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笑意一闪即没,惊愕却是在这位大宗师的眼中一直浮现着,依理而论,堂堂宗师,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东山倾覆于前,只怕也不会让他的眼皮子眨一下,但这惊愕却是如此的清楚。
范闲一直看着四顾剑的眼睛,所以很准确地把握到这位大人物的内心想法,暗自苦笑之余,不自禁地也生出了几分得意来。
之所以他一直看着四顾剑的眼睛,是因为四顾剑此时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看了。
这位身材矮小的老人,坐在轮椅之上,左半边脸骨尽碎,深深地陷了下去,左边的手臂也断了,袖筒空空随风轻摆,虽然阔大的麻衣遮住了他的身躯,不知道里面的伤势如何,但想来也是格外令人惊心动魄。
这是范闲此生第一次见到四顾剑,见到这位天底下最强悍的人,守护东夷城数十年的剑圣大人。
在他的想像中,这位极于剑的宗师级人物,就算不是飘然若仙,至少也要有几分脱尘之感,然而怎么也没有料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四顾剑,竟然是这副模样。
很凄惨,很可怜,只有那双眼睛布满了天生的戾横意味与不屈于天的剑意,所以范闲便只好盯着他的眼睛,生怕有所失礼。
此时房间中的气氛很微妙,面对着神话中的人物,范闲本应该表现的更激动兴奋一些,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兴奋不起来,或许是因为知道对方再过些rì子便要死了,或许是因为他自幼与五竹叔一道生活,或许是因为他的父母都是不下于大宗师的超级牛人。
剑童将轮椅推到了晨光之下,淡淡的光芒将四顾剑脸上恐怖的伤口照耀的清清楚楚。剑童很安份地退了出去,还是四顾剑率先打破了沉默,盯了范闲半晌后,嘶哑着声音叹息道:“佩服,佩服。”
这位大宗师自幼有白痴之名,剑道大成之后,纵横于天地之间,从未有任何屈腰之念,刺天洞地,好不嚣张,便是在大东山之上,被庆帝与叶流云合击惨伤,依然是那般的倔狠,纵情哭笑,不肯低头。
他是天底下最强的人,要让他对某个人感到佩服,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当他对范闲连道佩服之时,范闲的脸忍不住红了起来,颇有些不好意思。
范闲清楚这句佩服说的是什么,对方不佩服庆帝,不佩服叶流云,却佩服自己,自然是因为昨天夜里传出的那些声音。
“客气了,客气了。”他咳了起来,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半转了身子。
晨光打了下来,将这老少二人的身体都笼罩在了里面。范闲很自然很习惯地站在了轮椅的旁侧,微微凝眉感受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了怪怪的感觉。
椅上的这个可怜的矮瘦伤者,就是传说中霸道无双,杀人如麻的四顾剑?
阳光穿透四顾剑的眉,莹莹地散出白光,就像是眉毛忽然变白了一般。范闲怔怔地盯着那处,看着对方尚是完好的半边脸,忽然发现这位大宗师的年龄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般老。
三年前,范闲逃离大东山的时候,只有叶流云一人乘于舟上,不论是苦荷还是四顾剑,他都没有碰到,当然,如果那时候他碰到了的话,只怕后来也无法逃回京都。所以他并不清楚,当时的山上发生了什么,没有看到一剑光寒独玉峰,斩尽虎卫,血漫山径的凄厉景象。
但这不影响他对四顾剑隐隐的惧意,因为他知道这位大宗师也着实有几分疯狂之意,能够杀死一百名虎卫的人,自然可以轻松杀死自己。
范闲以往没有和四顾剑见过面,但他对这位大宗师一点都不陌生,因为自他入京都之后,东夷城剑庐便成为了监察院、长公主甚至是庆国朝廷以至陛下,最喜欢拿来背黑锅的角sè,反正这位大宗师不出剑庐,也只好由着庆国的无耻人们泼脏水。
因为长公主的缘由,范闲领军的监察院与东夷城的剑庐,在那些年里进行着殊死的厮杀,从牛栏街一役开始,彼此之间都以对方为敌,各出手段,只到最后范闲下了江南,用影子出力,才生生把云之澜一拔人赶了回去。
不过范闲很清楚,这是因为四顾剑一直不屑对付自己的关系,如果对方真的想杀自己,或许自己很多年前就死了。
