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无心与秋代子说笑,她主要想快点摆脱雪莲的纠缠,她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路旁的景物,在迎春院门口一侧有棵玉兰树,树干粗壮挺拔,枝叶繁茂葱绿,椭圆形的花朵洁白如玉,在这单调的街上那么显眼,洁若清荷不染尘,色如凝脂嫩荑纷,微风吹过,枝叶簌簌颤动,玉兰花如雪花蹁跹而下,更像许家鱼塘里绽放的荷花,小敏伸出了手,她想接住那一片片坠落的花瓣,不知不觉走过去,蹲下身把一片片花瓣捡起来放在手心里。
秋代子弓着腰,拖着木屐“嘎哒嘎哒”走近小敏,“敏小姐喜欢玉兰花?”
不是俺喜欢,是俺大姐喜欢,她喜欢德国的矢车菊,因为她的养母养父是德国人,她喜欢玉兰花,她说玉兰花有玉一般的高雅,是最纯洁的花……这些话小敏没有说出口,她只说:“是,是俺在坊茨小镇认识的一个姐姐喜欢玉兰花……”
耳边传来几个女人嬉笑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几个女子手持红色、白色羽毛团扇,头上簪珠钗,鬓角插着鲜艳的花束,不浓、不重、不淡的妆束配上一颦一笑风情万种;曲卷的刘海垂在饱满的额头,朱唇轻启似笑非笑,一行一动千姿百媚。
小敏想起了在青峰镇认识的钱莹,她情不自禁向她们弓弓腰,算是打了个招呼,她们礼节性地向小敏点点头,依旧有说有笑,一双双桃花眼眺望着街对面的茶楼。
李老槐矮小的身影夹在人群里,他的脚步停在了百客居茶楼门口,茶楼门口台阶上的店小二急急忙忙跑到他的身前,手掌指向店里,低头弯腰:“长官,您,您需要什么?店里请!”
“滚一边去。”李老槐不耐烦地挥挥胳膊,走近玻璃橱窗,用两只黑乎乎的手整整头上的大盖帽,拽拽两边的衣襟,把裤腰上的皮带解下来系在黄军装的外面,系得太紧,两个衣服口袋向外鼓鼓着,他用警棍扫扫衣襟,挺挺腰让衣服平整一些,外人看着他是在整理衣装,其实他的眼睛盯着迎春院门口的光景。</div>
梁子推着煤车子从东面街道上走过来,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吆喝:“闪开了,别碰着,弄脏了衣服俺不管。”
两个女孩有说有笑从煤车旁边走过,梁子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认出了走在日本女孩身边的小敏,一年多不见,丫头比在潘家村时长高了不少,他真想与丫头打个招呼,可,他今天有任务,不仅仅是到永乐街送煤,还要给王晓打个策应,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与丫头相认,只能擦肩而过。
站在茶楼窗前的李老槐也看到了小敏,他蹙蹙额头,用手里警棍挠挠后脑勺,这丫头怎么会和日本女孩在一起呢?在李老槐心里凡是日本人都是他的主子,他都要高看一眼。
就在李老槐发愣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梁子洪亮的声音,“李叔,您在这儿做什么呀?想买茶吗?还是想喝茶?俺请客。”
白客居茶楼是八路军在赵庄的一个联络站,梁子故意大声嚷嚷是给茶楼里的人提个醒。
李老槐走近梁子,用警棍敲敲煤车上的筐子,佯怒道:“梁子呀,你吆喝这么大声做什么?俺耳朵不聋。”
梁子双手握着车把,昂着汗津津的脸,笑眯眯地看着李老槐,“李叔,不好意思,俺见到您高兴,一高兴有点忘乎所以,嗓门大了点。”
“不是大一星半点儿,瞅瞅你,把迎春院的那一些女人都吓跑了。”李老槐翘起一根手指,用指甲盖剔剔牙,三角眼瞥斜着街道对过,咸嘴淡舌:“梁子呀,你也够勤快的,没有半工夫的闲,这是给哪家去送煤呀?”
