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霁佑一震。
她不确定他在想什么、知道些什么,索性闭嘴。
她充耳不闻,沈飞白拿她没辙,但她的沉默已经验证他的猜想,他心里已然有数。
他简单一句话换了话题,轻松愉悦地说:“我记得家里好像还有一瓶红酒没开,回家后我们庆祝一下?”
前后时间不到一分钟,饶是周霁佑反应机敏又聪慧,也有点猝不及防。
她慢动作地转过头,对上他在大堵车中投掷的清亮目光,心思百转千回。
领证的日子,庆祝什么自然不用问,不做一丝犹疑,她莞尔着,轻快答:“好啊。”
到家已逾十点。
周霁佑洗完澡出来,沈飞白已拿启瓶器开了酒,斟满两只高脚杯。
她湿着头发坐在暖气萦绕的客厅,双腿闲适交叠,睡袍下摆滑至膝盖,露出两节细长白皙的小腿。
举杯轻摇,鲜红的液体潋滟芬芳,她盯着,盯着盯着唇角绽开一朵旖旎的笑花。
她微一偏眸,潮湿的发,妖冶的眸,妩媚的笑,落在沈飞白眼里,如放大镜下的一幅画。
画中人轻启唇,示意:“不碰一杯?”
沈飞白唇一扬,与她杯壁相互磕了一下。
响声短促而清脆,像机器运作过程中的一个提示,也像走进便利店玻璃门划开时的一声欢迎。
上午还觉像梦一场,此刻梦回现实,岁月如歌。
各自呷一口,唇上沾染一层润泽的水光。
沈飞白:“小佑。”
周霁佑漫不经心的:“嗯?”声线也好似润了酒,迷醉而慵懒。
沈飞白看着她,未语。
她抿一口红酒进嘴里,两腮微鼓,转头看他,眼底含一丝询问。
“老婆。”眸光相对,他的眼神无限温柔,瞳仁黑樾樾的,似阳台玻璃外的深邃夜空。
周霁佑含着那口酒,以极慢的速度下咽,目光略微停滞。
“你……你再喊一遍。”她本能地要求,不羞不怯,直剌剌地望着他。
沈飞白放下酒杯,长手一伸,按在她身后的沙发背,身体前倾,将她轻抵在势力范围之内。
唇和唇只差一点就贴上,他一开口,热气中裹挟淡淡葡萄酒香,几乎要熏化她的心。
“小佑……”
静谧的眼眸深不见底,铺满一层皎洁的月光。
声音低润:“老婆……”
小佑,老婆。
周霁佑手里还捏着高脚杯,被他轻轻贴上来,她没法儿乱动,她想把杯子搁置到茶几。
嘴唇往前稍微一努,轻轻松松亲上他。
四瓣唇紧紧挨着,软软的唇,软软的心。
眸色流转,嗓音轻轻的:“我知道你想听什么……”她带着恶作剧似的笑意,近距离地紧盯他深黑的眼睛。
沈飞白的手移至她披散的湿发,触手间是凉的,心窝却极热。
“可我就是不喊。”她低低地笑,头颅后退,与他嘴唇分离。
沈飞白在她后脑轻柔地揉按两下,再张口,嗓音微微有点沙哑:“随你,沈飞白也好,小白鸽也罢,你想喊什么就喊什么。”
说完,唇覆上来,严丝合缝地吻她。
周霁佑拿着杯子手抖,闲置的那只手推他一下,吸.吮吞咽间溢出一声不满:“你把我手里酒杯拿走。”
他头都没抬,仍然亲着她,搂在她腰间的手伸出去,准确无误地够到酒杯。
周霁佑松手,转交给他。
四瓣唇分离,他稍稍离开,杯口对嘴,一饮而尽。
周霁佑背靠沙发,看他把空杯放到茶几,紧接着,人也随之起立,俯下.身,双手一揽,把她一下打横抱起。
他往房里走,她搂他脖颈,额头贴他颈侧,放松地闭上眼。
“抱我干嘛。”她轻轻地哼笑。
他声音一本正经:“把头发吹干,早点睡。”
周霁佑没忍住,又是一声低笑;眼睑掀开,下巴抬高,凑到他耳边,轻吐三个字:“憋坏呢。”
到底谁憋坏?
