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奕捡起一个突兀得快有鸡蛋大的冰疙瘩,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实在惊叹。
原本,它不过是水!
骤然孕育出如此数量巨大的冰团子,顷刻之间在大范围内降下毁灭性的打击,恐怕没有哪个制冰厂能有这种本事。
柳全山上山下地四处查看灾情去了。
芳娘和柳奕去后院照管她家快要结茧的蚕,还好,屋顶没砸穿。
渠郎先到了柳家问过平安,回身便下山去看他的田。
听闻得,娄家的鸡跑没了两只。
椿家的阿融在院子里捡拾着好玩的冰疙瘩。
蒯家的阿翁行走在泥泞冰冷的田地中,脚上的芒鞋早已湿透……
地面原本温度不低,压在大片农田上的冰疙瘩,没过多久,便有少许开始融化。
不过接下来白芸里又冷了两日,某些低洼草窝中,仍然能见到融化的冰疙瘩依稀的影子。
等到那些冰坨子完全化成了水,消散在草陌间,白芸里去岁种下的大部分小麦、今年种下的蔬菜、已长开几片叶子的粟谷……大都已经零零落落。
很快,他们便陆续知道了,附近的乡里,许多地方都有差不多的情况——粮食肯定减产,部分里中,今夏的小麦恐怕会颗粒无收。
前往狗忙里拜神树的人更多了,长蔺亭的五里庵快要被踏破门槛,就连老牌的巫婆祭师门前,“生意”都好了不少。
这是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柳奕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乡邻们挽回损失。
她们自家新发的粟谷倒下一大片,柳全正在考虑要不要改种别的东西。
至于麦子,柳全说,只能这样了,到时候看能不能收上来一半吧……
唯有那一亩山药,种得实在是太巧了,这东西食取的部分本来就埋藏在地下生长,现今芽苗发起来不久,打蔫了也很快会恢复,基本没有什么妨碍。
她家种的山药以前都是野生的,和小娄婶子开玩笑的柳奕固执种下之后,经过了一年的空间繁育,又经过了去年的田间试种,倒也在她家的菜地里顺利适应下来。
卖恐怕没处卖,储存得当,混作口粮还是没问题的。
整个白芸里,最近都弥漫在郁郁不安的气氛里,除了椿融这般无忧无虑的小娃儿,所有大人的脸上都透着沮丧。
其实大多数的小孩,在此种境地下也是轻易不敢造次的。
爷娘心情本就不好,倘若再因为上树下河刮破了衣裳、遗失了麻鞋,恁一准要被家中没好气的老娘挥舞着笤帚撵出半条里巷,“夭生仔,饱食得几餐汤水?无识得晨昏!”
等到柳家人将田地中东倒西歪的粟苗清理个差不多,整个中州遭遇冰雹灾害的消息,已在附近乡野间陆续传播开来。
“粮食涨价了吧?”吃饭的时候芳娘问柳全。
“涨了,涨得厉害。”柳全点点头,闷声啃着手里的煎饼,又呼呼喝了几大口粥,才道,“今年,恐怕不等到秋天,就该有人家揭不开锅了。”
毕竟,像椿家那样,能够每年都攒下些存粮的人家并不多。
就比如蒯家父子,前两年,几乎年年都要拿出不少的粮食贴绢税。
若非加入了蚕社,里邻间多有帮补,他们实付的价钱起码还要多出二到三成。
倘是家中境况不好的人家,遇有条件具体,一点法子无可想的,那么一年一年生拿口粮买绢帛完税,是能要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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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又好些日子不见阿渠。”芳娘经管着家中口粮和日常开支,无论存粮多寡,每天做饭都是有数的。
“添双筷子的事”,在有些时候,不过是句客套话,在这个年月,那是亲厚的表达。
“他恁几亩地,早跟他说翻了重新种点甚,”柳全又夹一筷子泡菜,就着手里最后一块饼,吭哧吭哧嚼了,“俺去山下看看。”
“恁也是个轴人。”说着,柳全便起身去准备家伙事。
“俺也去呀!”柳奕赶忙喝完稀粥拍了拍手,给她爹拎上水筒。
冰雹那日,娄家走失的鸡,不知怎地,一只,被雹子打死在外;另一只,就此无端失了踪。
而那只被冰雹砸死的倒霉小公鸡的归属问题,还一度引发了里巷间的口水大战。
把娄家的三婆媳激发出勃勃斗志,与隔了两个院子的谢三家妇人,展开了一场为时三日的车轮骂战。
说到这谢家,恐怕真个有什么家族遗风。虽则三家不睦,却“一脉相承”地当出“悍妇”。
无论谢大还是谢三家,柳家和他们打的交道都不多,只有一种固有印象,觉得这几家人都颇有算得精明的特质。
听闻恁早年亡故的谢六,还是个怯弱之人呢。
这一遭,谢娄两家骂到最后,娄家小婶险些没动了胎气。
而那只倒霉的黑尾巴小公鸡,也终归被谢家三婶拿到院中当巷处,架起柴火一锅炖了汤。
据说当日,炖鸡的香味飘出里巷,谢家三婶还破天荒地,给路过的谢大家两岁的小孙儿盛了一碗鸡汤。
柳奕拎着一罐子酸酢的芦菔,又提着一小篓新鲜鸡蛋,下山去探看孕妇。
阿娘叫她跑一趟,这自然不在话下。
小娄婶子向来是个爽快人,看来这一回,也当真怄了气。
嗐——!
柳奕最不擅长参与婆姨婶娘间的这种小性置气,对于骂街吵架这门即时临变的行为艺术,亦很缺乏锻炼。
叫她摘在一边袖手旁观欣赏一时,或还有些趣味。
当真推她下场,估计也就和自家阿娘一般,只能耳红脸发烧地“呆若木鸡”、“目瞪口呆”。
所以她家老娘也是很不想掺合,又必须有态度表明立场,才叫她出头的吧……的吧?
在娄家寒暄一时出来,柳奕才去路家的田地间寻找自家爷叔。
从实在话说,平心而论,路家的渠郎……很不是块种地的材料。
柳奕而今对他可没有半分偏见,就事论事而已。
一个人,能干什么活计,多少还是需要一点天分和悟性,遇有天赋好的情况,多半被人们概括为“老天赏饭”。
就譬如她家老爹柳全和过去的柳大,在木工和种地上头,那就是有几分天生的自带属性。
要不怎么世间百样水能养出千万种人,恁就是为了让这世界丰富多彩不至于千篇一律的。
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柳奕蹲在路家的三亩地头,看她家阿爷手把手地教她的小阿叔,“如何又快又好地正确使用锄头翻土”。
心里都难免生出一丝焦躁来。
但一想到,自己也需要人家手把手地教导“如何正确地驱赶牛羊”、“如何保证自身安全地使役脾气不好的大毛驴”……那份焦躁感又慢慢地消散下去了。
“阿爷,教俺叔种山苕罢!”柳奕蹲在地头,吆喝一声。
啊呸呸呸呸!
她刚才说了什么来着?现在改口可还来得及?
“不是还有几亩荒滩地?如今当及改种山苕耶,阿爷再帮着搭些架子,恐不比别样废事。”</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