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方未晚心里有些打鼓,很怕冥都的暗牢会是一片血腥的地方。然而穿过冥都的府邸后门,途径几条曲折小路,来到隐秘处的入口,她才发现这里与想象的完全不同。
暗牢中有许许多多的小格子,但每个格子都被铜墙铁壁隔绝着,互不相通,从外面看也无法看到里面的情形。方未晚很佩服鬼差们,肯定是要有很好的记忆力,才能分辨哪个格子里住的是谁。
来到暗牢最下层,鸣幽掐诀以真气将重重的铁门打开。无形的光壁内,灵泉正抱膝坐在地上,望着斩云的身体发呆。
听见有人来了,她缓缓抬起头,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长发,朱颜挂上了笑容。
“鬼王大人。”她阴阳怪气地说出这四个字,眼神若有似无地瞥过方未晚,落在鸣幽身上,接着竟指着一旁的斩云耸了耸肩:“这位大哥本来是最早跟着我们主上的,如今竟死得最快,啧啧,人不可与命相争啊。”
死到临头还这般坦然挑衅,方未晚当真敬她是条汉子。
“你既然知道人不能跟命争,不妨就归顺了冥都,莫要与命相争。”她白了她一眼,道:“我还能给你免了报名费跟培训费。”
“方姑娘。”灵泉故意将重音放在第一个字:“恐怕你的鸣幽大人并非是想我归顺,才留我一命的。”
鸣幽负手而立,闻言冷哼一声,道:“你既知道,便将封印中的情况一一道明,免的吃尽苦头为时已晚。”
“鬼王大人,你想知道的不过就是斩云这副身体的事,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灵泉抬手轻轻摸了摸斩云死而不僵的四肢:“这身体啊,摸起来跟凡人的一样,却坚不可摧。鸣幽,九百年了,你以为我们还会如先前那般任人宰割?”
方未晚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鸣幽的想法。不过关于这身体的事,她在书中读过,也略知一二。
反面之界是个寸草不生,只有嶙峋怪石的地方。不仅如此,里面还有许多根本没见过的野兽。
恶鬼被打退到那里,关在封印中,九百年几乎走遍了那片土地。终于,他们在土壤深处找到了一些很有可塑性的晶石,又或者,可以称为魂魄的容器。
斩云是第一个试着将其塑成自己肉身的人,但显然,他还没有很好地掌握操纵这身体的能力。但封印里的炎染却与他不同。
这也就是为何灵泉是第一个能够穿过结界的门神。只因她弃了那副身子,仍以魂魄游荡世间。
恶鬼得此助益,以至于第二次对弈,冥都和十方阁面对他们这身躯,打起来非常吃力。
她望着鸣幽的侧颜,心中有些酸涩,于是再次开口道:“灵泉,当初用驭尸符在豹头村外引起不小骚动的是你吧。应鹿山下死了好多人,自此,冥都和十方阁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来,就方便你将青都缺口里的恶鬼偷偷调动出来。而后,你又假装农妇骗取道士们信任,带我们上山找封印。只因斩云没听你的随便放了乌鸦出来,才被我看到。正当我们都在山上时,你大开青都缺口将你那些喽啰弄出来,而后又使苦肉计想骗鸣幽带你回冥都。实际上你蛮有脑子的。这会儿却怎么看不出,那个炎染并不值你搭上一条性命。”
“我如此这般值不值得,不劳方姑娘费心。”灵泉低头看了看斩云尸身,道:“在这得一清净,也不错。”
方未晚无心再跟她理论,又送了她一个白眼,小声道:“反正你那主子炎染喜欢的也不是你,不过徒劳。”
鸣幽拍了拍她肩膀,转身走到门边,道:“鬼爪,把尸首抬到丹房,唤花瑾来对付。”
“是。”鬼爪打开一半结界,只手将那尸身提了起来,比提一只鸡还轻松。临走时,她转头对灵泉说道:“陆姑娘,待见了秀春楼的花瑾妈妈,你就该后悔为何没直接将王上问的说出来了。”
离开暗牢后,鸣幽牵着方未晚放慢步子,笑道:“未晚,对着手下败将,你倒是伶牙俐齿。”
这成天冷冰冰一本正经的鬼王大人忽然开口打趣她,她倒有点不自在了:“咱好不容易捉到个活的,当然要把情报榨干才对。”
鸣幽颔首,又道:“你怎知炎染这人,又如何知道他并不中意灵泉?”
