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在雨水的滋润下,麦苗青青翠翠,挤挤簇簇,轻风吹拂泛着绿色的涟漪;雨水滞留在路上掀开一层厚厚的泥浆,一踩一滑两脚印。
路上走着挑着担子的货郎,货箱里装着百样杂货,他们手扶着肩上的扁担,颤颤悠悠往前走着,还不忘了拍拍裤兜里揣着的拨浪鼓,“嘭嘭嘭”震落脸上的汗珠子,抓着袄袖抹抹脸,眯着眼睛看看天,天上弥漫着厚厚的硫粉尘,那是炮弹爆炸后残留的乌烟瘴气,对这种气味他们已经麻木,见多不怪,只要还能走路,生活还要继续;从羊肠小路上钻出几个妇女,嬉笑着从货郎身边挤过,她们胳膊弯上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她们的手艺,小孩的虎头鞋、做鞋的袼褙、几双鞋垫子……路中间蜿蜒着一道道车轱辘印,有马蹄踏出来的痕迹,间或还能看到一坨坨马粪,空气里充溢着臭哄哄的气味;路牙子上几棵柳树随风抛洒着毛茸茸的柳絮,飘在路上的泥水里,被行人踩在脚下;麻雀站在枝头,撩着破锣嗓子,冷不丁喳喳几声,郁闷的、潮湿的空气里多了少许的生机。
一片幽深又茂密的山岭矗立在西南边,一团团厚重的雾气在树林上空缭绕,像羊倌赶着一群灰不溜秋的羊群呜呜泱泱而来,与山谷里升腾的水气相遇,氤氲飘渺;半空翻卷的浓烟越来越薄,像一块大大的抹布,用得时间太久,千疮百孔,从那些窟窿眼里透出点点的光,撒在脚下的泥浆里,缓缓流动、慢慢跳跃;弥河的支流像一张大网,扣在坊子地界,无处不在,浪花拍打河岸的声音从脚底下升起,一环接着一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小敏一面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一面认真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一辆独轮车“咯吱咯吱”出现在她的身后,她赶紧往路边上躲躲身子,车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银灰色的头发扎煞在一顶破毡帽的外面,扫着他高凸的颧骨;汗珠子像闪闪发亮的耕犁,在他褶褶皱皱的脸颊上翻起一道一道黑白分明的沟洫;赤裸裸的大脚丫子掷地有声地砸着地面,一步一双大脚印,脚指头缝隙里泚出一绺绺泥浆;他浑身上下油脂麻花的,袖口和衣襟处有磨损的痕迹,裤子膝盖上补着两个很明显的补丁,针脚粗陋,翘着边缝,迎风忽闪;他的后腰上别着一根烟袋杆,一个鼓鼓囊囊的烟荷包随着他的脚步在屁股上左右甩荡;车架上整整齐齐码着两摞旱烟叶。
前面到了一个上坡,老头的身体前倾,蒲扇大的手紧紧握着车把,两只脚使劲蹬着溜滑的地面,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像是要爆炸似的,他每往前走一步都要吐一口长气,粗重的眉毛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滴落在他的肿眼泡上。
看到这个老头小敏想起了巴爷,她把菜篮子放在路边上,向前疾跑了一步,蹿到独轮车的前头,俯下身子,伸出一双小手拉住车头上的羊角,车子很重,似乎车上不是装着烟叶,而是一片片生铁。
小敏躬着腰用全力拉着车头往后退着走,脚底下像擦了油,脚尖出溜到了鞋口,她怕脚丫子冲出鞋头盖,用脚趾头死死勾着鞋垫;两条长辫子搭在胸前,垂在脚下,辫梢扫着路上的泥浆。
老头前跄着胸和头,双脚蹬着黏糊糊的地面,双手推搡着车把,车轱辘借着一拉一推,碾压着呲溜滑的泥浆终于爬上了土坡。
老头放下车子,揪着半片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珠子,向小敏点点头,“小丫头,谢谢你。”
小敏摇摇头,扭身往回跑,去拿她的菜篮子。
卖烟叶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龙口峡褛衣帮会的掌舵人裘兆熠,他的车上不单单装着烟叶,还有几十块生铁板,车轱辘承受不住压力漏了气,如果没有小敏帮忙根本无法爬过眼前的陡坡。