梁子放下车子,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灰不溜秋的布条,摔打摔打裤腿上的煤灰,诚实地说:“李叔,俺车上四筐煤有迎春院两筐,还有姜家面馆两筐,这是他们两家昨天订好的,俺本想先去八里庄赶个集,俺又一想,咱们不能耽误人家做生意不是吗,所以,俺早早过来了,放下这四筐煤俺再去赶集也不晚。”
李老槐把抓着警棍的手背到身后去,用另一只手捋捋唇角上面两片胡须,在煤车旁边踱着四方步,嘬嘬牙花子,“梁子呀,昨天你婶子说……唉,你说让俺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开口呀?”
“李叔,您有话直说,咱们爷们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了,您不要把俺当外人。”
“梁子,昨天俺忘了问你,听说你换了主家,让俺猜猜,这煤是不是许家煤店的,他家的煤多少钱一筐呀?”
梁子听出了李老槐话里的意思,心里骂道:这个老狐狸还学会了绕圈子。“喔唷 ,李叔呀,什么事情都瞒不住您的眼睛,这煤是许家煤店的,听说他家的大东家是日本人,日本人开煤矿,卖的煤自然便宜,薄利多销,再说天气越来越热,烧煤的只有永乐街上几家店铺,其他庄稼户谁烧煤啊,饭都吃不饱,哪敢买煤烧火做饭呀。”
“梁子,俺也是庄稼户呀,却没有半亩地,全靠吃俺这点俸禄……俺家里的那丑婆姨也懒,她就不能去河道捡点树枝子,耧点干草什么的,烧炕做饭偏偏用煤,败家娘们,不说了,说起她俺这气不打一处来。”
梁子用手背揩揩胸前的汗珠子,在衣褂上擦了擦,“李叔,您哪里是庄稼户,您是吃皇军俸禄的,是凤凰暂时居住在鸡群里,有朝一日大权在手,不再与那些佃户做邻居,住进日本小洋楼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哈哈哈,梁子,你的话重了,孟家不是也住在葫芦街上吗,俺一个小小巡警与孟家相差万八千里,不提了,不提了。”李老槐背着手在梁子的煤车左右转了一圈,眼珠子落在煤块上,“瞧瞧这煤色黑亮黑亮的,烧火做饭煤烟定不会满屋子蹿。”
“李叔,家里需要煤吗?好说,俺先去一趟八里庄给铁匠铺子送车煤,然后给其他伙计交代一声,给李叔您家送两筐煤,老规矩,钱算俺的,今天天黑之前保准给您送过去。”
“这怎么好呢?”李老槐一边推辞谦让着,一边把一只手塞进怀里摸了半天,磨磨蹭蹭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递到梁子眼前,“梁子,你是知道的,俺也不在家吃饭,这一年多,俺家用的煤都是你送过去的,你也不收俺的钱,俺真的不好意思再张口,来,抽大叔一根烟……”
“李叔,咱们谁跟谁呀,俺来到赵庄后都是您罩着俺,您以后不要再与俺客套,俺一个光棍,只有一张嘴,多一口少一口饿不死,喝口凉水也能凑合一顿。”
抠门的李老槐掂掂手里的烟,重新揣进了衣兜里。“梁子,咱们爷俩有缘,其他话就不多说了,等俺有了钱,你结婚成家之时俺送你个大红包。”
梁子拱手作揖,“好说,俺先把车上四筐煤送到姜家面馆和对面的迎春院,天黑之前,俺让许家伙计给您家送两筐,两筐不够三筐也可以,省得来回折腾。”
“梁子,你先去忙吧,顺便告诉姜氏一声,俺晚上到她那儿喝酒,让她提早准备几样下酒菜。”
正在此时,李家管家狗头右手里拎着几包茶叶,左手里捏着一根插着玉烟嘴的烟卷,晃着细瘦的脖子跨出了茶楼门口,一抬头,迎春院门口搔首弄姿的女子映入他的眼帘,他支棱着两片薄薄的鼻翼,目酣神醉,他忘记了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身体往前趔趄,手里的茶叶和烟卷摔了出去,他的身体“啪叽”趴在梁子的车上,两个膝盖重重磕在板车的横杠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嗷嗷直叫。</div>
车子倒了,筐里的煤撒了一地,四个煤筐在街道上滚着,有一个滚到了茶楼橱窗下面,有一个被一根电线杆子挡在下水道的旁边。
就在狗头嚎叫时,从南边巷子里走出一个温文尔雅的长褂青年,他的胳膊弯下面夹着一个公文包,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雨伞,他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金边眼镜,像个教书先生。
长褂青年与几个叫卖的小商贩擦肩而过,他喊住一个卖香烟的少年,把雨伞夹在胳膊弯下面,腾出手撩起长褂,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铜板扔给少年,“小兄弟,给俺来一盒香烟,这一个铜板够不够呀?”