“这个嘛,因缘巧合而已。”方未晚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三言两语糊弄过去:“炎染大概是喜欢一个叫作南歌的妹子。他一世为人,死后就是为了这个妹子,苦苦躲在癸雨榭逃了轮回井,修炼成这世间第一只恶鬼的。”
然而在书里,当他终于辗转找到南歌将鬼气渡给她时,她已经转世不记得他了。没过多久,凝绝与鸣幽降世,将炎染封印在反面之界,南歌也就孑然一身,不在轮回中了。再后来冥都招收鬼差,南歌阴差阳错加入了。只是九百年后,凝绝大梦初醒,却因了解炎染这段往事,生怕南歌记忆苏醒助纣为虐,直接将她给杀了。
想到这,方未晚脚下一顿,转身道:“鸣幽,南歌现在还是冥都的鬼差吧?怎么我没有见过她?”
鸣幽脸上的疑虑比她更重一筹:“南歌现下在青都镇守封印缺口——若如你所说,应早日将她召回冥都才是。”
果真没死。
方未晚抿了抿唇,摇头道:“倒不用如此着急。南歌两度转世,应早与炎染毫无瓜葛了。”
鸣幽站定,转身面对着她:“防患于未然更好。”
幽径两旁的垂柳于微风中摇曳生姿,团团发着荧光的轻絮脱离树枝,似鹅毛大雪般漫天飞舞。鸣幽垂眸望着她,高束的云发与袖腕暗绣的流云花纹飘摇着,唯有眉宇间的爱怜之意坚定如磐石。
“未晚,这些都由我来操心。你损耗过大,这两日好好休息,想出去透透气便知会我一声。待你好转,我自陪你去癸雨榭。”
他的声音流泄风中,悦耳动听。方未晚傻傻地仰着头望他,只觉得眼神交汇处迸发出无限遐想与悸动。
半晌,她才缓过神,有些慌乱道:“我们,我们去癸雨榭做什么?”
鸣幽眯起狭长的眼睛轻笑:“不是你之前口口声声说要去癸雨榭找回家的路?如今怎又来问我?”
“啊……我忘了。”方未晚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更快,转身拔腿便往房间走:“我脑子都坏了,还是赶紧回去躺着了。”
一步还没迈出去,她便被他捉住了手腕,轻轻一带,整个人就背对着他被拉进了怀里。
“未晚。”他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你也在意我,是不是?”
她的脸红得通透,一个“我”字哽在喉间,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见她没有推拒,更没有否认,鸣幽两度扬起嘴角,一颗心都要被这暖风拂化了。他将她搂得更紧,只恨不得揉进自己骨血中:“等到了癸雨榭,我便将九百年前的事情都告诉你听。”
灵泉与斩云的事暂且告一段落,青都也没有大规模地闹起僵尸。鸣幽得了空闲便将那些公文拿来处理,一直在房中陪她。
方未晚歪着小脑袋倚在床头看他有条不紊地在那些册子里批批改改,觉得自己就这么看着,好像能看一天似的。
只是……刚才在后花园他问她话的时候,她到底是点头了没?是在回答是否在意他时点的头,还是在回答是否同去癸雨榭时点的头,她全然不记得了。
只知道当时自己都快紧张得厥过去了。
脸上正火烧火燎的,门外忽有人敲门。
鸣幽卸了门上结界,花瑾便推门走了进来。她飞快瞥了眼床上的方未晚,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这才到鸣幽案前,道:“王上,再不出三天,灵泉怕就要熬不住了。”
“嗯,做得好。”鸣幽并未停下手中秋毫,吩咐道:“差人将南歌叫回来。”
“南歌?”花瑾听言有些意外,随即颔首道:“是。另外……承影来信,说今日一早十方阁有动静了。那个叫江廷的领着几个道士动身去癸雨榭了。”
鸣幽腕上一顿,抬起头来:“他们是以为我们跟两个门神开战了定会两败俱伤,已经迫不及待去抢癸雨榭了?”
将最后一行一气呵成地写完,他撂下笔站起身:“那些凡人,竟真以为自己能接管青涛之轮回?”
花瑾挑起柳眉:“那我们是否增派人手?”