耳边传来了马蹄声,抬头望去,南边树林方向飞驰而来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三十多岁的年龄,二八油头短发,展着一面额角,一缕刘海遮住他一侧眉梢,眉清目秀,俊雅霸气;他长衣长褂,腰上系着一块青色宽布条,脚上是一双崭新的青布鞋,鞋帮上挂着泥浆,鞋面开口处露着湿乎乎的线袜。
青年人用腿夹夹马的肚子,勒勒手里的缰绳,嘴里一个“嘘”字拖着长音,马悠悠走近裘兆熠身旁,昂起头啾啾叫了两声,马蹄在地面上尥着蹶子,溅起一滩滩泥浆。
裘兆熠蹙着眉头看着马上的青年人,低声问:“老四,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青年人没有接他的话茬,从马背上欹斜下半拉身体,嘿嘿一笑,“师傅,给俺称一斤烟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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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兆熠从车上抽出一大捆烟叶递到青年人的手里,“先生,您拿好啦。”
青年人撩起长褂的开衩,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铜板在手里掂了掂,扔给裘兆熠,说:“师傅,这钱够不?不够也那么滴了,俺去集上转转,给媳妇扯三尺布,有缘咱们去彤家酒馆喝几盅,再会。”
“哈哈哈,年轻人说笑了,你的话让俺开心,谁能看得起俺这个臭哄哄的老头呀?”目送着青年人策马而去的背影,裘兆熠一边摇摇头,一边把铜板揣进了怀里,一边抓起车把,尥着沙哑的嗓子,自话自说:“再不赶路,俺看这集真的要散了。”
一阵风刮过,吹散了迷蒙的雾气,明朗的阳光挂在正南边的山顶上,天地间敞亮了不少,天气却变凉了许多,也许是身上出汗了,风一吹有些冷,小敏缩缩肩膀,把坎肩往胸前拢了拢,她庆幸把穿小的衣服塞在长褂的里面,抵御了突增的寒气。
前面的路口出现了一个捡粪的老人,他一只手里抓着一把断了柄的铁锹,一只手里提着个破粪筐,磕磕绊绊往前走着,视线里出现了小敏的身影,他一怔,赶紧把身体挪到路牙子上,面对着北面的麦田站着,直到小敏从他身后走过去,他才转过身,一边往前走,一边捡拾着地上的马粪。
眼帘里出现了推着独轮车的裘兆熠,老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把手里的铁锨杵在地上,伸了个懒腰,又不紧不慢地背过手去挠挠后脊梁骨。
转眼见裘兆熠的独轮车到了眼皮底下,老人扔下手里的粪筐,双手抱拳往外一推,高声招呼:“裘掌柜的,今天您来晚了,集市上的摊子快散了,您是不是又娶了一房婆姨,牵住了您的老胳膊老腿,哈哈哈。”
裘兆熠瞅瞅挡在车前面的粪筐,瞪大急赖赖的眼珠子打量着站在眼前的老人,当他看清来人时,脸色骤然暗了下来,表情僵硬,须臾,他把脏兮兮的手伸进怀里搓了搓,掏出几个泥疙瘩,一甩手,泥疙瘩像弹珠似的“嗖”飞到了路旁的树上,几只麻雀尖叫着越过了麦田飞向远方。
“江大哥,您说笑了,俺已是土埋半脖子之人,心有余力不足,留着那点力气经营好两亩薄田,虽说不能一日三餐吃个撑肠拄肚,至少饿不着。”
“裘掌柜的,老朽想多句话,如果您听着不顺耳,还望您手下留情。”老人盯着远去的麻雀,狡黠一笑,“听说您又捡了一个孙子,羡煞俺老朽了,所有好事都让您赶上了,能不能让出一个孙儿,让俺在入土之前稀罕稀罕。”
裘兆熠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的老人话里有话,似乎知道一些什么。“哈哈哈,江大哥说笑了,一个孙子都养不活,再添一个还不吃穷俺的家底,不说了,俺说不过您,您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坊子地界有名的博古通今之人,俺肚子这点墨水不够抖擞,俺还想留着花马吊嘴的口才到集市上多揽几个主顾,有时间咱们哥俩坐下慢慢聊。”