沈飞白不与她争辩,耳朵微痒,低头在她裸.露的锁骨处轻咬一口,引得她胸腔快速震动。
周霁佑提醒他:“注意,你是属鼠,不是属狗。”
脑海中一根弦轻轻拨动,她又是一声笑叹,“不记得哪本书上说,属鼠的男人爱家,情感细腻,虎太太的一丁点小恩小惠都能令他感到满足和幸福。”
她被他放坐在卧室梳妆镜前,他要直起身,她勾他脖颈不让他动,明亮动人的眼睛近在咫尺。
“是这样么,嗯?”
她坐着,身板挺直。
他站着,上身躬下。
他目光直视她:“书上怎么说的虎太太?”
她双手环绕他颈后,他双手抚摸她笑吟吟的脸庞。
周霁佑边忆边叙:“虎太太自信满满,些许霸道,感情浓烈,具有很强的掌控欲和占有欲。”
她每吐露一个词,他唇边笑意就加深一度。
“你觉得把你形容得准确吗?”
她有些不满:“是我在问你好么,我已经回答过你一个问题了。”
沈飞白:“嗯,再回答一个。”
“……”她抿唇,要笑不笑,要发火又发不出,脸色绷着。
就像他没有回答她一样,她也没有回答。
她沉默看着他,从浓黑的眉到红润的唇,即使再早熟,她也从未在心中想象过另一半的模样。
喜欢上沈恪时,怦然心动,觉得,大概他们会是一路的。
喜欢上他时,日久生情,以为,他们未必会是一路的。
“沈飞白。”她眸光柔暖。
沈飞白始终回以迎视。
“我记得那本书上还说,鼠先生和虎太太的个性存在差异,在相处时要多多理解对方,鼠先生少挑剔一些,虎太太就会多关心他,两个人就能创造更好的感情生活。”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当时就在想,一直以来,你好像没有挑剔过我。”
像是感慨,又像是感激,她微微笑着,神情柔美而宁静。
她正在试图表达的,沈飞白不用去研判就能深刻领悟。
他的口吻听起来不是很赞同:“我们能够创造很好的感情生活,归根结底,说明我们彼此合适。”
顿了下,他眸色朗润地看着她,问:“星座、属相之类,你信?”
周霁佑摇头,因他手捧着她脸,她一动,他掌心的老茧就磨蹭她皮肤。
“当然不。”她说。
沈飞白眉梢轻扬:“人定胜天,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自己如何经营。”
周霁佑默然,他也有一点分神。
她觉得,他可能和自己一样回忆起过去这些年的经历——他们努力经营这段感情,倔强,隐忍,不肯低头。
她圈在他颈后的手用了点力,迫使他脖颈更深地弯下来,抬臀些微起身,触碰到他的嘴唇。
亲一下又很快坐回去,她目不转睛:“最大功臣还是你。”
沈飞白没有立刻接话。
“如果不是你在最开始得以坚持,我们根本没机会发现彼此合适。”
万事总是开头难。她发自肺腑。
沈飞白却极轻地笑了一下:“机会是你给的。”
“那又怎样。”周霁佑语气随意。
不怎样。她并没说什么,可沈飞白静谧的眼眸却在一瞬间沉淀几多不易察觉的情绪。
“小佑……”
“嗯?”
