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陆这个东西,在京城里是极盛行的,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市井乡绅,经常都会玩上两手。闺阁里,更是不乏双陆好手。然而再流行,它说到底也是一种文人型的趣味游戏,既是为了娱乐,也需要动脑子。这就决定了,它在行伍里,不太可能受到同样的追捧。
至少在朔北,别说玩,北毓连见都没见过这种下双陆的棋盘。朔北军中,真正的大老粗,如吴志,除了舞刀弄枪,其他一概不喜。有点想法又不是那么通文墨的,如关钧义,更喜欢象棋一类的东西,双陆太精巧,不适合他这样的武将。至于如谢怀安和莫不为这样其实可以算作儒将的,他们更喜欢围棋,而不是双陆。
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京城里人人都会的游戏,北毓不会。
可李怡筠都已经点到她了,她总不能说一声自己不会,就推脱得干净。
北毓缓步走到李怡筠身前,隔着双陆棋盘坐到她对面,淡淡笑道:“公主既有如此雅兴,北毓自然欣然奉陪。只是不怕公主笑话,朔北地处边远,并不时兴双陆这般雅致的游戏。北毓陪公主玩一局无妨,却先要劳烦公主教我才好。”
李怡筠身体后倾,下颚微微扬起,她本就气质高傲,如今这样的神态就更是显出一副不将任何人看在眼内的样子了。单从这一点来看,她与太子倒是更像一母所出的亲生兄妹,三皇子李泌却有些另类。
李怡筠勾起唇角,冷冷一笑,“这么说,你不会玩双陆?”不等北毓答话,她便接下去又道:“这倒是有意思了。我说与你玩,你却说自己不会。这样……岂不是我赢了,也是在欺负你了。”
这情形的确尴尬,李怡筠若赢了,也是没什么意思;若输了,倒又好像是北毓故意说自己不会,来引得对手轻敌一样。可李怡筠连开口问上一句都不曾,就点名要同北毓下,也实在没有给北毓其他的退路。
北毓道:“不然,换其他的可好?”
李怡筠皱了皱眉,旁的东西,她却不太喜欢,总觉得不如双陆更有意思。
二皇子李毅便在这时插口道:“不会没关系。我倒是有个主意,嘿嘿。”李毅边说,还边搓了搓手,那猥琐的样子,非但全无皇子气度,还很像是妓院里的龟公,真真是白瞎了他一脸忠厚的样貌。
李怡筠对这位二哥也没有什么尊重可言,她略有些不屑地瞥了眼李毅,漫不经心问:“二哥能有什么主意?”
李毅道:“谢姑娘不会没关系。便找一个双陆高手,陪谢姑娘一起下这一局,两人一人一步,正可弥补谢姑娘初学的生涩,如何?”说完,他得意洋洋地笑起来,笑到一半,又怕李怡筠反对,赶紧又补充道:“当然,二妹妹若是觉得跟高手对决,对你不公平,也可以找一个人帮你。”说完,他又小心地问:“怎么样?”
李怡筠冷笑,“那不知二哥说的这所谓的高手是谁?”
李毅胳膊一挥,将赵晏一把推到前面,“当然是赵晏。”说着,还不忘冲赵晏使了个眼色,一脸“哥哥对你不薄吧”的神情。
赵晏其人,在旁人眼里大概是搅不清楚的一团浆糊。当然,赵晏的某些想法,让他来看,同样也是浆糊。可两人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赵晏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他一眼就能辩个分明。
当初在京郊,刺客来袭时,李毅第一反应就是冲侍卫叫“给我把赵晏保护好喽”。倒不是说他自己就不怕死,而是他清楚,这些侍卫既是他家的,也是皇帝派下来保护他的。在他们心里,别管赵晏身份有多贵重,也绝比不上两位皇子。他们的第一保护对象,自然是他和三皇子李泌。至于赵晏,就只能放在次要位置。李毅怕赵晏出事,所以才第一时间特意吩咐侍卫,让他们保护赵晏。至于其他同样被连累的人,李毅还真没那么博大的心思去一一关照。
可他这边厢想着好兄弟的安危,那边一转眼就看着赵晏先奔着谢朔去了。他自己一个文弱书生,一边护着谢朔不说,连他身边的小厮都要一着扯着,生怕两人被磕了碰了。李毅当初还兀自寻思,赵晏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尊老爱幼了,出了事情不想着自己先跑远点躲着,竟还有空去管两个小崽子有没有躲好。
等到后来,谢北毓披着赵晏的大斗篷,随他一同从森林中走出的那刻,李毅就觉得自己悟了,再一听弄墨说什么赵晏勇斗刺客,他就更是没什么好怀疑的了。他跟赵晏那是什么样的交情,从小一起长到大的!赵晏这家伙有什么本事,他还不知道吗?他就跟他那两个小厮的名字一样:舞文弄墨,就擅长这么点子事情。那个什么什么勇斗刺客,那根本就不是赵晏能干的事嘛。除非——是为着英雄救美!
这小子根本是看上人家谢家姑娘了!