老人前倾着身体抓起粪筐和半拉铁锹,往路边上移了移身体,给裘兆熠让出一条路,举起一只手在额前摆了摆,叠声说:“裘掌柜的,再会,再会。”
捡粪老人是江德州,最近一段时间他住在八里庄,第一寻找小九儿的下落,第二是阻止裘兆熠他们刺杀许洪黎。
鬼子的三光政策在坊子地界蔓延,行动诡秘、手段残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更出其不备,好多村子在鬼子的炮火下化为灰烬,八路军游击队赶到时,鬼子已经逃了,看着村里村外血流成河、饿殍遍野,战士们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捶胸顿足。
狡猾的鬼子不会轻易把作战计划暴露给伪军和沙河街的警察,闵文章只能从许洪黎口中套取鬼子的具体行动方案,他把搜集的情报第一时间通知蟠龙山上的兄弟,许连成得到消息后即刻带领着游击队员赶到鬼子要袭击的村庄,一边掩护乡亲们撤离,一边提前埋伏在鬼子必经之路上,常常打得鬼子措手不及。由此可见许洪黎暂时不能死,她死了这根线也就断了,一旦失去这根线,老百姓死的更多。
江德州今儿是在套裘兆熠的话,沈家的邻居告诉他说,沈家出事之前有个渔翁挑着两篓子鱼踏进了沈家,什么时候离开的没有人看到,只看到鬼子把沈老爷子五花大绑推搡进了车里。
渔翁?!江德州想到了裘兆熠。
裘兆熠本是清末时期北洋军的一名管带,八国联军挑起侵华战争时,他被调到了天津大沽口与义和团并肩作战,联军攻占下大沽口后,他跟着义和团撤离了天津,脱离了北洋军,辗转到了山东老家永兴县,本想好好安居乐业,1932年鬼子攻打古北路,他带着儿子奔扑战场,儿子战死沙场,他被鬼子的炮火震晕,埋在死人堆里,是义和团的兄弟把他从炮灰里扒了出来,想想家里还有婆姨和年幼的孙儿,他与义和团的兄弟告别,一路乞讨回了家乡,从那以后种地为生,万万没有想到,好景不长,鬼子很快攻打到了济南府,鬼子的炮弹满天飞,炸了他的村子,炸死了他的婆姨和孙儿,亲人一个个离去让他肝肠寸断,他想一死百了,走到黄河岸边,看到一架拉着白烟飞走的日本战机,浅滩上有一艘千疮百孔的渔船,船上有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穿衣打扮像是一对夫妻,他心疼不已,流着泪在岸边挖了个坑,准备埋了这对可怜的人儿,搬动二人尸体时,他发现船舱里躺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幼儿。</div>
裘兆熠带着这个孩子到了坊子地界,在弥河的龙口峡找到了栖身之处,一边打渔,一边开垦山田,他还雇佣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教给他们武艺,教他们下河捕鱼,慕名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
八里庄沈老爷子对乞丐有悲悯之心,经常施舍他们粮食和衣服,裘兆熠感激沈家的恩情,经常挑着两篓子鱼上门感谢,一来二去二人成了莫逆之交的朋友。
鬼子闯进沈家那天,裘兆熠正好在府上,他想与鬼子拼了,沈老爷子说鬼子人太多,后院地窨子里藏着的炸药包不能落入鬼子的手里,更不能白白搭上两条命,让他带着小九儿从后门逃走。
沈老爷子被鬼子抓走后,许洪黎霸占了沈府,出出进进有一个排的伪军护卫,裘兆熠知道这个女人不死,埋藏在沈府的炸药包运不出来。
蟠龙山上的抗日游击队千方百计阻挠他刺杀许洪黎的行动,让他怏怏不乐,他安排人去调查许洪黎的来历,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她是许家的人,由此他瞧不起许连成,他发誓绝不接受八路军的招编,他要带领褛衣帮孤军作战。
今儿遇到江德州,裘兆熠深感不妙,他今天晚上的策划还没有铺展开,八路军游击队就得到了消息,难道自己帮会里有许连成的人吗?