他深深地看她:“你有多好,我很清楚。”
周霁佑心口一热,突然就哑了言。
她好么?她从不知她有多好,她只知,他是真的很好,好到能和他一路走过来,她一千一万个感激。
沈飞白插上吹风机开关把她头发吹干。
以前她嫌披散碍事,无论出门还是宅家都会扎起,现如今除了工作时会简单扎个马尾,平时都习惯性散着一头长发。
经历了那么多,她已不再怕麻烦。工作上,迎难而上;感情上,亦勇往直前。
在周启扬和景乔的家里遇见张琪,她就是这样一副淡然且无所畏惧的状态。
反倒是张琪,登门进屋一看见她,表情些许不自然。
她们年纪相当,可能这几年事业和生活不太顺心,也可能经济方面有所局限,只能在她脸上看到干练和成熟,往日的年轻朝气已不复存在,她有点憔悴,也有点初老化。
景乔是故意把周霁佑叫来的。
张琪固执不听劝,景乔觉得她需要受点刺激。在张琪到来前,她百般央求周霁佑一定要在她面前多多秀恩爱,好让她对沈飞白彻底死心。
周霁佑没答应,也没拒绝,她已经被骗过来,忙不是不可以帮,但她有另一种解决方案。把自己和沈飞白的私人生活展示在一个外人面前,不是她行事风格。
潜意识里,周霁佑不会去刻意细想自己的年龄,可时光不待人,她到了一个尴尬的年纪,过几天就是三十岁生日。
沈心羽说大龄剩女愁嫁,她自己无体会,看到张琪,听景乔一张张照片翻看着替她张罗相亲,忽然就有了一丝感触。
她其实什么都不用说,她只需安静坐在一旁,景乔当她的面给张琪介绍对象,对于张琪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
她看着张琪脸颊微微涨红,看着她放在膝头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适时打断景乔,插了句嘴:“乔乔,你不是还在厨房熬着汤么,不进去看看?”
景乔嘴快,差点来一句“我哪有熬汤”,猛然瞥见周霁佑投递来的眼神,止住话头,“啊”一声:“对对对,我都忘了。琪琪你先自己看,我去厨房瞅瞅,汤别扑锅咯。”
张琪没回话,僵硬地坐着。
唯一的声源一走,世界安静,落针可闻。
景乔以为周霁佑有话单独和张琪谈,可事实上,她根本无话,只是看张琪可能快撑不住,支走景乔,让她稍微缓解一下。
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周霁佑没看她,伸手拿过茶几上的一*身房宣传单,看上面的广告。
一看就知是景乔拿来琢磨的东西,她还做了标记,圈出感兴趣的项目。
周霁佑弯唇,心中含笑。
“我知道你们结婚了。”张琪突然开口说话。
周霁佑把头抬起,与她略带凄哀的脸相对。
她苦笑:“当初和你放话我要追他,你就当是个笑话,别介意。”
宣传单在周霁佑手里卷成一个纸筒,她诚挚道:“你不是一个笑话,我也不会介意。”她笑着调侃,“你能看上他,不是刚好反衬我眼光很好么。”
张琪一愣。
周霁佑和过去相比模样上没有任何改变,她依旧是个水灵灵的美女,杵在何处都是发光体。可她以前清冷,话又不多,让人觉得她稍带傲气。
眼下她一笑,尘封已久的记忆扑面而来,张琪想起曾经初初相识时的某些画面,喉咙干涩,面容一白。
“你挺好的,是我自欺欺人,觉得你配不上他。”
周霁佑笑容不变。
张琪说:“我姐结婚那天,你和伴郎看起来暧昧不清的,我脑子一热,就和你说了那番话。”
她和牧禾暧昧么?周霁佑心中摇头。
牧禾完全就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兄长,她在纽约的第三年,他就回国发展了,遗憾的是,一年前她没能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张琪兀自沉默,须臾,捧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一口。
“其实我早就对他死心了。”她手捧早已凉掉的杯子,眼神僵直,盯着虚无一点,“他根本没给过我机会,当他察觉到的时候就明确拒绝过我,只是我那时不甘心,心想,男怕痴情女怕缠,我又和他一块儿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她虚虚地一笑,“台里的同事、领导,都明里暗里介绍家里的适婚女孩和他认识。我在台里消息多,据说他都给拒了。”
“他逢人都说自己有女朋友,人家就问,你女朋友人呢,怎么从来没见过。”
“没人信,也不知道他怎么说服的江老师和雷老师,让他们二人作证。台里谁不知他们关系匪浅,还是没人信。”
周霁佑心尖一颤。
“可是后来,大家还是信了,而且深信不疑。”张琪轻抬眼,望她的眼神有点奇怪,“你猜为什么?”
