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计议妥当,贾敏便给贾母回了信儿,应了贾母定下的日子,乃是七月中旬。
七月初贾敏坐胎满三个月,消息一放出去,有人惊,有人喜,惊者只说怪道先前满城风雨时贾敏不吭不响,原来已经有了喜,活打了放流言之人的嘴巴子,喜者却替贾敏感到欢悦,忙亲自过来道贺,一时之间宾客盈门,热闹不已。
老太妃知道后呆了半晌,叹道:“怪道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苍天果然没负他们。亏他们沉得住气,那时想来已有脉息了罢?竟忍到了三个月整才放出消息。”
又向南安王妃嘱咐道:“这夫妻俩都不是简单人物,灿儿闹腾得那样厉害,若是我早怒了,偏生他们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可不信他们真的无动于衷。想来他们自知不及王府之势,方处处忍让,瞧着似乎软弱了些,咱们才请贾家老太君做中人他们便应了,但越是这样的人物越是不能小觑,日后宁可与他们交好些,或是谦让些,也别得罪了他们去。”
说到这里,老太妃忍不住蹙了蹙眉,道:“可惜灿儿已得罪了他们,不仅得罪了他们,还险些毁了咱们王府的名声,两家若想亲密无间怕是不能了。”
南安王妃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忍不住苦笑道:“只能尽力而为了。”
老太妃暗自叹息。
南安王妃道:“七月十八咱们设宴,好生地替灿儿赔个不是。唉,都说儿女是债,真真并非虚言,灿儿一点小心思弄得咱们府里抬不起头来,将来也不知道煜儿的婚事会不会受到影响,如今又劳烦太妃亲自过去给林家贾氏夫人赔不是,真真是儿孙不孝。”
老太妃淡淡地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好抱怨的?疼了灿儿十几年,谁能想到她竟有这样的想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唯有我亲去,瞧在我一张老脸上,才好消了他们对咱们家的怨恨。那林如海现今是翰林院的修撰,韩林是做什么的?都在圣人跟前走动,庶吉士就是替圣人书写圣旨的,听说林如海的书法比庶吉士更有风骨,已经替圣人写过好几回圣旨了,若真是记恨咱们,只需在圣人跟前多嘴几句,咱们家纵然不会伤筋动骨,也会让圣人疑心。”
南安王妃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林家忌惮他们家,不敢得罪,只能选择两家和解,但他们家何尝不是忌惮荣国府,忌惮林如海这样的后起之秀?记得当时林公去世之际人人都说林家就此败落了,不想林如海年纪轻轻居然高中状元,从前远着他们家的人现在又纷纷上门,其人脉让人不敢小觑。
南安王妃开口道:“该预备的礼物都打点好了,听说贾夫人有孕,又添了些吉祥如意的东西,一会子请太妃过目,若是太妃觉得妥当,我就令人封上。”
老太妃点点头,南安王妃果然命人呈上来。
她们婆媳在府中如此忙碌,想着如何让贾敏消气,那边贾母却是笑得合不拢嘴,虽已早得了消息,但到底现在传将出去她才觉得扬眉吐气,女儿有了身孕,待生了儿子,看谁还敢说她女儿是不下蛋的母鸡!
贾母如今儿孙满堂,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女儿了。
贾琏得他外祖父母的嘱咐,三不五时地去林家,他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虽说是向林如海请教功课,其实功课并不多,四书才念了一半,只是贾敏温柔娴静,待他体贴入微,就好比王夫人待贾珠一般,眼神柔和得几乎滴得出水来,因此他对贾敏比贾赦还亲密些,听说贾敏要生弟弟了,贾琏不禁有些烦心,闷闷不乐地坐在贾母房里摆弄九连环。
贾母见状,忙笑道:“琏儿这是怎么了?倒像是谁惹了你似的?”
贾琏放下九连环,一扭身投到贾母怀里,开口道:“姑妈生了弟弟,是不是就不疼我了?就像婶娘只疼珠大哥哥一样。”
贾母扑哧一笑,道:“真真是哪里来的糊涂想头?你这样说,岂不是伤了姑妈的心?”