八里庄村口南侧有个大车店,院里有五六间坐北朝南的屋子,有三间东厢房,四周有三堵矮墙,大门口面对着西北方向,斜对着门外的东西路,门口有一根很高的木杆子,杆子上端钉着一条木质的大鱼,鱼嘴张着,眼睛向外鼓着,活灵活现,是告诉住店的客人,此店昼夜不停止营业;木鱼下端倒扣着一个柳罐篓,上面蒙着红布做的罗圈儿,柳罐子代表是饮马器具,罗圈儿代表能住客商。
一个罗圈儿是告诉远道而来的客人,院子里有筒子屋,每间屋里有一铺大炕,没有放置行李的地方,行李随身携带,睡觉时放在头下当枕头,或者放在被窝里搂着;太大的货物可以放在自家的马车上,自个出人照看;店里人也可以帮忙看守货物,那是要额外收钱的,有钱的货主不计较,没钱的只能睡在马厩里,与马共处一室。
院里靠近南墙根有个马厩,马厩占了整个院子的三分之一,与东墙和南墙衔接在一起,里面有十几个马槽,拴马桩立在马槽之间,有几个马槽就能放几匹马,此时马厩里只有一匹马,拴马桩上放着一捆旱烟叶;马厩外面有两条弯弯曲曲的石基路,一条通着北面的屋子,一条通着一口架着辘轳的水井,水井四周围了一圈碎石板,盛满水的水斗放在井沿下面的石板上,水里映照着院子里的一切,像走马灯似的在水面上跳跃;马厩的西南墙角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槐花树,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含苞待放,缀满枝头,随风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偶尔有一朵两朵花蕾掉落到地上,阵阵香色随风扑鼻而来。
槐树上落着一只喜鹊,一双小爪子紧紧抓着枝杆,不时地扇动着黑亮的翅膀,黑白相间的尾巴一会儿翘起来,吸收着枝杈间斑斑的阳光;一会儿左右摇摆轻扫着树枝,抖落一片片洁白的花瓣;它的瞳孔里闪着紫色的光辉,眨巴着小圆眼睛挑衅地看着树底下的小男孩。
男孩脚蹬一双圆口黑布鞋,身穿粗布蓝褂,一头锅盖卷发,五官还算俊秀,他胳膊弯里抱着一个装着槐花的笸箩,一只手里高高举着一根带杈的长棍,歪着身子昂着头,直勾勾盯着树上跳躂的喜鹊。
一院、一井、一景那么别样,更祥和。
一个中年男人在马厩里忙碌着,他一只大手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鬣,一只手抓着鬃刷不紧不慢地清扫着马的脊背,他时不时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悄悄掠过门洞子,瞵视着门口外面的小路。
大车店的院门大敞着,门口前落着纵横交错的车辙,还有凌乱的马蹄印,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清清晰晰躺在泥水里;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从院里跑出来,踩着泥水蹿到院外的墙根下,一边叽叽喳喳叫着,一边用爪子扒拉着泥土觅食,
小敏踏着稍微硬实的车印往前走了几步,硬着头皮踏进了大车店,站在门口里面迎着男人的目光哈哈腰,“大叔,您好,俺想向您打听一下路。”
“你是打听路吗?这儿是八里庄,今儿是小集。”男人垂下眼角,眼睛盯在马头上,“小丫头,你是找人,还是与你的家人走散了?”
“俺想打听一下,这个村子是不是有姓沈的人家,他家以前做鞭炮生意。”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没有回话,他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小敏,这个丫头从哪儿来?不会是鬼子的汉奸吧?