她平淡回应:“为什么?”
张琪还是用那种半分迷蒙的眼神看她:“新闻评论部的内部年会一向热闹,大家在那天都很玩得开,辛苦压抑了一年,年会的基调就是释放和调侃。”
“参加年会的人会被要求在入场前进行一个简单的宣誓,誓言就是保证当晚会严格遵守所有的游戏规则。包括领导在内,都有可能被拎出来开涮。”
“他刚坐上新闻联播主播台,去年年会被单独揶揄。大家起哄让他上台表演节目,关系好的说他歌唱得好,让他唱首歌。”
说到这儿,张琪顿住。
周霁佑忽然心跳如擂鼓。说不清原因,纯粹是直觉,一种扑通扑通乱跳的直觉。
“他唱了一首粤语歌。”张琪又让她猜。
周霁佑不是特别笃定,但她还是说:“张学友的歌?”
张琪一霎那瞠大眼,呵出一口气:“你怎么会知道。”
周霁佑心中浮有暖意:“蒙的。”
张琪或许不信,或许信了,她说:“你再蒙一下是哪首。”
“只想一生跟你走?”
张琪笑了,似乎很乐见于她蒙错,这样就能得到一些心理安慰。
沈飞白唱的另一首张学友的粤语歌,同样七个字,同样单看歌名就宛如一句简单质朴的情诗。
张琪说:“他眼睛里有内容,这些年他已经隐藏得很好,播新闻做节目,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专业素养过硬的播音员,再看不到他动容的一面,可他那天唱这首歌时,他是真的唱动了情,听哭了好几个女同事。当然,也包括我。”
“后来他下台来,我好像看见,他眼睛也有点泛红。”张琪由衷地说,“我真嫉妒你,有一个这么好的男人甘愿在原地等你这么多年。”
周霁佑垂眸看自己的手掌,纤细的手,清晰的纹路,那条感情线由小指下掌边一路延伸,走入食指与中指缝。
年少时同学教她看手相,她那时根本不信所谓的感情线,如今她也不信,但她看着掌心上方的那条斜线,心里特别的安定。
景乔在厨房门口伸长脖子朝客厅望。张琪背对她,没能看见。
周霁佑不置一词,张琪也忽然不再出声。
她又往嘴里猛灌口水,咕咚咕咚咽下去,半晌,再次开口:“家里人都以为我是因为他才不愿意去相亲,根本就不是。说白点,相亲不就是条件交换么,拿我的条件去和另一个人的条件做连线游戏,线连得越多,条件越合适,合适就能在一起试试。”
她嗤笑,“他们怕我变成老剩女,坦白说,我也怕,但我不想这样,我很清楚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只会奔着我的标准去找,不会先把我的条件晾出去任由别人挑三拣四。”
景乔扶着门框,嘴唇抿紧。
房子是跃层户型,厨房距离客厅很近,张琪故意说给景乔听,景乔心里有数。
回家之前,周霁佑先去了趟新房查看装修进展,然后又在地图上找到宜家的店址,打车找过去。
倒是看上了几款家具,问问价钱,比比质量,收了一张导购员的名片,打道回府天色已晚。
坐在地铁站的长凳上等地铁,她把耳机插上,在人来人往的地下空间里打开音乐播放器,搜索那首歌。
歌神的嗓音极具特色,低音浑厚,高音稳重,高低音过渡得非常自然,且,他在运用共鸣时,富有一种金属的质感。
周霁佑微微闭上眼,想象着正在她耳边鸣唱的人,是沈飞白。
好像从未听过他唱歌,但神奇的是,丝毫不影响她在脑中构建一幅完整的画面。
而这幅画面,与那夜在中央电视塔上的他逐渐重叠。
低迷的他,悲伤的他,执着的他……
周霁佑眼眶热了。
***
沈恪是大忙人,和他见面需要提前预约,预约上了也不一定能见着,他可能不在北京,甚至可能不在国内。
周霁佑坐地铁回家的路上,沈飞白经过数日等待,终于在沈恪北京的家见到他。
这些年他们偶有联络。
没人知道,沈恪能赶在沈国安清除他所持有的集团股份前及时行动,是沈飞白在暗中给予的帮助。
他是沈国安唯一的血脉,原本集团就该由他继承。沈飞白对此看得通透,他想要摆脱沈家束缚,最能以绝后患的方式就是一举架空沈国安的权力。
沈恪实施动作时,沈飞白住在沈宅,时刻关注沈国安的情绪变动,以防他身体突发状况。
计划进展顺利,他们都如愿以偿。
沈恪看好戏,曾凉薄地说:“好歹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这么吃里扒外,良心上过得去?”
