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子腾脸上丝毫看不出因自己斩杀王豪的愤怒,他虽已四十余岁,仍是眉挺目明,端的英武,眉宇间依稀与王夫人有三分相似,果然不愧是兄妹,林如海掩下眼里的厉色,微微一笑,抬手还礼,温润如玉,似乎全然不知王子腾曾经和叶停见过面。
那件事发生后,林如海看似不曾放在心上,让人觉得他心胸豁达,实际上却派鼓瑟带人悄悄查访,终究还是找到了打晕鼓瑟的人,顺藤摸瓜查到了王子腾。
叶停以为在扬州用金陵的人就万无一失了?可笑之极。纵然那两个人不是王家的,明面上与王家也没有什么瓜葛,而是和叶家十分亲密,但他们却没有料到林如海对王家的细事知道得太多,那两个人的主子曾得过王子腾的额外照应,才升了如今的官儿。
林如海本就在殿外,两人相距极近,须臾之间,王子腾便走到了跟前,虽说在大明宫殿外许多人都不敢喧哗,但是王子腾是何人,当真是宣康帝跟前的红人,他看着林如海,微笑道:“如海兄,一别多年,当真是风采依旧。”
林如海亦是淡淡一笑,这时,听到里面宣他觐见,忙告罪一声,才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朝王子腾笑道:“王大人亦然,听说金陵应天府通判付泉得了王大人的举荐?”
付泉,正是和叶家十分亲密却曾经得过王子腾恩德的人。
王子腾一怔之间,便见林如海进去了。
彼时宣康帝正在批阅奏折,林如海随着卢新进去,连忙三跪九叩拜了下去。
宣康帝闻声,放下手里的朱笔,摆了摆手,道:“卿家平身罢。”
林如海站起身,他已有多年没见过宣康帝了,此次再见,只见他苍老了许多,鬓边如霜,不由得心生叹息,倒是威严依旧,眸子里精光四射。对宣康帝林如海并不担心,毕竟他知道宣康帝的寿算,十年后退位,又活了将近十年,他死后,新帝才掌握实权,可见宣康帝的精明。他虽然仁慈宽厚,但并不昏庸,不然何来如今的盛世太平。
林如海悄悄打量宣康帝的时候,宣康帝亦如此看他,虽经岁月,依旧风度翩然,忍不住笑道:“几年不见卿家,倒一如从前,无甚变化。”
林如海忙笑道:“都是托了陛下的恩德。”
宣康帝莞尔一笑,还未开口,忽有小太监匆匆跑进来通报道:“老爷,有山海关八百里加急急呈御前,兵部员外郎正在殿外。”
宣康帝听了,当下顾不得林如海,忙命觐见。
林如海虽是重臣,却不管此事,唯恐泄密,正意欲告退,哪知宣康帝一摆手,道:“卿家且候在一旁,待见了加急公文再说。”
林如海听了,只得站定。
卢新等人在旁边暗暗咋舌不已,亦十分庆幸,宣康帝果然看重林如海,竟容他在御前,须知八百里加急公文一向要紧之至,不容他人知晓,尤其是边疆战乱之事。
一时便有官员大步进来,递上公文,道:“陛下,东北鞑子暴动,攻城略地,无恶不作。”
宣康帝看罢,拍案怒道:“好鞑子,才开春几日,便做如此恶事!竟敢联合蒙古,伤我百姓。卢新,宣兵部、户部一干官员进宫。”
卢新答应一声,忙亲自去宣召众位三品以上官员。
林如海心头却是一惊,想起来了,上辈子此仗足足打了三年,不知作践了多少人力物力,方将蒙古同满洲鞑子镇压下去,令其俯首称臣,蒙古一向同满洲联姻,两方联手,又都是马上英豪,身处极北苦寒之地,关内人觉得十分寒冷,他们则习以为常,着实难对付。
林如海又想,张大虎便是在此仗中步步高升,此次是否该当劝他请旨前去效力?忽听宣康帝问道:“林卿家如何看?”
林如海抬头见宣康帝已将方才的兵部员外郎打发出去了,又见宣康帝目光炯炯,忙躬身道:“回禀陛下,微臣不知来龙去脉,实无主意,不敢妄言。然关外满、蒙两处皆是狼子野心,从未息入关之心,他们为茹毛饮血之辈,生性凶残,遥想成吉思汗屠城万千,血流成河,此时若不派兵将其赶回去,百姓苦矣!”
宣康帝赞许道:“朕亦有此心。”
林如海依旧十分恭谨,宣康帝心意他早知,对此一点儿都不诧异。
因兵部官员未至,宣康帝又看了林如海一会子,冷不丁地问道:“且不提此事,倒是太子有今日,多亏了你当日提点苏卿家。”
林如海心中蓦地一动,莫非这就是宣康帝宣他进宫的原因所在?林如海抬起头,面上茫然,诚惶诚恐地说道:“太子殿下皆是陛下教养,英明神武,人人称赞不已,微臣见识鄙薄,虽曾见过苏大人,何尝提点过什么?”