见男人不回答,小敏又紧追了一句,“他家还养猪。”
男人继续沉默,他突然弯腰端起地上的木盆走出了马厩,绕过小敏径直走到院门口,把木盆里的水泼在墙根下,眼睛扫视着墙外的小路,当他发现门外没有其他人时,回过身向小敏摇摇头,“不认识,据俺了解八里庄没有姓沈的。”男人说着走回院井中间,把木盆扔在水井沿下,弯腰抓起水斗,一边把水斗里的水倒进木盆里,一边带答不理地念叨:“小丫头,你想打听人就去庄里打听,俺这儿是大车店,一般不与庄上人打交道,接待的都是外地的生客……俺这个人脾气倔,更自私,与自己无关的事绝不会多一句嘴,你走吧,不要耽误俺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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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被男人几句话赶出了大车店,走到门口外的木杆子旁边,她不甘心地回头看了男人一眼,她不相信男人不认识沈家。
槐花树下的男孩转过身打量着小敏,嘟囔嘟囔小嘴:“你是那个……”
男人手里端着木盆,一边走近马厩,一边厉声怒斥,“伍佰儿,这儿没你的事,爹不是嘱咐过你吗,小孩子不要多嘴多舌,你把槐花送给你娘,让她给咱们爷俩做一锅槐花饼,你去帮她烧火做饭。”
男人的话音刚落,东厢房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搭亮棚,眼往四下撒打,嘴里“咕咕咕”叫着。
在院墙外觅食的鸡群趔趔趄趄迎着女人的召唤跑过去,女人看到了小敏孤独的小背影,她心里一颤,这个小丫头有点面熟,似曾在哪儿见过,看那侧脸很像许家的敏丫头。
这个中年妇女是谁呢?她不是别人,是张家火烧铺子的张妈,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张贵,他们在沙河街的火烧铺子被日本人占领后,来到八里庄重新搭锅起灶,因为面粉被日本人控制,生意无法维持下去,甚至到了全家人吃不上饭的地步。
八里庄四通八达,西面紧邻赵庄码头,北面是湾头村,西北面是郭家庄,与东面的蟠龙山相隔四十多里,只要是去赵庄码头的商客都要途径八里庄。
戚铁匠建议张贵租下村口的大车店,一来给从蟠龙山上下来的兄弟一个落脚之地,二来多多少少有点收入,张妈觉得戚老二的话有道理,她让丈夫找到了原来的主家,与他们签订了租赁协议。
张贵四十几岁的年龄,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皮肤黑里透着红,颧骨突出,那是瘦的模样,两只大眼睛深邃又明亮,眉毛不浓不淡,鬓角的头发略微泛白,不到两年的工夫,他身上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走路有点驼背,身上有一股凛若冰霜的气息,与他在沙河街时判若两人,这也是小敏没有认出他的原因。
自从沈家出事后,小九儿失踪,张贵再也没有笑过,沈老爷子活着时对他张家多有照顾,老人不仅满腹经纶,还仗义疏财,年轻时候念过几年私塾,待人接物总是一团和气,对巴爷的孩子视如己出,对无家可归的乞丐更是倾囊相助。
年前沈家杀猪,沈老爷子请了庄上几个知根知底的朋友到家里小聚,张贵也在老人的邀请之内。
饭桌上,老人聊起他的女儿泪洒前襟,双手捶打着自个前胸痛哭失声,他后悔没有原谅女儿,还说他这一生最恨日本鬼子,有一天他也会死在鬼子的手里,如果那样,希望大家把他埋在女儿的身边,也奉求大家收养小九儿。
那天,张贵亲眼目睹鬼子抓走了沈老爷子,他想冲上前去,戚铁匠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等鬼子走了后,他们二人从后山上绕到了沈家的后院,跳过院墙,在院井里四处寻找,也不见小九儿的身影,沈家屋里屋外全是血,被鬼子杀害的家丁直挺挺躺在血泊里……张贵攥紧了铁拳头,仇恨填满了他的胸膛,他跑上了蟠龙山,执意要留下来跟着许连成他们打鬼子。
罗一品说抗日不仅需要拿枪的军人,也需要老百姓支援。
从山上回来,张贵不再提上蟠龙山的事情,用心经营大车店的生意,为抗日组织传递情报。
“孩他爹,刚才那个女孩是谁呀?”张妈把衣襟里兜着的一点秕糠撒在地上,扫了扫前襟,又拍拍手,看着丈夫抑郁寡欢的脸,问:“那丫头与你说了什么?俺在屋里透过玻璃窗户看到你爱答不理,嗨,也是,如果真的是那个敏丫头,你能认不出她来吗?”