他无言,这个问题无解。或许他过得去,或许他过不去,他没有别的选择,他那颗赤诚的心,自周霁佑走后,就冷了,硬了。
“想喝什么,我这里什么酒都有。”沈恪收集了不少好酒,一整排酒架上的瓶瓶罐罐,让人眼花缭乱。
沈飞白在吧凳上坐下,两只手臂搭在吧台,右手食指轻叩台面,面容清淡:“我开车,不喝酒。”
沈恪挑了一瓶05年的卢米慕西尼特级园干红,取两个酒杯,一副“你别扫兴”的架势,说:“我让司机送你。”
沈飞白不为所动:“我答应小佑不在外面饮酒。”
沈恪下颌抬高,吊起眼皮,面色一点点冷凝:“上回在后海你就给我来的这套,怎么,没过瘾?”
气氛一肃。
沈飞白仍旧淡淡:“还行。”
沈恪:“……”
他没理他,开了酒给自己倒上,闷头一干到底。喉结滚动,他胸口堵着一口气,无处宣泄。
“我是输给小佑,不是输给你。”他眸色极冷。
沈飞白轻叩台面的食指定住。
外面在刮狂风,里面却不受影响,听不到风声,只听得到墙壁上的复古时钟来回摇摆。
他开门见山:“我来是想问你,10年春节心羽住进医院的那两天,小佑遭遇过什么。”
沈恪捏着酒杯,指节一松,情绪在一瞬间凝滞,微讶:“这么些年过去都没人告诉你?”
他没回话,平静的眼波说明一切。
沈恪哼笑:“早知道当年我该中间插一脚。”
“没用。”沈飞白用十足肯定的语气道出事实,“我不会信。”
沈恪微挑眉,睨他一眼,低头又斟上一杯。他看着杯中液体,嘴角一扯:“信不信随你,我还真就亲着了。”
他语意里有被动的成分,沈飞白听明白,周霁佑是被迫。这一点,其实不必他明示,但他既然肯坦诚,证明他有心解释。
拳头缓慢地握紧,沈飞白耐心静候。
他有预感,周霁佑受的委屈或许不止一桩,给她施加委屈的人或许不止一个。
***
单曲循环了将近三小时,手机充着电也仍在外放。
周霁佑不大能听得懂粤语,看过无数遍歌词,每个字音落入她耳朵,却都已变成熟悉的声调。
她回来后早早上了床,坐在床头,歌声回荡在卧室,她觉得她的心也飘荡起来。
开门声和关门声,以及一连串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歌依旧在放,她的眼睛投向房门。
沈飞白出现在门口,黑眸深静:“这么早就睡了。”
“没,听歌呢。”她眼神笔直,富有深意。
沈飞白听着那歌,瞳孔不经意地微敛,迈步上前,走到衣柜拿换洗衣物。
周霁佑看着他背影,闲散道:“这首歌你会吹吗?”
她指的是吹叶子。
沈飞白把几件折叠整齐的衣服叠放在小手臂上,回头看她:“会,你想听?”