卖香烟的少年双手接过铜板,把挂在脖子上的烟箱子往上提了提,从箱盖上拿起一包烟递到长褂青年的手里,“先生,钱够了,还多呢,您等等,俺给您找钱。”
“不用了。”长褂青年扔下三个字,漫不经心走到卢茗待着的巷子口,把手里的雨伞杵在墙角,打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靠近卢茗,抱抱拳说:“师傅,借个火。”
“嗯,”卢茗使劲嘬了一口烟杆嘴,烟窝里冒出星星火花,他往前凑凑头,低声说:“王先生,您迟到了。”
来人正是王晓,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卷凑到卢茗手里的烟窝上,吧嗒吧嗒嘴唇嘬了两口,眼睛向茶楼门口张望,他看到了李老槐佝偻着的背影,他的眼睛里冒出两团怒火,他擎起手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又仔细辨认了一下,没错,是那个狗汉奸。
“莫冲动,他在帮着余乘枫办理良民证,咱们需要他。”卢茗声音压在嗓子眼里,“打死他得不偿失,别忘了你今天的主要任务不是来找他报仇的。”
王晓全身哆嗦,嘴唇含不住一根烟,“俺,俺要杀了他。”
“他早晚要死,不是今天……晚上你住俺那儿吧,这几天俺可能回不来,孟大少爷让俺去一趟八里庄。”卢茗说着翘起一只脚,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插进了裤腰里,弯腰抓起锢镥挑子放在肩上,晃悠悠迈上了大街。
茶楼门口,梁子上前搀扶起狗头,忙不迭地赔不是,“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是俺的错,俺该死。”
狗头抓着梁子的胳膊从煤车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走上茶楼门口的台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伸出莲花指指着梁子,厉声呵斥:“你,你眼瞎吗?你是活腻歪了吗,胆敢挡老子的去路……哎呀,疼死俺了,今天你不给俺个合理的交代,你哪儿也不许去。”
狗头脸上的汗珠子与煤灰搅合在一起,嘴角肌肉一抖一颤,掉落一层煤灰。
几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扭着纤细的腰肢,甩着手帕从对面的迎春院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女子绕过煤车走到狗头身边,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胸前戳了一下,眼角瞥斜着地上倒扣着的煤筐,嗲声嗲气,“吆,苟管家,这事俺们姐妹们看得真真的,怨不得送煤师傅,是俺们不对,勾了您的魂,俺给您赔个不是,您消消气,今天晚上到俺们院子里喝杯酒,俺们姐妹几个一并伺候您。”
听着耳边娇滴滴的声音,看着几张花枝招展的脸,狗头扶着门框颤巍巍站了起来,他好脸面,绝不会在漂亮女人眼前撒泼耍赖,他呲着稀疏不整齐又附着黄色烟垢的牙齿,抬起手往后抿抿油乎乎的头发,胁肩谄笑:“不好意思,让你们笑话了,俺是,俺是被各位姐姐俏丽容颜勾去了魂魄,没有提防脚下,所以,所以……”
狗头的脑子很活泛,心里的狡猾胜过表面的圆滑,他很小被父母卖到了李家,伴着李奇长大,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他在老奸巨猾的李老爷身边学会了处世之道,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在精明人面前,装糊涂;在漂亮女人面前,高粱秆子点火,顺秆儿往上爬。
他明知道漂亮的女人不可靠,他偏偏喜欢漂亮的女人,但,他绝不会把这些女人娶回家当媳妇,为什么呢?十年前他在花楼买了个漂亮女人,没半年,那个女人跟着李奇的一个朋友跑了,这个亲身经历让他耿耿于怀,无论是花楼里的女子,还是戏楼里蹩脚的戏子,给不了他一个温暖的家,她们都是曲意逢迎他。随着他的岁数越来越大,他感到惶恐,他需要女人,需要一个能寄托后半生的女人,他喜欢巧姑,巧姑不仅有美貌,还有一份家业,他托程四娘去袁家提亲被无情拒绝,没留给他一丝回旋余地,他又气又恨又急,他又想到了贾氏,那个女人虽然不再年轻,容貌姣好,如果能与他携手后半生也未尝不可。
另一个身披粉红色丝绸的女人走到狗头面前,把她葱白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酥软的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莞尔一笑,“苟管家,您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呀,古人说,祸不妄至,福不徒来,您今天是不是要交好运呀?”