虽说当年和李夫人婆媳之间颇有几分嫌隙,但是如今李夫人已经没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冰雪伶俐的孙儿,再者又有贾敏常常从中斡旋,替贾琏说了不少好话,贾母对贾赦三不五时地只和小老婆喝酒十分不满,倒对贾琏极是疼爱,不下长孙贾珠。
贾珠毕竟是第一个孙儿,自小便聪明,纵然贾琏嘴甜,是贾母跟前第一红人,但也无法撼动他在贾母心中的地位,能与贾珠相提并论,已可见贾琏在贾母心中的地位远胜从前。
贾琏面上一红,低声道:“人家说,总是自己的孩子亲。姑妈没有弟弟的时候疼我,以后有了弟弟就职疼弟弟,不疼我了。”
贾母闻言,顿时大怒,问道:“人家说?哪个人家?谁在你跟前嚼舌根调唆你生这么些疑心?打小儿你姑妈就比别人疼你,近几年来你姑妈不在京城里,吃的玩的用的什么好东西都比珠儿多一分,来了京城更是经常接你去顽,如何就对你不好了?”
贾琏眼珠儿滴溜溜一转,道:“是柳儿说的,孙儿午睡的时候柳儿和絮儿在窗外说的。”
贾母忽然想起这柳儿和絮儿都是王夫人当家时给贾琏挑的丫鬟,生得最是标致伶俐,既然伶俐人,如何会说这些?贾琏年纪小,不懂事,若信了这几句话,就此疏远了贾敏,岂不是伤了贾敏的心?既伤了心,自然不管贾琏了。倘若她没记错的话,絮儿是谁她不知道,但是柳儿是周瑞的女儿罢?进了贾琏的院子,没一年就成了大丫头,总管贾琏房中所有事务。
想到这里,贾母眼波一闪,冷冷地笑了,抚摸着贾琏头上的胎发,道:“琏儿乖,别理会那些人乱嚼舌根子,一会子祖母打发人送你去找姑妈,看你姑妈还疼你不疼。”
贾琏答应了,欢欢喜喜地道:“孙儿有好些玩意儿,孙儿挑好的送给弟弟顽。”
说着,恭恭敬敬地告退回房。
贾琏背着手,眼里带着笑,幸亏自己聪明得很,柳儿和絮儿几次三番地说些不好的话,他早就觉得不对了,现在又来挑拨他和姑妈,还是撵出去的好,不然她们跟在自己身边,以后却对人抱怨说姑妈对自己如何不好,岂不是告诉外人说是自己的意思?到时候让姑妈伤心,姑妈再也不疼自己了,自己的父亲又不争气,以后谁还会帮自己?
贾琏从小就记得姑妈送东西时,自己一向都比贾珠的厚几分,不像别人送礼,要不自己和贾珠的一样,要不就是贾珠的比自己多。外公外婆也说了,最疼自己的不是祖母,而是姑妈,他要好好孝顺姑妈,不能因为姑妈有弟弟就远着姑妈,姑妈有弟弟才好,自己没有亲兄弟,以后要靠表兄弟一起互相帮衬,考科举还要请教姑父呢。
回到自己房里,看着柳儿和絮儿打扮得花红柳绿,围着廊下八哥儿说笑,贾琏微微冷笑一声,径自叫奶娘赵嬷嬷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好送到林家给表弟。
赵嬷嬷夸赞道:“哥儿这般想是极好的,姑太太疼哥儿,哥儿很该尽尽心意。”
说实话,赵嬷嬷心里着实感激贾敏,对于贾琏而言,贾敏真的好比亲娘一样,纵然是亲娘,恐怕也不如贾敏想得周全,想得长远。贾琏无母,现今贾赦又尚未娶填房,便是娶了,也未必真心实意地教养贾琏,虽然说哥儿不能长于内宅妇人之手,但是许多事还是得做母亲的言传身教,不然,贾珠和元春怎么就那么得贾母的欢心?而贾琏之前却不是如此?