周霁佑弯唇一笑:“不想听吹的,想听唱的。”
沈飞白没回应,眼眸又深了一度。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空气如同一条迂回的河,在两人之间静默流淌。
她的感动,他的心疼,都融化在这条无形的河水中。
整个房间,情意蔓延。
“洗完澡回来给你唱。”他说。
周霁佑轻快回:“好,我等你。”
他迈步离开,在浴室里,在花洒下,任由热水浇灌。
他擦干头发才回来,热气氤氲过的眼眸潮润黑亮,他掀被上.床,坐在她身侧。
周霁佑把播放器关了,偏头,也不催促,就只是无声看他。
沈飞白把她手握在手里,黑白对比,心心相印。
他笑了一下,很淡很淡的笑容,不仔细看,捕捉不到。
周霁佑从他的笑里隐约看出点不一样的内容,于是便问:“想什么呢?”
他没答,深亮的眼睛凝视她:“怎么忽然喜欢上这首歌?”
“忽然吗?”周霁佑笑笑,“我记得你喜欢张学友的歌,就点开听了。听到这首,不知怎的,好像被戳了一下。”
他挑眉。
周霁佑说:“唱给我听吧,我想听你唱。”
她把手抽出来,抱他手臂,头轻轻靠他肩膀。
悄然静默的房间内,沈飞白慢慢闭眼,那首歌,那段独自等待的日子,饱含了他无法言说的念想。
寂静的冬夜,小区深处,门窗紧闭的卧室,一切都显得空灵且赋予深情。
即使你离开
我热情未改
……
……
但我不懂说将来
但我静待你归来
在这心灰的冷冬
共你热烈再相逢
……
……
他说话的声音略微低沉,唱歌却属于中声部。他没有技巧性的唱功,但不可否认,很好听,她完全能体会到张琪所说的“动情”二字。
她靠他肩头抬眼看他,他闭着眼,表情平淡,甚至脸色有点板板的,但声音却自带深情抒发,引得她不可控地散掉所有力气。
她伸手抱住他,软在他怀里。
低头埋进他透着热度的上衣,眼眶微热。
他只唱了一遍副歌部分,她在他胸膛戳了一下,低声要求:“继续,我知道没唱完。”
他没照做。
隐约中有阴影覆盖而下,她不确定,但她还是稍稍抬头,睁开眼。
这一睁,对上他低下脖颈靠近过来的一双深眸。
眼白处漫开血丝,有些发红。
她知道,她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好笑地轻哼一声,双手够上去,搂他脖颈,忍俊不禁:“我们怎么那么傻。”
傻傻地为彼此付出,傻傻地执着等待,傻傻地……动情忍泪。
他没说话,一点点覆压而下,她身体往下滑了滑,以便躺平。
他侧身紧贴着她,亲吻着她,左手梳理她鬓角发丝,将冒出来的几绺朝后顺。
被窝温度逐渐升高,衣衫尽褪,赤.裸相拥。
谁也不提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彼此深深埋进心里,记在心里。
她在他进入的那一刻,牢牢抱紧他,湿润迷蒙的眼睛锁定他,连身带心都在颤抖。
“小佑……”他低哑地唤她名字。
她微微张着嘴,下巴在激烈的浪潮中抬高一个角度。
听见他唤她,她两边嘴角同时上翘,眼尾微扬,艳丽无边。
沈飞白漆黑的眼底柔软又刚硬。
“老婆……”他俯身下来,吮咬她嫣红的唇,“我爱你。”
周霁佑从喉咙里闷出一声笑,她的手在他结实的脊背上轻抚,她的身体软化成一滩水。
“我也是……”她低低地喊,轻若蚊吟。
沈飞白的心跳骤然加速。
“老公。”她终是叫出即将伴随一生的称呼。
……
……
是情是爱是缘是痛
今日我却竟都不知道
我依然
而我竟然
还是觉得你最好
……
……
***
眨眼,周霁佑三十岁生日到来。
有人说,优质的女人不怕年龄。周霁佑的确无感想,可迈入三十大关,或多或少还是心情微妙。
恰逢周二,她放假在家,沈飞白上班去了。
肚子下坠似的疼,算算日子,根据往日经验,迟到七天的例假是时候该来了。
可一上午下来,只是阵痛,上过两次卫生间就再无大碍。
她想她可能是魔怔了,竟然在一刹那间产生某种期待。
她看了一会书没能看进去,拿了钱包和钥匙,换上鞋出门去了趟药店。
回来后,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拿验孕棒检测。
一分钟后,两条紫红色线条浮现。
她心隐隐跳跃,但又不是非常肯定,毕竟导致体内hcg浓度升高的原因还有其他种可能。
她等不及,趁时间尚早,再一次出门,打车前往附近医院。
挂号,b超,验血。
她坐在医院的休息座椅上等结果。
两人约好晚上出去用餐,沈飞白回到家,看到她靠着飘窗,怀里抱一只抱枕,侧目望窗外,像是在出神。
他坐到飘窗的另一端,抬起她双腿,架到膝头,自然而然地轻捏她小腿,给她按摩。
仿佛驾轻就熟似的,动作一点不显生硬,揉捏的效果也刚刚好。
周霁佑转头看他,笑了笑:“小哥,有全套服务吗?”