这时从茶楼后面走出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她与柜台里的掌柜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快步挤进迎春院的女人堆里,她头上梳着嘈切的云朵盘头,乌黑油亮,像黑色的锦缎柔软顺滑;翡翠簪子上垂着珍珠吊坠,随着她的脚步摇曳;浅黄色长袍,宽大的衣袖,衣襟上绣着红绿色风景,一排衣扣半系半露,吹弹可破的肌肤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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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招牌后面的李老槐见有人出面调和,这些人不是别人,还是迎春院的花娘,他连忙把警棍插进了皮带里,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他向狗头奴颜媚骨,“苟管家,好久不见,什么风把您吹到街上来了?您可是个大忙人呀,俺多次喊您去喝酒,您都不给俺面子,俺这张老脸都不知往哪儿放,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们哥俩去酒楼不醉不休。”
李老槐说着弯腰从地上捡起狗头的烟嘴,在军服上擦了擦,“苟管家,俺刚才碰到了熟人多聊了几句,转身工夫出了这档子事,这不是事儿,俺与您共事多年,还不了解您吗?有怜悯之心,不会与啼饥号寒的煤黑子小肚鸡肠,来,来,咱们去茶楼里面,让他们重新给您打包一份茶叶,在他家店门口出了差池,理应他们负责。”李老槐双手托着烟嘴送到狗头面前,“咱们哥俩今儿能在街上邂逅是老天的安排,您可不能再悖俺这张老脸,俺还有话与您详说,那个贾氏住在袁家铺子,有空俺带您去……”
“待会再说,你没看见俺正忙着吗。”狗头从李老槐手里夺过烟嘴,面对着几个女人眉飞色舞,“各位姐姐,俺先把主家交给俺的营生做完了,晚上你们等着俺……”
“好,苟管家,晚上见。”几个女子甩着手里的手帕一步一回头,一回头一抛眉眼,翩然离去。
茶楼伙计走到柜台前,把身体趴在柜台上,看着低头摆弄算盘珠子的掌柜的,低声说:“掌柜的,外面,外面那个巡警说……”
掌柜的向楼上了了一眼,故意大声地唉声叹气,“今天认栽吧,本来那一斤茶叶没给钱,一忽儿又要赔上一斤,二斤呀,二斤茶叶……”
掌柜的嘴里一边絮叨着,手里一边拨弄着算盘珠子,眼睛一边偷偷瞄着茶楼外面的动静。
狗头的眼睛从几个女人身上收回来,瞬时换了一副嚣张跋扈的脸色,狠狠白愣着收拾煤筐的梁子,怒目切齿,“今天不是她们替你说情,俺绝不会饶恕你,快滚!”
“别生气了,跟煤黑子生气捞不着任何好处。”李老槐没有狗头个子高,他跳着脚抱着狗头的肩膀,嘴里嚼着人话,“您宰相肚子能撑船,不要跟草民一般见识,得饶人处且饶人,老天会眷顾好人逢凶化吉。”
梁子向狗头和李老槐迈进茶楼的背影摧眉折腰,他的眼神掠过眼帘几根乱发,眄视着街上的风吹草动。
雪莲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双手插在裤兜里,脚上黑皮鞋踢着路面上的煤块,走近茶楼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鞋店的方向,小敏和秋代子说说笑笑走出了鞋店,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各奔东西。
雪莲徒然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扒拉开身前的小商贩,挤过熙攘的路人,风风火火地追赶着小敏踽踽独行的身影,两个破衣烂衫的乞丐尾随在她的身后,她也没有发现。只见一个乞丐的手伸到了雪莲的后腰上,一眨眼,一把小手枪握在他的手掌心里,他飞快地与另一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二人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巷子。
梁子把装满煤的筐子一个一个重新摆放在车子上,然后推起车子追赶着雪莲的背影,他一边急冲冲往前走,嘴里一边焦急地大声呼喊:“让开,让开,小心煤灰蹭脏了衣服。”
梁子的身体往前磕绊,车轱辘倾斜,车上四筐煤再次滚到了地上,一筐煤不偏不倚砸在雪莲的脚上。
“你?!不长眼吗?”雪莲想跳起脚大骂,怎奈她的脚被煤筐砸伤了,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想低头看个究竟,一阵风吹来,她头上的礼帽飘落到了地上,她趴着身体想去捡起帽子,脚丫子不听使唤,迈不动半步。
“吆,是个女子呀!”迎春院门口传来惊嘑:“大家快瞧瞧,漂亮的女子怎么穿着男人的衣服在大街上逛游呀?”