鸣幽面色冷峻如斯:“不必。这两日我抽身,亲自去一趟。”
“是。”花瑾连连点头,却又轻叹道:“承影这闷葫芦,几十年毫无音信。这好不容易递信过来,鬼爪妹妹却是没赶上。她若知道,必定伤心坏了。”
方未晚没有见过承影,也不知他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想起原文他本沉默寡言,最后却不声不响将鸣幽打开封印一事告诉了凝绝,又拔剑自刎什么的,料想花瑾这句“闷葫芦”说得倒也贴切。
只是鬼爪那种性子嘛。
她坐直了身子,笑道:“我还是觉得刀疤比较好。”
鸣幽倏地回头望过来,眼睛里居然带着凛凛寒意。
方未晚一怔,赶忙补充道:“嗯我是说,刀疤跟鬼爪比较般配。”
“方姑娘与我所见略同呢。”花瑾面若桃花,笑盈盈地走过来:“不愧是刚从凡间界回来的姑娘,这才几天,已然洞若观火了。他俩别别扭扭几百年了,我倒要看看最后怎么收场。”
自打来到这,方未晚就甚少听到八卦云云,如今在背后议论起鬼爪来,她不免好奇心也给勾了起来。只是碍于刚才夸了刀疤一句,鸣幽还板着个脸在一旁杵着,她不说话,只甜甜地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来。
鸣幽望着她一脸兴奋,目光挂上几分无奈。他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吩咐花瑾道:“你且下去准备,待天一黑便前去青都,走时留意些,莫让别人看到。”
“是。”花瑾敛容,幅度刚好地行了个礼,又舞着手里的淡粉色绢帕与方未晚小声道:“他俩的趣事儿可多着呢,待有机会,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讲与你听,也省得你终日无聊。”
方未晚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花瑾便是如此,与呆愣木讷的刀疤和独立好强的鬼爪不同,无论什么场合都收放自如。说是热情,又不会叫人反感,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大抵是原来混惯了风月场所,在鸣幽面前也从不怯阵,反而更有不卑不亢的气质。
几日的相处,方未晚对她已经生出了许多好感,于是不自觉地,目光就会一直跟着她,直到被鸣幽精壮的身躯挡住。
她抬起头来,见他勾着唇角,一脸玩味道,“与她说话不无聊,与我说话便无聊了?”
“嗯——”方未晚拉长了音,抿着嘴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你这鬼王大人,怎么连个醋都男女通吃了。
他迈步坐到床边,不依不饶:“那你觉得,谁与你比较般配?”
“啊?”这两日他提问总是太直白,她颇有些不习惯,也不好意思直白地答,只能嘿嘿一笑卖个萌,佯装“本宝宝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模样。
见她迟疑了,他稍稍皱眉:“只能在冥都选。”
方未晚无语扶额:你怎么不说只能选你呢?
她转了转眼珠,粉扑扑的小脸颊挂上耍赖一样的笑,伸手把一旁的蚕丝被给抱了起来,放在脸上满面陶醉地闭上眼睛蹭啊蹭:“那我选被子好了。啊,我好喜欢我的被子!”
蹭着蹭着,脸就蹭上了手。
方未晚睁开眼睛抬起头,不知所措:“诶我的被子呢?”
“以后我就是你的被子。”刚施完鬼术的鸣幽指尖还缭绕着淡淡紫光。他按着方未晚的肩膀让她的小脑袋稳稳落在枕头上,又伸手撑在枕头两侧:“如何?”
脑袋里的某根弦就这么被烧断了。方未晚的心砰砰地跳,她直直望着他似星辰般闪亮的眸子,咬着下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提起右手,自她脸颊温润的轮廓划过,拂过她被咬得发白的唇,一路向下挑开了她前襟的丝带,少女明显的锁骨轮廓与凝脂般白得透明的肌肤便盈满眼帘。
“哪有被子是这样的——”她有些惊惶地抬起双手握住他的大手:“被子是用来保暖的,这样就不保暖了。”
害羞以至于呼吸开始不畅的她话间都带上了黏腻的鼻音,甜得化不开。他反手将她的小手捉在掌心,十指相扣压在她头顶:“我这被子便是这般方才保暖。”
双臂被提起,她颈间轮廓更加明晰。他低下头,本欲印在她心口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许久,他凝眸于她眉心,眸子深邃得如冥都永夜:“只有拥你在怀中时,才觉得你是我的。困在手心儿里,怎么也逃不掉。”
话音未落,他的心却猛地一紧,定睛瞧着,该是被那片白玉无瑕的肌肤刺痛了眼。
仿佛这样的夜,这样的姿势,以及这个房间,一切都是对她的亵渎。
但又如何?她是他的,今后再无人能夺。
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攥得更紧,他俯下身子,却见她阖上眼睛仰头微微往枕头里陷了些,不自知地便在躲。
苦涩涌上心头。怕她不适又不敢言语,他停下动作欲抽身离去,又不免想多看上几眼。
此刻她双颊绯红,蝶翼般的长睫轻抖,虽躲却是七分羞三分怯。
那苦涩瞬间被狂喜冲散,他只恨冥都长夜漫漫,烛光昏暗,不能将她这表情望得更加清楚,记得更加刻骨。
预料中的吻并没凑近,方未晚偷偷睁开眼,发现鸣幽目光如炬,竟看入了神。
发现她的小动作,他促狭一笑,眉间不见一丝清冷,只剩柔意。他稍稍直起身子离她远了些:“亲我。”
“诶?”方未晚蹙眉,双颊红得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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