沈飞白双手并进,力度掌控平稳,眼角倾斜,看她一眼:“譬如?”
“譬如,把中式港式泰式的主流手法和韩式日式的非主流手法都依次上一遍。”她调笑。
他握住她脚踝,在她脚底轻按几处穴位,她脚一缩,要躲。
他扣着她,没让她动,她不适应,另一只脚蹬在他大腿外侧,嗓子里哼出几声。
“足底按摩都受不了,别说全套,单是泰式一种,你就有的受。”他没停,笑看着她。
周霁佑实在禁受不住,脚不停扭动,却在他的桎梏下动不了。
“沈飞白,你停下。”
“别动,我有分寸。”侧颜认真且专注。
其实是舒服的,但位置在脚底板,痛苦更大一些。
“我怀孕了。”她把所有力气都宣泄在抱枕上。
简单四个字,特别管用。他像是被点了穴,握着她的脚,整个人定住。
她把脚抽出去,抱膝坐着,抱枕搭膝盖,下巴垫枕面。
沈飞白侧眼望过来,眼神甚是安静:“真的?”
周霁佑觉得好笑:“我骗你干嘛。”
他好像还是不能完全回过神,面部表情以一种极缓极慢的方式一点点舒展,他看着她,满心满眼。
周霁佑突然就有点耳热,低下眼帘,看抱枕上的花纹。
“医生说三周了,你开心吗?”她声音轻轻的,嘴角笑容也轻轻的。
沈飞白朝她旁边坐过去一点,垂下头,与她额头相贴,“你说呢。”
她更深地弯了弯唇:“嗯,我也是开心的。”
沈飞白反手从她腿面穿进去,摸在她腹部,像是自言自语:“在这里。”
周霁佑眼底一片柔情,放下一只手,按在他手背,“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因为她有孕在身,装修现场空气质量差,后面都是沈飞白独自去新房查看进度,以及与设计师沟通补充细节。
苏菲在春节来临前飞回北京,纽约的两套房子托学生帮她处理掉了,她带着全部身家,只身一人。
老房子太小,就一间卧室,沈飞白临时睡在客厅沙发,苏菲和周霁佑睡卧室的大床。
他们商量过,未来会和苏菲一起生活。但苏菲却在得知他们的决定后,予以婉拒。
她很欣赏沈飞白:“谢谢你邀请我住进你们的婚房。年轻人热爱独居,自由,不受约束。你愿意接纳我,在我意料之外。”
沈飞白的回应却简短而有力:“我们是一家人,您就是我奶奶。”
苏菲微微一笑,心底十分熨帖。
周霁佑说:“奶奶,还是和我们一起住吧。”她看了眼沈飞白,“我们两个没那么多讲究。”
沈飞白神情赞同。
苏菲坐在客厅,环顾四周,不与他们辩驳,干脆说:“这样吧,我就住在这里,你们把这套房子留给我。”
周霁佑与沈飞白对视一眼。
苏菲满意地说:“新房距离这里不算远,房子的设施又齐全,我看,我住在这就挺好。”
这是他们的预留方案,没想到不谋而合。
今年没有腊月三十,二十九便是除夕。
沈心羽在婆家过年,沈恪和谁过没人知道,沈飞白往年都会回沈宅,但今年,他没有回去。
三人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苏菲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浓厚的年味,她兴头很大,给他们两个都分配任务,她则一个人留在厨房为年夜饭做准备。
晚上五点多,年夜饭提前吃上。
苏菲和沈飞白对饮了一点白酒,周霁佑喝的饮料。
