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们从地里回来,发现书房的门开着,门前扔着我父亲的书。我们走进书房,见里面坐着一个卷发的女人。她正对着一面镜子在描眉画眼。“你是谁?”我母亲问,“你怎么进到我家里来了?”
“吆,你还不知道啊,这房子我们军长买下来了。”她用着唱戏的声调说。“谁卖给你的?”
“你去问汪泰义呀。”女人娇滴滴地说。我们走出来,发现我大伯兴春家的空屋子和我兴年叔叔家的空屋子都有人在进进出出。每间屋子里住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一问也都说:“我们军长买下来了。”我母亲跑到泰义家。问:“泰义呢?”迎凤大妈说:“泰义不在。”我母亲说:“我们的屋子谁给卖了?”迎凤大妈说:“是我做主给卖了。”
“你没跟我们商量就把我们的屋子卖了?”
“那可不是你们的屋子,是祖上留下来的。”
“你给卖了,以后家里来人,佛珠子、宝珠子回娘家,家里添人进口,你让人住哪儿?”
“到时候再说吧。”
“你把卖屋的钱呢?那是祖屋,该分给大家。”
“汪家大院这么多人呢,我分得过来吗?”迎凤大妈傲慢地说。“那你不能独吞啊。”
“钱,我们买枪买子弹了。”迎凤大妈笑眯眯地说。“你!”我母亲气得发抖。
族长这时候走出来,对我母亲说:“昌惠,你想开点吧。我们要靠人家拿枪的保护我们呢。泰换和泰精都老大不小了。该启蒙读书了。从今起,晚上到我这来,我来教他们识字,你看可好?”
“好,他们两个拜托你管教了。”这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我和泰换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去族长家的书房识字。我姐太晴也想识字。可我母亲不让,晚上教她做鞋。我姐继承了我母亲的白皮肤,继承了我父亲的身材。脸上有两个迷人的小酒窝。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花朵般似的,仙女似的。人送外号——酒窝美人。我姑父想把我姐和水生的婚事办了。可心高气傲的我姐怎么能看上“瞌睡虫”呢?她把我姑妈给她的玉菩萨从颈子上除下来,扔给我母亲,叫她退了这么亲。可我母亲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兴反悔的。我姐推脱要帮衬我母亲做事,不肯成婚。姑妈哀叹自己的儿子配不上泰晴,没逼我姐。我姐就拖延着她的婚事。
1949年4月的一天,我们从地里回来吃午饭。见泰义和他的喽啰们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用板车拉着米往外跑。有几个米袋破了,米撒了一地。迎凤大妈跟在后面哭哭啼啼的,族长拉着迎风大妈要她回去。“嫂子,怎么啦?”我母亲问。“解放军要打过来了!”
“你哭什么呀?”
“穷人要翻身了。要共产了。”
“泰换、泰精你们看,米撒了一地,你们回家去拿簸箕、扫把来扫米吧。”族长说。“好。”我和泰换往家奔,郭癞子已经拿着簸箕、扫把在路上扫米了。
解放军来了。到处是歌声。到处听到“解放了,解放了”的欢呼声。那些个所谓的军官太太被解放军带走了。据说她们是特务和娼妓。
解放了,穷人要翻身了。“我们家算不算穷人呢?”我问母亲。母亲说:“我也不知。我们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1950年冬,土改工作队来了。一行五个人。他们有的穿着军装,有的穿着便装。队长是个女军人。他们挨家挨户走访,登记人口,访贫问苦。寻找“土改根子”,所谓“土改根子“,就是“苦大深仇的人”。他们来到我家,问了我家的情况。登记了我家的人口。我家是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儿女,两个下人。他们在我家找到了两个“土改根子”——郭癞子和莲花。队长说:“莲花,郭癞子,你们俩明天晚上去霍家祠堂开会。”她伸出手要握莲花的手。莲花看到队长觉得面熟,这会子再看到这双枯树皮般伤痕累累的手,看到她颈子上那条蚯蚓似的伤疤,她终于想起:“你,你是能萍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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