梁子也亮着嗓子连连喏喏:“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是俺不小心……”
走进茶楼的李老槐猛然回过头,他的眼睛落在雪莲的身上,他心里打了个激灵,这个女子面貌生疏,甚有可能是到赵庄打探消息的女八路,既然撞到了他的枪口上,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跑了。李老槐做梦都想得到日本人的赏识,在皇协军里混个一官半职,像李赖那样吃穿不花钱、送礼的挤破门、美女主动投怀送抱,每天耀武扬威,独霸一方,这样的生活他期盼已久,其他事都是小菜一碟,他扔下狗头,小身体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跳出了茶楼,脚尖“腾腾腾”点地,顷刻间蹿到了雪莲的身后,伸出鸡爪子般的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领,疾言厉色,“你,你是八路军。”
雪莲正撅腚哈腰盯着被砸伤的脚急赤白脸,身后冷不丁窜出一个小老头,吓得她花容失色,她急转身体甩开李老槐的爪子,把手插进后腰里,什么也没有掏出来,她惊出一身冷汗。
李老槐不慌不忙从皮带上抽出警棍,在雪莲头上晃了晃,“别动,你想做什么?”</div>
“放开我,我是……”雪莲讨厌别人用警棍指着她的头,她眼睛冒火,双手攥成了拳头,看看四周围拢的人群,一双双猜疑的眼神让她害怕,她不怕别的,只怕暴露身份无法与日本特高课交代。
“你想说什么?说!”得意忘形的李老槐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咋咋呼呼,“如果你在这儿不想说,跟俺去乡公所再说也可以,走……”
霎那间,人群撺哄鸟乱,有的人说李老槐抓到了八路军游击队的人,有的人以为雪莲真的是女八路,对她充满同情,把愤懑的眼神投给了眉飞色舞的李老槐,指手画脚骂他是狗汉奸。
李老槐踮起脚尖,龇着一口臭熏熏的黄牙往雪莲脸上凑了凑,用警棍挑起雪莲的长发,冷笑了两声,“瞧瞧你这小身段,怎么打扮也逃不过俺的火眼金睛,说,你们到赵庄来做什么?有多少人?”
雪莲挖睺了李老槐一眼,恶哏哏地说:“你想知道什么?知道多了小心你的狗头搬家。”
李老槐把警棍在雪莲面前晃了晃,凶巴巴吼着:“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们八路军都不怕死吗?再骂一句俺敲掉你满嘴的牙。”
雪莲不会怕一个小小的伪军,只是眼前看光景的人太多,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怀里的证件,眼前是个油盐不进的丑八怪,不会看眉眼高低,更不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但,她怕毁容,她全身上下最得意的是她的一副臭皮囊,五官精美,目脉如媚。
雪莲的口气软了下来,她看李老槐的眼神也妩媚了许多,“我不是八路,请你放开我,不要耽误我们的任务。”
“你们有任务,俺早知道你们有任务,什么任务?快说!”李老槐用警棍揉揉鼻子,从雪莲身前转到身后,一字一板地说:“俺是个小小的巡警,你知道俺吃谁的饭吗?是日本皇军给俺开薪水,俺端谁的碗,服谁的管,俺是专门替皇军抓你们这些抗日分子,赵庄每条街道都是俺的管辖之地,今儿你撞在俺的枪口上,你是逃不掉的。”
就在李老槐得意扬扬之际,“嗖”“啪”不知从哪儿射出一发子弹擦着火星子穿过了李老槐的头皮,射进了雪莲的肩胛骨。
顷刻间一股血水顺着李老槐的头顶淌到了他的脸上,他哪儿见过这么多血,他身体往下堆萎,“噗通”横躺在街面上,晕死了过去。
枪声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抱头四处逃窜,嘴里岔了声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树枝上和屋顶上跳躂的鸟儿如同火烧着了翅膀,惊叫着飞了起来,飞过屋脊,像束束闪电极速而去。