苏菲酒量挺好,多年未碰老白干,她喝着喝着,笑着笑着,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
见两个孩子关切地看着她,她笑叹一口气,说:“没事,就是想起你们爷爷了。他啊,每顿都要来一小杯,不给喝就像要了他的命。”
周霁佑轻咬腮帮。回到中国,回到北京,对于苏菲而言,满满的都是回忆。她曾经逃避,不肯面对,时隔几十年,隐藏在内心的情感却依然坚贞如铁。
思虑间,手旁空掉的玻璃杯又被蓄满,橘色液体缓慢上升,周霁佑余光瞥见,偏头。
沈飞白眼睛对着她,示意她留给苏菲一个独自缅怀的空间。
她明了,整理表情,默默吃菜。
饭到中途,电话来了,是沈飞白的。
他起身去客厅,接通后,沈心羽略微担忧的声音传来:“哥,中午妈给我打电话问你现在的住址,说是给你寄点东西,我没想太多就和她说你地址没变。刚刚她又给我发短信,说是爷爷教她那么说的,他们已经到北京了,来和你一起过年……”
话才刚讲到这儿,门铃乍响。
周霁佑愣了一愣,走出餐厅。
她向玄关走,经过客厅时,却被沈飞白一把拉住。
门铃仍在继续,周霁佑奇怪:“大过年的谁会到我们家来。”
沈飞白说:“我去。”
他把手机重新举到耳边,走到门后。
通过猫眼,放大一张肥大的脸,分明是老蔡。
沈心羽还在那边“喂喂”:“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他们正在去你家的路上……”
沈飞白低声打断她:“他们已经到了。”
“……”沈心羽蓦然止住声音。
看到他迟迟不开门,周霁佑觉察出不对劲。她行至他身后,用嘴型问:“谁?”
沈飞白手握在门把手上,背对着她,“我爸妈他们。”
这时,门外响起林婶的声音:“会不会找错了,不是这家吧。”
如果单单只是林婶夫妇,他为什么会犹豫?
如果不止有林婶夫妇,他又为什么会犹豫?
时间太短,她无法快速理清思绪。但直觉告诉她,一定哪里存在问题。
门铃迟迟不休止,苏菲也从餐厅走出来,站在他们两米远的位置,放开嗓门问;“为什么不开门?”
两人都回头看她。
门铃停止叫嚷,想必他们听见了。
沈飞白轻蹙眉,将门把手拉下。
厚重的防盗门向外敞开,门外三人,门内三人。
沈国安拄一只紫檀木雕刻的龙头拐杖,威严肃立在林婶和老蔡身后,怒哼一声。
他老而浑浊的眼剜向周霁佑,走到前面。
沈飞白像一座屹立的山峰挡在门口,沈国安手杖敲击地板,“混账,你还不让我进了?”
沈飞白没有动,他看着眼前行将枯朽的老人,头发花白,皱纹满布,可眼神却依旧透着狠厉。
他立在周霁佑身前,面无表情:“爷爷,过年要有过年的气氛,您到别人家里来,脾气是否该收敛点。”
沈国安当即脸色变得格外难看:“你是谁?你是我从大山里捡回来的!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恩人!”
一番话令在场众人全都心里一沉。
别说周霁佑和苏菲听不惯,就连林婶夫妇都觉得刺耳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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