张贵用手掌抿抿额头,他的手搁在了眉梢上,刚才那个丫头确实有点面熟,像许家的敏丫头,当年她被混星子掳走时他两口子还追了几条街,没追上,只捡到一把小弹弓。
“孩他娘,你不要操心院子里的事情,快去给俺爷俩做口饭吃,今天咱们店里只有一个客人,他说他不在店里吃饭,也不住下,日头落山他就走,待会俺去山上转转,看看俺昨天在山上放的铁夹子夹到了什么,也许是一只野鸡,那样咱们今天的饭桌上添个荤菜,炖野鸡肉吃,想想俺都会流口水,咱们一个冬天没有沾油星子了。”
小伍佰端着笸箩从槐树下走到张妈跟前,“娘,那个姐姐俺认识,以前在沙河街一品点心铺子见过她。”
张妈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她蹲下身体,伸出双手揽住儿子的肩膀,“伍儿,你真的认识她吗?她被混星子抓走那年你才六岁呀。”
“嗯,是她,俺认识她,就是那个小姐姐。”伍佰肯定地点点头,“娘,那年她去罗家探望金大娘时,俺也在场,她还与俺说了好多话,她还问了俺大姐的事情,俺告诉她说俺大姐去了蟠龙山参加了八路军,她嘱咐俺说,这件事谁也不要说。”
儿子的话刚说完,张妈双手掐腰,在原地跳了一个高,冲着丈夫大喊大叫:“孩他爹,你听到了吗,咱们伍儿说是敏丫头,你,你的眼珠子长后脑勺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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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贵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婆姨发脾气,他不敢看婆姨那张发怒的脸,他抓起墙根下杵着的草耙子走进了马棚,用草耙子挑挑堆积的高粱秸秆,岔开婆姨的话题念叨:“昨天的雨没有打雷,俺就知道它下不太久,下不大,却弄得空气潮乎乎的,俺先把这点干草翻个儿,再不管它就要发霉了。”
卢茗挑着锢镥挑子出现在大车院门口,他站在门口斜坡下面向前抻抻脖子,踮着脚尖,扯着嗓子吆喝:“张大哥您在忙活啥呀,大老远就听到您和嫂子吵吵嚷嚷,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听到卢茗的声音,张贵心里咯噔一下,他急急忙忙扔下手里的草耙子,用腰上围裙擦着手走出马厩直奔院门口,他习惯性地向路上瞅了一眼,微风拂过树梢,阳光穿过了枝杈之间,把星星点点的光撒在路上,撒在人们的身上,这个时间点赶场的人几乎都挤进了八里庄的集市。
“张大哥,敏丫头是不是从您门前走过?”卢茗撩着衣襟擦着脸上的汗珠子,压低声音说:“其实俺从您门前过去一趟了,在这条路上俺没有遇到丫头,俺又去了北面的大路,也没有丫头的影子。”
张贵猛地擎起大手掌,狠狠地拍在自己的额头上,想到他刚才对小敏的态度,满脸懊悔,“嗳,俺错了,俺以为她是鬼子派来的,没正眼看她……俺真没想到是她,没给她好脸色,丫头一定是为小九儿的事而来。”
八里庄有两条大街,一条是南北大街堂庙街,这条街有历史根源,庄上的东南边有座土地庙,街名由它而来;张家大车店墙外的这条街叫竹子街,这条街像根竹子一样直通通横跨庄东庄西,与堂庙街在庄子中心形成了一个十字路口。这个时候,小敏的脚步落在竹子街上,街道两边有几个摆摊的小商贩,他们的手揣在袄袖里,蹲在地上,眼巴巴直视着从身前走过的每个行人,若有人停下脚步,他们身体往前探,眼睛里飘过期望的光,随着行人迈过去的脚步,那束光瞬间黯然失色。
一帮乞丐从小敏身边挤过,朝着路北的药铺子跑过去,他们把手里的破碗送到铺子门口,手里的棍子有节凑地戳着地面,鞠躬九十度,露出半拉屁股蛋;用破袄袖子摸摸嘴巴上滴啦的哈喇子,咽一下口水,叠声念着吉祥的词:“老板今日开开恩,祝您算盘滴溜转,日日进斗金,您发财俺沾光,您吃肉俺喝汤,没有汤,赏块萝卜白菜俺也嚼着香,知足常乐心情好,不须您来开药方。”
店伙计嘟囔着嘴巴站在门里,隔着门框扔出几枚铜板,铜板在坚硬的台阶上跳了几下,滚落到了台阶下的泥里。“呼啦”几个乞丐扑倒在地上,用身体压住那些铜板,互相争抢着,互相骂着,互相撕扯着,各不相让。
一刹那沸反盈天,药店门口被他们堵得水泄不通,进不去,出不来,眼瞅着就要连累旁边炸油果子的摊位。
摊主急忙用身体护住沸腾的油锅,“不要碰到俺的油锅子,会烫着人的,你们快起来吧,有话好好说,这年月都不容易。”