宣康帝撂下手里的加急公文,笑道:“朕看不然罢?太子心性朕极明白,偏生苏黎从你那里回京,又见了太子后,太子便大改了好些。”
林如海垂下眸子,抬起时已是平静非常,道:“苏大人原是微臣同窗,又是师兄,只有他教导微臣的,再没有微臣教导他的道理。那年,苏大人路过寒舍,实是托微臣姑苏老家的人照应其女,此事臣已在折子上禀明,绝无欺瞒。至于苏大人是否和太子殿下说了什么,臣远在江南,确是一无所知。”
林如海和苏黎说的话,苏黎只告诉太子一人,又在回信中说明,除此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事关重大,他们都不是傻子,哪敢泄露半分。太子如今虽不会拉拢朝臣,但是林如海的盐政之位何等要紧,他不会得罪了林如海。
就算提点了苏黎,林如海也不能实话实说,为君者,最忌下面揣摩圣心,把他的心思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但是林如海确实对宣康帝忠心耿耿,又不愿十分欺瞒,遂半吐半露地道:“不过圣人说微臣提点苏大人,微臣记起来了,微臣当初着实感慨了一句,只说太子殿下如今年纪大了,已做了父亲,想是能设身处地地为陛下着想了。”
宣康帝一怔,问道:“只说了这句话?折子上何以未言?”
林如海忙笑道:“太子殿下如何,原不该微臣妄言,微臣一言既出便暗暗后悔,因此不曾写于折子上。微臣已做了父亲,自然明白做父亲的苦心。”
宣康帝不觉一笑,道:“朕却不知你明白什么苦心。”
林如海想了想,道:“微臣如今儿女双全,只想着长子孝顺父母,爱护幼妹,足矣。太子殿下素来孝顺陛下,又爱护下面弟妹,实是尊崇孝悌之道,原本没有微臣说话的余地,因此请陛下谅解微臣一时妄言。”说话又是半真半假。
宣康帝静静地看着林如海,心里却是一动,感慨万千。难怪太子第二日便改得那样厉害,想是从苏黎嘴里听到林如海之言心中有所触动,当真是长大了。
宣康帝最疼爱的儿子非太子莫属,哪怕这几年太子行事让他有所惋惜,仍是对太子寄予厚望,因此看着太子一改从前,孝顺自己,友爱兄弟,在朝堂上也不再和那一起子官员胡闹,宣康帝实在是欣慰非常。
林如海瞧着宣康帝脸上并无愠色,暗暗松了一口气。
宣康帝咳嗽一声,问道:“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言语了?”
林如海摇头道:“微臣一句妄言便已十分后悔,哪敢再说别的?只是说了些儿女之事,并未涉及公务。幸而太子殿下宽宏大量,未曾因此怪罪微臣。”
宣康帝听了,脸露微笑,道:“太子自然是极好的。想来他也记着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年初建议朕赏赐令千金一些东西。听说,令千金生在花朝节?”
闻得宣康帝此问,林如海便知他不再追究自己和苏黎说了什么,忙答道:“正是。”
宣康帝笑道:“倒是个好日子,想是有造化的,好生抚养罢。”
林如海一怔,连忙称是。他最疼黛玉,便是宣康帝没有这话,他亦不会亏待黛玉,不知道他来京城这么些日子,黛玉如何了。
宣康帝又因张大虎一事赞扬了林如海几句,方问任上诸事,林如海上任后,税银猛增一倍有余,既未亏空,又无超支,看着源源不断入库的银子,宣康帝如何不满意,也因此决定林如海连任。对此,林如海早有预备,亦细细禀明。
及至到了兵部户部诸官员皆至,林如海方告退出宫,宣康帝却又赏了不少东西。
张大虎早在宫门口等着了,虽知林如海的本事,到底焦虑非常。在他身后,既有自己的两名小厮,还有林家的大小管事,自然都为林如海担心,见林如海平安出宫,又见小太监捧着许多东西,忙走上前来。
林如海含笑拍了拍张大虎的肩膀,道:“回去再说。”
才回到家,张大虎忙不迭地问道:“老爷,圣人没怪罪老爷什么罢?”