而在这之后,范闲成功地继承了内库,四顾剑在此刻表现的格外像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而不是徒有超强武力的白痴。四顾剑放下了过往的恩怨,派来了最疼爱的关门弟子王十三郎,向范闲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所以范闲很熟悉四顾剑,或者说,他自以为很熟悉四顾剑,可是今天见着面了,才发现,原来对方对于自己仍然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深不可测,不知xìng情的可怕的陌生人。
剑庐内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正从轮椅上的伤者身上散发出来,令范闲有些艰于呼吸。
“当年我不杀你,不是因为瞧不起你。”四顾剑忽然嘶着声音嘲笑说道:“不杀你的原因很简单,只不过你自己不清楚。”
四顾剑一开口,弥漫庭间的压迫感稍弱了些,范闲心头一松,赶紧说道:“请指教。”
“你妈姓叶,这个原因不是很清楚吗?”四顾剑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会如此愚蠢,有些恼火地骂了一句。
…………范闲耸耸肩,还真的有些想不明白这个原因,不过今天深入剑庐,不是要与四顾剑叙旧来着,而是要谈一谈东夷城的将来,天下的将来。
有资格谈论天下的人物,已经渐渐变得少了,苦荷已经死了,叶流云真的遁了,大东山一事后,死了很多人。今rì的剑庐内,有北齐皇帝,有范闲,有四顾剑,他们都是有资格坐而论天下的人物。
“我相信,您已经看了我让十三郎带回来的策划书。”
策划书是一个很新鲜的名词,庆历四年的时候,范闲曾经让范思辙写过一份策划书,用来开澹泊书局。然后今年他自己也写了一份,送给了四顾剑,想说服这位xìng情怪戾的大宗师,接受自己的提议。
“我没有看。”四顾剑很无所谓地说道。
此言一出,范闲心头如遭重击,不知道对方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自己辛辛苦苦拟出的条程,本以为至少能够打动对方一丝,可是如果对方看都不看一眼,这又从何谈起?
“南庆的使团还没到,你急什么急?”四顾剑嘲讽地望着他。
范闲沉默了下来,忽然开口说道:“去年在信中,我曾向您禀报过,我有把握控制住北齐,如果您信任我,我也可以让东夷城的dú lìxìng有最大程度地保存。”
四顾剑静静地望着他,扭曲下陷的恐怖脸颊衬着那双平静的眸子,显得格外清幽,但清幽之中偏夹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之意。
“那小子居然是个女的,我真没想到,所以我先前说佩服你,可是如果说,就凭这一点,你就要说服我,你有能力控制整个全局,似乎还差了一些。”四顾剑沙着声音,嘲讽说道:“你那爹,可不是一般人,如果你不能让他满意,怎么唬弄的过去?”
庆帝要求的自然是将东夷城吞入疆域之内,四顾剑也清楚在自己死后,东夷城及周边小诸侯国,再也无法自保,只有等着被吞掉的命运,可是眼下既然有北齐出来横生一道,东夷城一脉,当然要待价而沽,希望能够尽量保存自己。
这本身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又要让皇帝老子满意,还要四顾剑满意,对于范闲来说,几乎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正所谓,顺了哥情失嫂意,楼里姑娘左右逢源,也难以玩到如此境界。
现在的关键还是四顾剑,只要他点头了,一切都好说。范闲在心里这般想着,很自然地推着轮椅,在剑冢四周的黄土道上开始行走,推着重伤难愈的四顾剑开始晒太阳。
四顾剑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照拂在身上,忽然开口说道:“你推轮椅倒推的蛮熟手,比那些童子好,要不然这几个月你就留下来照顾我?”
范闲笑了笑,应道:“照顾您这几个月倒也无妨,只是那些东西,您总得看看,东夷城千万百姓都看着您,等着您,您总得有些想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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