药店老板急得挝耳挠腮,在店里面来回徘徊,他埋怨伙计不会做事,“瞧瞧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啊,要把铜板放在他们领头的手里,你没瞧见吗,站在榆树下的那个老头,看着他脸上无表情,其实呀,他才是老滑头,这帮乞丐都听他的话,去,赶紧把柜台下面那包铜板放到他的碗里。”
店伙计从柜台下面掏出一个钱袋子,极不情愿地走出店门,走到榆树下,把钱袋子放进老乞丐的碗里,“给,拿好了,不要弄丢了,俺们店不是济世堂,卖点草药赚不了几个铜板,有本事你们去前面日本药店撒赖放泼,净欺负自己中国人不算好汉。”
“谢谢你们老板了,不过,今儿俺们几个兄弟是给你们老板提个醒,不要给日本人开药方……”老乞丐从碗里抓起钱袋子在手里掂了掂,一边把手里木棍子在地上“咚咚咚”戳了两下,一边吼了一嗓子:“起来了,兄弟们,咱们走了。”
地上趴着的乞丐双脚蹬地,迅速跳了起来,簇拥着老乞丐往前走去。
“嗨,今天又白干了。”药店伙计撅着嘴巴摇摇头,转身往店里走,他的身体还没有跨过门槛,从半空落下一个东西砸在他的脚背上,吓得他一激灵,身体“咣当”撞在门框上,当他看清脚下是那个钱袋子时,他的身体僵硬,半天才憬悟过来,扭着脖子往后看,几个乞丐的背影穿过了前面的街道,往南而去。
炸油果子的师傅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从身后的案板上抓起一个水瓢,弯腰从油锅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走到炉灶前,蹲下身子,从灶口里拖出几块燃烧的劈柴,把水瓢的水慢慢淋上去,嗤嗤冒出一阵阵浓烟,他锐利的眼神穿过了烟雾,环顾着街上的行人,眼前出现了小敏的身影,她的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个畏首畏尾的女孩,他一愣,少焉,他把手里的水瓢扔进水桶里,用腰上围裙擦擦手,抓起案板上的面团,漫不经心地揉搓着,面团变成了长条,他又抓起旁边的刀切成好多小块,两块叠起来抻一抻扔进油锅里,锅里的油瞬间炸开,空气里充溢着油果子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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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起来的香味引来了几个主顾,他们争先恐后把手里的铜板扔在面板上。
一张张包油果子的纸随着行人脚下带起的风飘起飘落,有张纸跑到了小敏的脚下,她心里一怔,凄然泪下,她带着小九儿从潘家村逃到青峰镇时,就是用这样的纸向别人讨要面汤。
小敏蹲下身捡起地上油漉漉的纸,抖了抖上面的尘土,刚要站起身,眼前出现了一双穿着篓子鞋的小脚,鞋尖开着口子,露出里面蠕动的脚趾头,大拇趾上渗着血水,黏着泥巴。
看着这双血淋淋的小脚,小敏想起了她那双扔在霸王墓的鞋子,那双鞋子是潘婶给她做的,她整整穿了两年,鞋底被磨透了,鞋口撑碎了,每天走路蜷勾着脚趾头不敢伸着,是梅三姑送给了她一双既保暖又舒服的靴子,至今穿在脚上。
小敏猛地跳起身,她惊愕失色,眼前站着迎春院后门见过的女孩,“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为什么要跟着俺?”
琴弦子从怀里掏出那块破手帕在小敏面前晃了晃,一边用脏兮兮的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窝,“我是琴弦子。”
“你,你真的是琴弦子?绣舞子是你的什么人?”
“嗯!绣舞子是我的母亲。”女孩不停地点着头,点下一串串泪水。
小敏听不懂琴弦子嘴里的日语,只听到了绣舞子的名字,“你的妈妈在青峰镇。”
琴弦子摇摇头,意思是她听不懂小敏说什么。
小敏拉起琴弦子的手,“其他话咱们慢慢说,俺先带你去买双布鞋。”
琴弦子蓦地从小敏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在前襟上擦了擦,把一双小脚往后挪了挪,双掌穿插抱在胸前,给小敏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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