贾琏是赵嬷嬷奶大的,伴随贾琏的时间比自己的亲儿子都长,自然处处为贾琏着想。她原是李夫人的陪嫁丫头嫁了贾家的家生子,眼看着李夫人去世后其陪房心腹没多久就被挑出不是打发出去,她心里急得不行,若不是贾琏只吃她的奶,恐怕她和其他人一样下场。
如今好了,李恂常接贾琏过去,先生也是李家选的,贾敏又待贾琏这样好,贾琏在这府里总算不是孤立无援了,至于贾赦,赵嬷嬷早就不在意了。
贾琏眯眼儿一笑,嘴唇微翘,神情十分得意。
别看他年纪小,不过六岁,他真的很聪明,心思灵巧,若说读书,和贾珠的天资不相上下,功课上比之贾珠略有不如,但是论起讨人欢喜的本事,十个贾珠都比不上他一个,想得又周全又妥帖,不管是送的东西,还是平常说的话,总是让人觉得心里熨帖。
这时,又听柳儿跟絮儿在廊下道:“二爷处处想着姑太太,不知道姑太太有了哥儿,是不是对二爷依然和从前一样好,我真担心二爷将来受不住。”
絮儿赞同道:“我也愁呢,偏二爷不在意,倒想着姑太太。”
赵嬷嬷满面怒色,正要出去理论,却被贾琏扯住了衣袖,低头一看,只见贾琏摇了摇头,低声道:“嬷嬷别管她们,到底是婶娘挑上来的丫鬟。”
耳房内只有赵嬷嬷和贾琏,并无旁人,赵嬷嬷心中一动,忙道:“二爷,这话是何意?”
赵嬷嬷心里酸楚无限,但凡哥儿姐儿院中的事务都由奶娘总管,偏到了贾琏这里她竟做不得一点儿主,反倒是柳儿这个大丫头总管一切。
贾琏笑道:“我心里明白她们在挑拨离间,不会听的。”
赵嬷嬷摇了摇头,道:“二爷年纪小,不大知道世事,往往这事儿经不起说,哪怕二爷知道他们说得不对,但是时间久了,听到的次数多了,也就难免有些相信了。如今既然知道她们不好,很该打发出去,千万别毁了二爷来之不易的前程。”
贾琏点头笑道:“我知道,已经说给老祖宗听了,自有老祖宗料理。”
赵嬷嬷听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二爷到底长大了,已经懂得如何料理身边下人了。
却说贾母自贾琏走后,便倚枕沉思,随即一笑,贾琏到底长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了,不过这样也好,自家的爷们岂能叫奴才们拿捏,况且还说自己女儿的不是,正欲打发鸳鸯亲自走一趟,将柳儿和絮儿都打发出去,便听见外面通报说王夫人来了。
贾母眸子里冷光一闪,道:“让她进来。”
王夫人请了安,贾母便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巴巴儿地过来。”
王夫人忙陪笑道:“听说姑太太有喜了,我特地准备了一些贺礼,回了老太太,好打发人送去。”她听到贾敏怀孕的消息后顿觉晴天霹雳一声响,难怪那时自己将外面的流言说给贾敏听,贾敏笑眯眯地一点儿都不恼,原来她竟是看自己的笑话!
王夫人想起近日贾母收了库房的钥匙,只让自己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往各家送礼,或是处理下人口角,大宗儿银钱一概不叫自己插手,虽说在府里的地位一如既往,但终究比不得先前威风八面,可见贾敏在贾母心中的地位,使得她不由得收了昔日和贾敏争锋之心,摆出一副菩萨似的姿态,吃斋念佛,低眉顺眼,竟有一点不动声色的味道了,特特往贾母跟前道喜,还预备了一份贺礼,并贾珠出生后穿的衣裳,浆洗得十分干净。
贾母见除了贾珠穿过的小衣裳外,王夫人又预备了四匹宫绸,四匹宫缎,四个荷包,四挂数珠儿,另有补品若干,不由得看了她一眼,道:“你有心了,只是敏儿不差这些东西。”
什么好的东西尽想着给女儿,贾敏自然不差这些,王夫人心中想着,嘴里却陪笑道:“虽说姑太太不缺,但却是我的一点子心意,兼之上回我口无遮拦,竟不知道怎么着,脂油蒙了心一般,说出那样的话伤了姑太太的心,很该赔个不是。”
贾母淡淡一笑,道:“你果然如此想?”
