,聚月楼可真是蓬荜生辉啊。这位便是扬名千里的女状元了罢……”笑容可掬地说着,燕三娘眼睛在两人身上一转,掩了唇歉意道,“瞧我这笨嘴,该叫四王妃才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四王爷心情极好,摆摆手笑道:“无妨,今日千雪第一次来你这,尽挑些好的菜上。还有,千雪只喝花雕,上坛小小的陈年花雕便好。”
花雕,千雪哪里喝得起花雕……扬州的花雕极贵,寻常人家皆是取了河水自家酿了糯米酒吃,若是要好的,便得在地下埋上几年。千雪平日不喝酒,然而写诗的时候却必须要浅酌一杯,锦之便陪她一同喝,那酒是赵锦之亲手酿的,里头藏了冬天的梅花,或是深秋的金桂,闻一闻便醉人三分。千雪抿一口酒,略显苍白的颊上便会出现两朵柔柔的红云,提笔挥毫,她认真而恣意的模样,如今赵锦之想起来却是掩都掩不住的鼻酸。
相逢那年屋口埋下的女儿红,已经五年了,该是最香醇的时候了。
外头两人要了个包厢,与柜台隔得近,笑语嬉戏声隐约可闻。韦千雪的话不多,尽是四王爷温柔体贴的话语,然而韦千雪并无推让,听着声音极为欢欣。
千雪,千雪就是这样的人,她不会多说,然而不喜欢便要全然拒绝的,她那么固执,那么决绝。然而她没有否认,她接受了四王爷,接受了便是不要从前了……
两人的交谈声在赵锦之耳中无限放大,嗡嗡然震得脑子都成了浆糊。
燕三娘招待完了,又在门口与往来之人唠了会家常,半天之后才陡然想起柜台后头还藏了个祸殃,心中一惊,赶忙回去一瞧,只见赵锦之依旧用方才那姿势蹲在柜台下,依旧是之前那张面瘫似的脸,只是这会子爬满了干涸的泪痕,歪歪扭扭,有碍美观。
“我说,你是打算蹲到他们俩离开吗?”燕三娘啧啧一叹,又好心地往两人方向望了眼,“看着快吃完了,你马上熬出头了,想必接下来要去河坊逛夜市了……”
“给我纸笔。”赵锦之声音淡淡,然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什么?”燕三娘没反应过来。
“纸笔,我要写字。”赵锦之看了燕三娘一眼,重复道。
小小一方熟宣摊在膝上,赵锦之缓缓写了两行字,写到最后,墨将干,字迹有些枯瘦,就仿佛现下的心情。
没亲眼见,亲耳听之前赵锦之的确有些信心当面与韦千雪问个清楚,只是听了这么久,赵锦之反倒没了冲上前去与她泪眼相对峙的勇气,她甚至不敢重见那张曾经朝夕相对的面孔。
燕三娘拿着这张叠好的薄纸,一时好奇,便拆开来瞧了眼,只见上头用工整而秀气的楷书整整齐齐写着: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从来以铁石心肠,嘴不饶人著名的燕三娘看完心里竟仿若被把快刀割了个口子,丝丝拉拉地疼起来。
“交给她了吗?”赵锦之仍旧是那副表情。
“嗯。”燕三娘这会子也蹲下来,与赵锦之面对面,“她看上去也甚是难过。”燕三娘扯起慌来不眨眼。
“别骗我,她根本没看是不是。”赵锦之微微笑道。
燕三娘悚然:“你偷看了?”
赵锦之摇一摇头:“我太了解她了。他们走了?”
燕三娘点点头。
“给我个房间吧,天色这样暗了,人不要我了,我总不能不要自己吧。”赵锦之自嘲似的笑笑。
三层厢房是最好最大的,燕三娘却只收了赵锦之普通房间的钱。为了腾给她,燕三娘甚至好说歹说回绝了刚从西域回来的商路老友,好友讦她“必定金屋藏娇了”,燕三娘听闻,只耸耸肩,笑得意味深长。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京城。
店小二端着满满一食盘菜,赔笑道。“三娘,送到水天阁的饭菜一点没动。”
燕三娘一刻不停地打算盘,扫了眼早已冷却的饭菜,又环视一圈逐渐冷清下来的大堂:“时候也不早了,盘账盘得我都忘了吃晚饭。厨房的包子还热着,给我拿几个过来,饿死我了。”
“对了,今日来的那女状元……啊呸,四王妃后来还托人送来封信,也不说给谁,封面什么都没写,您看……”
燕三娘柳眉一挑,搁下笔:“拿来。”
不知为何,做事向来知道分寸的燕三娘望着那薄薄信封竟抑制不住想拆开它看看的心,算了,管她什么王妃不王妃,多知道点八卦消息总不至于没命吧!
信封里面皱巴巴的竟是方才赵锦之写过的那方熟宣,只是背后又轻飘飘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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