林如海呵呵一笑,指了指大小管事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来的东西,道:“若是怪罪我,哪里来这么许多东西?叫人把东西供起来,等回南时再带过去。”
下面喜不自胜,连忙满口答应。
张大虎一直为此悬心,听了这话,心里一宽,也笑了。
张大虎道:“顾大人交代了,等老爷平安回来,好歹打发人去说一声,好放心。”
林如海便打发管事去了,他自己却带着张大虎去了书房。
张大虎自小读书识字,如今文武双全,林如海不在时,书房都是他用的,林如海虽以世家出身自傲,但从不在意张大虎的出身,早早吩咐了大小管事不得怠慢,因此看到壁上悬挂着的刀剑,张大虎脸上一红。
林如海笑道:“坐罢,我不在京城时,你只管住在这里,东西放在这里亦是理所当然。”
张大虎一脸感激不尽。没有林如海,哪有他今日?只怕早饿死了。现今林如海教他读书,让他习武,又送他考试,当了官,又给地方住,又让下人帮着自己打点,又要给自己娶媳妇儿,便是亲生父母能做的也比不上林如海的用心。
林如海忽然想起张大虎之母的事情,恐怕如今正在赵家,该当设法让他们母子团聚才好,正在这时,管家来回道:“老爷,各处的礼物可要送过去?”
林如海理了理袖口,道:“在京城停留不会太久,数日便要回南,未必各处都拜见,且先将礼物送去罢,只沈、贾两家送拜帖,余者只送礼,好生送过去。还有,给赵家小姐的礼物,按照往年,送到北静王府,托北静王府转交给赵家小姐。”
管家一一谨记在心,忙去料理。
林如海到了此时,方得空更衣梳洗,歇息一回。
却说王子腾看着林如海的背影,掩饰不住心底的惊骇,付泉求到他门下乃是十年前的事儿,不是如今的通判之职,当初只是个七品知县,连和付家祖上有一点子亲戚的叶家都不知道,何以林如海竟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当初何等风光,王子腾自忖那条计策天衣无缝,没想到不过区区数月,林如海便查到了底细,果然不能小觑,难怪圣人如此重用。
念及于此,对于林如海,王子腾心中又多了几分忌惮。
想到林如海已经知道了此事和自己有关,王子腾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及至从宫里回到家中仍未松开,得罪了谁他都不怕,偏生是林如海,不知道他会生出什么心思报复,他深受宣康帝重视,不下于自己,真真让自己防不胜防,为今之计不能承认自己认得付泉。
王子腾并不怕林如海,只是到底忌讳些儿。
如今,史父已死,史鼐、史鼎丁忧,贾赦仅是一等将军,贾政才升了从五品员外郎,薛老爷重病,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独他一人位高权重,乃是京营节度使,威风八面,贾家、史家和薛家谁都不敢得罪他。王夫人掌管荣国府,贾珠兄弟姐妹几个得宠,未尝不是因为有他在,每年请吃酒,贾珠兄妹常常都是除了他们家,别处再不去的。
彼时王子腾夫人正在忧愁长女王熙凤的婚事,才送走几个交好的诰命夫人,见王子腾回来,忙走上来,好容易坐下来,开口道:“凤哥儿如今大了,老爷好歹有个章程才好。”
王子腾回过神,问道:“前儿不是跟你说了几家门当户对的?”
王子腾自恃位高权重,多少人奉承巴结,趋之若鹜,闻得凤姐正当妙龄,已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踏破了门槛子,只是他有心给凤姐挑一个比贾琏更好的,先前挑的几家都是和他们交好的,一旦联亲,两家齐心合力,势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王子腾夫人听了这话,抱怨道:“说了有什么用?虽然门第根基富贵都是齐全的,奈何品貌才学气度都不如琏儿,哪里看得中?我都瞧不过去,何况凤哥儿打小儿和琏儿他们兄弟几个一处混到大,更加觉得不满意了。再说,虽有几家公子极好,比琏儿还强些,奈何他们不是年纪轻轻就订了亲,就是看不上咱们家。”
若是王夫人争气些,让贾母同意贾琏和凤姐的婚事,她如今就不必这样愁闷了。王子腾夫人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贾母居然会突然改了主意,咬定两家已是姻亲,不必再亲上加亲,依她看,贾家是想另外再多一门显赫亲家罢?倒没想到贾家竟还有这样聪明的人。
丈夫出息,王子腾夫人的地位亦是极高,除却诸公主郡主太妃王妃并国君夫人等,她便是头一等尊贵的人物了,在儿女婚事上难免挑三拣四,况她深知凤姐的性子,杀伐决断,有男儿气概,偏生眼里容不得沙子,又要强,总得挑个能让她拿捏得住才好,不然,送女儿过去受委屈不成?因王子腾疼凤姐,王子腾夫人也不愿委屈了女儿。
王子腾脸上闪过一丝威严,道:“你不必再多想了,那些既瞧不中便算了。听说顾家进京了,明儿你请顾家的夫人吃酒,透露些意思,我瞧着顾家的大公子极好,年纪和凤哥儿十分相配,若能结亲,倒是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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