雪莲身体往前扑,整个前身趴在地上,她咬着牙用手捂住伤口,血水很快溢出了她的指头缝隙,她忍着疼痛,趔趄着走近李老槐,从他手里夺过警棍,又向他脸上啐了一口,“滚!懦夫。”
雪莲是个狠人,李氏的藤条打得她皮开肉绽没有喊一声疼,这点伤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把额前的刘海抿到脑后去,捡起地上的礼帽端端正正扣在头上。
从日本商行里蹿出几个穿着和服、脚上踩着木屐、手里攥着长刀的日本浪人,他们一个个满脸杀气,皱着光秃秃的额头,瞪着一双双充着血丝而且胆战心惊的眼神东张西望。
街上除了躲在各家店铺门口的几个小买卖人,其他的路人都窜进了巷子,向外探头探脑;迎春院门口打情骂俏的女人大眼望小眼,看着昏死过去的李老槐,再看看地上的血水,很快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窜进了身后的院子,两扇油红色的大门“哐当”关上了,只剩下门檐上的红灯笼在风里上蹿下跳。
走进茶楼里的狗头听到枪声打了个激灵,腮帮子不能自已地哆嗦,身体站不住,头拖着双腿扑在柜台上,掌柜的被狗头吓了一跳,胳膊肘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几盒茶叶“咕噜咕噜”滚到了地上。
狗头出现了幻觉,他以为在地上滚动的茶叶盒是他的头,他潜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出了一身冷汗,鼓鼓的眼球愈加往外凸凸,阔大的嘴巴扯成了一张弯弓。
掌柜的拉开柜台旁边的小门,走到狗头身边,搀扶住他的胳膊,“苟管家,进屋坐坐吧,喝口茶水压压惊。”
“不,不了,给俺称一斤茶,俺给钱,两份的钱,俺还要感激那个送煤的,俺不是撞在他的车子上,俺也许……俺的小命早丢了,一定是锄奸团来了,只要是与日本人有交际的,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格杀勿论。”狗头全身像筛糠,嘴里的话颠三倒四,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拍在柜台上,“掌柜的这钱够不够啊?”
掌柜的一边抓起柜台上的铜板,一边仰着头向楼上招呼了一声,“给王老板沏一壶丁香茶,花茶喝多了醉人。”
二楼,神枪手王晓坐在靠近窗户的茶桌前,他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水,不疾不徐送到嘴边吮吸着,袅绕的茶雾蒙在他鼻梁上的眼镜片上,他放下茶碗,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上面刺绣着一朵连枝的玉兰花,花瓣上落着一只蓝蝴蝶,雪白的花萼与缎面一样洁白如玉,素雅、娴静,纤纤无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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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负伤被吕安背到了湾头村夏婆子家,由于伤口发炎,他开始发烧说胡话,江德州从坊茨小镇把仟溪送到了他的身边,当他醒来时仟溪已经离开,只留下一些消炎药和这方手帕。
年前他见到了顾庆坤,酒桌上他喝醉了,把心里藏着的秘密吐露了出来,他说三年前在凤凰村时他爱上了仟溪,只可惜她有男朋友。
“哈哈,你小子比俺还榆木,俺丫头把手帕留在你身边,什么意思?她的意思很明了,早中意了你。”顾庆坤哈哈大笑,“俺丫头眼光不差,俺心里最敬佩英雄好汉,你王晓不仅英勇善战,还是远近有名的神枪手,值得俺把丫头托付给你。”