李毅立时觉得自己洞察了天机,心里得意得不行,就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帮帮谢朔,眼下可不就来了一个机会。李毅自然不会放过。调戏小姑娘这种事情,他最擅长了嘛。
他得意非凡地将赵晏推到北毓面前,还不忘介绍,“谢姑娘放心,这小子但凡吃喝玩乐,可说是无一不精。下双陆这种事情,简直是小菜一碟。让他陪姑娘一局,姑娘胜利可期。”
赵晏简直是哭笑不得,他是纨绔不错,也的确不太在乎旁人怎么看他。可李毅简直是把纨绔当成了一种天赋在夸,他再是如何厚脸皮,也要羞赧。好在他父亲赵睿此刻不在,否则怕都有要撞柱而死的冲动了——为竟养下了他这样一个儿子。
李怡筠对赵晏的不屑,比之对李毅的更甚。在她眼里,她这位二哥好歹还只是愚蠢和不学无术。可赵晏,除此之外,还要加一条媚主,也不知道她父皇究竟是看上了赵晏哪一点,竟特许他在宫中自由行走。李怡筠对赵晏简直是瞧不上到了极点。她缓缓地抬眼,瞅了李毅一眼,“二哥的意思,是我这局一定会输咯?”
李毅理所当然地看她,“这是自然的,赵晏想赢的棋,还没有赢不了的。”想想,他又补充,“双陆当然也不例外。”连他父皇都不是赵晏的对手——这还是从五六年前就开始了,只是为着帝位的面子,李毅再楞,也知道这话就不好随便往外说了,毕竟皇帝还是在意这个事的,否则也不会近几年但凡跟赵晏对局,都不让他旁观了——虽然他就算旁观了,也看不太懂,顶多能知道个最后的输赢。
李怡筠笑了,就好像鲲鹏在笑燕雀志短,“既二哥如此说,那光对局也没有意思,我们倒不妨来点彩头。”她又将目光转向北毓,“谢姑娘可敢在赵公子身上压此一局?”
北毓笑道:“悉随尊便。”
李怡筠道:“那好,若我赢了,我就要谢姑娘头上的簪子。如何?”
因还在孝期,虽入宫,北毓也没有带上整套的头面,头上不过是插了一个簪子,聊表意思而已。若把这簪子除了,她身上真就是一点饰品也无了。二公主点名就要这根簪子,显是因刚刚的元宵之故,记恨北毓到极点,非要她出丑不可了。
北毓应道:“便依公主之意。”
李怡筠微微一笑,仿佛已胜券在握一般。“好,那便如此定了。”
孙婉却突然插话道:“等等,刚刚二公主只说若自己赢了如何,可没说输了如何呢。谢姑娘拿了头上唯一一根簪子作彩头,那不知公主要拿什么呢?或公主觉得,这彩头是只要谢姑娘一人出了就好的?”
李怡筠扭头,狠狠地瞪了孙婉一眼。她之所以没提自己拿什么来赌,是因为根本不觉得会输,如今要孙婉一说,倒好像她故意耍懒,以公主之势来压谢北毓一样。
北毓也稍稍有些疑惑,她知道孙婉同明妃一样出自孙家,跟舒贵妃一系就多少都会有些龃龉。可李怡筠毕竟是公主,虽然本朝公主没有权势,但李怡筠作为如今的后宫第一人舒贵妃的女儿,怎么都是要特别一些的。孙婉虽也是侯门贵女,却实在没必要在这种场合下为她出头,平白惹怒二公主。
北毓不知,孙婉之所以先是对她交浅言深,表达善意,后是不顾场合为她出头,都是因为孙婉觉得自己与北毓实在同命相连。
因孙婉同北毓一样,虽生在侯府,可都父母早亡,依靠着叔伯度日。只北毓好歹还有个弟弟,她却真真是伶仃一人。且在外人眼里,孙家之所以还能有眼前荣华,都是靠着卖女求荣。外面的人是怎么看孙家的,孙家人自己怎么可能不知。可男人们不自省己身,倒一边恭恭敬敬地讨好着如今还在的两位出嫁女:明妃和威远侯夫人,一边又拿异样的眼光来看家中没出嫁的女儿。
其他女孩儿也就罢了,却偏偏孙婉是孙家这一辈女孩儿中最出色的,又自己心高气傲,还父母早丧,但凡行+事有不如堂兄弟意的,他们就敢指桑骂槐,意指孙婉是觉得自己早晚要攀了高枝儿,才瞧不上他们这群兄弟。如此可见,孙婉虽在外面风光,在孙家却是过得怎样的日子。
她虽不知北毓在谢府过得如何,可只要想想北毓原是谢府名正言顺的世子嫡女,如今却也要依附叔伯过活,孙婉怎能不对她心生怜惜。
是以,明知在宫中跟二公主对上,并不是什么好事,孙婉也还是开了口。
李怡筠虽怒极,却也不好发作,只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啪一声拍在桌上,“那我就拿这根簪子做个彩头。”
簪子倒的确名贵。
李毅却嘀咕,“你拿一根,赌人家头上全部——”这话有些无理取闹,却又不是全然无理取闹。毕竟李怡筠是拿一根簪子赌,北毓其实也是。只不过李怡筠卸了一根簪子无伤大雅,北毓却是除下这一根簪子,头上就一点饰品也无了。可要这么细究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是以不等他说完,五皇子就悄悄地拉了他一把。
李毅跟五皇子虽差着几岁,可这宫里,太子和三皇子妥妥是一挂的,五皇子却是生母位低,进不得太子的眼,倒成了李毅在这宫里交情算不错的兄弟。被五皇子这么一拽,李毅也给他面子,撇撇嘴,不再说这个茬了。可他想了想,又道:“二妹妹要不要也找个帮手,免得待会儿被赵晏赢了,觉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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