王夫人忙道:“自然是如此想,从前年纪轻,不懂事,总是因一时之气觉得不忿,说到底,和姑太太终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如今想透了,只觉得羞愧。”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这段时日里她一直深思熟虑,细想想,贾敏虽然尊贵得让她羡慕,对李夫人的态度也比对自己好,但是贾敏行事并不曾失礼,她是嫁出去的女儿,自己是娶进来的媳妇,是当家作主的人,贾敏来了,自己是主,她是客,贾母再疼她,能越过自己这个媳妇,但能越过自己的儿孙不成?何必和她继续这样下去,到那时得不偿失,自己儿子既然要从科甲出身,可不像贾琏有那样的外祖家,到时少不得还得请林如海帮衬呢。
王夫人并不蠢笨,相反,她十分精明,眼见贾敏进京后贾母待自己一日不如一日,暗悔自己鲁莽,今儿赌咒发誓,又向贾母表明自己所想,果然便见贾母脸色和缓了些。
贾母暗暗点头,王氏总算学聪明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懂些厉害了。
和媳妇相比,她疼惜女儿,屡次斥责王夫人,但是她不希望自家和女儿女婿家生分,婚乃两姓之好,本是门当户对,便是互相帮衬扶持,如此一来,两家的前程才能更好。他们荣国府和林家本就是如此方成了亲家,林家看中了自家蒸蒸日上的权势,自家看中了林如海的人品本事,以及林家比自家多两代的底蕴。
贾母道:“可巧我一会子打发人给敏儿送东西去,一并送过去罢。”
王夫人心中一宽,点头应是。
贾母又道:“前儿我路过琏儿房里,听到两个丫头在说话,不过是两个奴才,倒说主子的不是,真真可恶之极,我当时就记在心里了,今儿你既过来了,就把他们打发出去罢,我从身边挑两个好丫头过去给琏儿使唤。”
王夫人心头一凛,忙道:“不知是哪两个丫头?这就撵出去。”
贾母扭头问鸳鸯道:“叫什么名儿,我也不记得了,鸳鸯你可记得?”
之前贾母和贾琏说话时鸳鸯在一旁伺候着,自然记在心里了,忙道:“回老太太的话,我都记着呢,一个叫柳儿,一个叫絮儿。”
贾母笑道:“是叫这两个名儿。”
王夫人神色微动,笑道:“老太太放心,这两个丫头很该打发出去。”
贾母摆摆手,王夫人方告退出去。
王夫人记得柳儿是周瑞的女儿,虽说她的确不喜贾琏,叫柳儿服侍贾琏也只是为了知道贾琏的消息,但哪里想到柳儿竟敢诽谤主子竟叫贾母知道了,因此回到屋里便对周瑞家的道:“你女儿怎么当的差事?倒惹得老太太生气?”
周瑞家的连忙道:“太太息怒,我也不知道。”周瑞家的暗暗叫苦,她能不知道王夫人的性子喜好?还不是看王夫人的眼色行事,虽非王夫人之意,但若王夫人不曾流露出来,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在贾琏跟前挑拨贾琏对贾敏生疑心。
王夫人恨恨地道:“你过去,带了你女儿家去罢,在老太太跟前落了不是,还想继续当差?别妄想了。横竖你女儿已经大了,正经在外面挑个女婿,你们也放心。”
周瑞家的只得应是,好在和丈夫给女儿挑了好人家,原本就想着求恩典放出去。
柳儿和絮儿出去后不久,贾母便将身边的大丫头琉璃给了贾琏使唤,另外又添了一个个二等丫鬟,名唤画眉,且是后话。
贾母又亲自检视了一遍王夫人预备的礼物,方命人给贾敏送去,同行的还有贾琏。
贾敏才从北静王府赴宴回来,得了几件水溶穿过的百家衣,此时见到侄儿严肃认真地请安,煞有其事地送东西给表兄弟,言语贴心,心中十分欢喜,不枉自己疼他一场,对于王夫人送的东西,她却是淡淡的,只命人收入库房。
除了休沐日,林如海平常白天不在家,因此都是贾敏指导贾琏功课,贾敏虽是女子,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常同林如海论书作画,指点贾琏一点子功课绰绰有余,至晚间贾琏方回荣府,次日便在家中随着先生上课,倒也无可记述。
转眼到了七月十八的前一日,因次日是南安王府赔礼的日子,故贾敏一早就去荣国府,按照时下的规矩,南安王府今日过来经由贾母做中向她赔礼道歉,次日设宴,请贾母并贾敏过去,吃过酒后便表示两家已是和好如初,不再计较霍灿的所作所为了。
贾敏到了荣国府,见过贾母和王夫人,却见贾母跟前除了元春外,另外还有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儿,一张巧嘴哄得贾母眉开眼笑,贾敏挑了挑眉,露出几分疑惑来。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你二嫂子的内侄女,小名叫凤哥儿。”
话音一落,凤姐落落大方地过来拜见贾敏。
只见她年纪虽小,容貌却生得不俗,纵然是遍身纱罗,满头珠翠,也掩不住浑身上下透出的爽利气度,不见半点庸俗,王家女儿模样都极好,侄女肖姑,凤姐自然不差,贾敏忙命快起,笑赞道:“倒生得好齐整模样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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