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荣斌“断七”的日子。
因为缺席了之前的丧仪,这一次所有仪式都是荣梓义和梓忠亲力亲为。吴玉珍也不阻止他们,只是在有些风俗旧例上稍微指点一下。
兄弟俩在大门口挂上白纸灯笼,买了祭祀用的三牲果品,荣梓义亲自手书挽联:“情切一堂,红泪相看都是血;衷肠生诸子,斑斓忽变尽成麻。”
诵经礼忏的法事定在了沪西静安寺,这里是上海最古老的佛寺之一。这次仪式之后,就可以看作是出了丧期了。荣斌的灵牌将会被送到杭州乡下老家的祠堂去安放。
和尚们的念经声在荣梓义的耳朵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听不清楚的“嗡嗡”声。荣梓义想,父亲在故去的这七七四十九天里,是否已经完成了六道轮回?据说,人死之后,极好的人会立即升天,极坏的人会立即下地狱,而大多数人都要通过度赎罪,才能投个好胎。请出家人度,就是要让死者托生个好人家。如果真的可以,那么,让他托生在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杀戮的和平年代吧,荣梓义暗暗祷祝。虽然,从心底里,他是不信这些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些仪式只是为了让生者好受,给家属一个心理安慰吧。
荣家的许多亲朋故旧都参加了仪式,并送来了冥币、香、纸、大蜡、金银斗等前来祭奠。比较意外的,是杨人杰还带了一个人过来。此人名为傅式说,是章太炎的侄女婿,曾在国民政府的交通部和财政部任职,目前在新政府任中央执行委员。他让随从人员奉上挽联和祭品,自称代表新政府对荣董事长的去世表达哀思。
杨人杰对荣梓义道:“梓义啊,傅委员听说今天你在这里给你父亲做法事,特地提出要过来看看。傅委员也是学经济的,还创办了大厦大学,担任过大厦大学的校董和教授。你们二人经历相若,一定有很多话题可聊。”
傅式说道:“荣世兄的几本经济著作我都拜读过,获益良多,早就有心结交。听说你父亲去世,我也很难过。不过,荣董事长有子成就如此,想他在九泉之下也定甚感安慰。”
荣梓义忙道:“不敢不敢,傅委员谬赞。”
“听你舅父说,你曾经在东京大学留学。巧得很,我也在那里就读过。我一直很怀念那几年的留学生涯。没想到,在此还能碰到校友。今天不是时候,等有机会,定与荣世兄畅谈。”
傅式说一幅礼贤下士的谦和态度,荣梓义只好唯唯应诺。吴玉珍在远处看到这一幕,心中大感不悦。她与丈夫一样,认定新政府与日本人合作是卖国求荣的汉奸行为,所以对有新政府高官来慰问祭奠不以为荣,反以为耻。荣梓义与在新政府中担任肃清委员会副主任的舅舅来往,是血脉亲情难以割舍,但若是还与其他官员结交,就是立场不坚,是非不分了。自己应该想办法找个机会跟他谈谈。
法事已经接近尾声。吴玉珍又想到自己与丈夫数十年感情,如今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她怕孩子们看了伤心,找了个借口到后院透气。不料没走几步,就迎面遇见杨人杰。她只好勉强点头招呼。
杨人杰见她面容憔悴,体态清瘦,身着黑色旗袍更是显得苍白纤长,很不同以往果断干练的模样,心内只觉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你……荣夫人,还好吧?”杨人杰沉默半晌,方问道。
“还好。谢谢你的关心。”吴玉珍答道。
“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都办得差不多了。还没感谢你派司机去接阿义兄弟两个。是我一时疏漏,劳烦你了。”
杨人杰叹了口气:“玉珍,你对我的态度竟然这样冷淡。何时开始,我们变得这样生疏了。”
“何时?”吴玉珍笑容惨淡:“不是从很久以前,就已经这样了吗?”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杨人杰望着她的背影呆呆出神。
做完法事回到荣公馆的几个人,心情都非常低落。大门上的白纸被取了下来,按规矩,从此刻起,他们就可以换掉丧服了。
没有人想说话。哭累了的荣梓凡让母亲哄去休息了。梓孝说想陪陪祖父,也上楼了。只剩下梓义两个。
荣梓义对梓忠道:“我们去花园散散步。”
梓忠点头,默默地跟着他。
两个人在花园里走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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