顾庆坤一席话让王晓如梦方醒,他让杨同庆带话给仟溪,打跑了鬼子他就娶她做婆姨,想到这儿王晓笑了,他把眼镜重新挂到鼻梁上,抓起桌上的茶壶给茶碗里添了点茶水,半掩上茶盖,倾斜着送到嘴边,悠然自得地啜饮着,淡淡的玉兰花的香气沁入心脾,让他陶醉。
上次他去许家与闵文章接头时,与海秉云推杯换盏,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真是英雄惜英雄,就此结为忘年之交,离开时老人送给他两种自制茶,一种是桂花茶,一种是玉兰花茶,他对茶没有什么嗜好,仟溪喜欢玉兰花,他是爱屋及乌,只收下了一包玉兰花茶,走到哪儿冲一壶,端在手里,闻着、看着,似乎仟溪就坐在他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
昨天他追着雪莲的行踪到了赵庄,暗地里与孟正望见了一面,了解了赵庄码头上的情况,然后马不停蹄返回了蟠龙山,把鬼子到处找抗力的消息告诉了罗一品。
罗一品百思不得其解,鬼子为什么无缘无故安插特务隐匿赵庄?正在她愁眉不展时,孟正望又托人送信来说日本人的货船准备在半路卸船,她登时明白了,狡猾的鬼子明面上是说半路卸货,其实还是想在赵庄码头停泊,为了货船顺利靠岸,日本鬼子想提前扫清障碍,派遣特务打头阵。
如果鬼子的货船在赵庄码头靠岸,八路军游击队即使成功夺下武器,撤离赵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想办法逼迫鬼子在半路卸船。
罗一品刚生下一个男孩,没有随丈夫去日照,山上只有身怀六甲的许婉婷和闵文智,还有几个年老体弱的老游击队员,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她想到了盘踞在龙口峡的褛衣帮会,他们是乞丐帮,专门与日寇作对,许连成曾多次想收编这支队伍,派出多人奉劝无果,年前帮会的头领捎来一封信,信上只有六个字:井水不犯河水。
时间紧迫,罗一品一边安排游击队员埋伏在离着赵庄码头两公里的浅滩坝口,一边让人通知顾庆丰,让各庄的民兵做好战斗准备,一边让王晓潜伏进赵庄见机行事,让他敲山震虎,吓唬雪莲一下,警告她不要助纣为虐,同时给赵庄的地下工作者提个醒,小心隐藏在赵庄的日本特务,还有个主要的目的,让鬼子知难而退,打消在赵庄码头停靠货船的决意。
王晓没想到会在永乐街上遇到李老槐,这个小老头不仅人面兽心,丧心病狂,为了讨好日本鬼子诬蔑沈家老爷子,让他猜测对了,沈老爷子做鞭炮有一手,做炸弹更是精雕细琢,最近几年老人为八路军游击队做了好几车的炸药包,那些炸药包在每次战斗中发挥极高的价值。
沈老爷子在日本宪兵队受尽酷刑,他怕忍受不了极刑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束手无策的鬼子砍下了老人的头挂在沙河街桅杆上,八里庄的村民斗胆写信为沈老爷子喊冤,鬼子才把老爷子的尸首交给了村民,大家把老人埋葬在他女儿沈凤仙身旁……这件事让大家心疼不已,代前锋得到消息悲痛欲绝,连夜从青峰镇赶到了凤凰村,在老爷子坟前磕头祭奠,一个堂堂男人哭晕过好几次,沈老爷子活着时把他当儿子,并且帮他在八里庄买了一处院子,就是代府。
王晓想杀掉李老槐,被卢茗制止了。
雪莲和李老槐两人都不能杀,让王晓犯了愁,罗一品只准许他发射一发子弹,第二发子弹会暴露目标,必定引起鬼子的大搜捕,连累赵庄的地下党不值得。
不愧是神枪手王晓,他稍微拨弄拨弄焦距,一发子弹一石二鸟。
茶楼小伙计手里提着大铁壶跑上二楼,走近王晓,把肩上搭着的长毛巾抽下来攥在手里,一边擦着桌上滴啦的茶水,一边向王晓翘翘大拇指,“王老板,俺掌柜的说给您换壶茶,您喜欢丁香茶吗?那茶香味太浓,带点苦味……”
王晓摆摆手,调皮地眨眨眼镜后面的眼睛,淡然一笑,“不用了,俺只喝俺自己带的茶,喝完了这壶茶俺去对过的迎春院玩玩。”
小伙计撇撇嘴,把手里的毛巾甩在肩膀头上,盯着王晓手里的手帕,“是吗?!俺不信,你想把顾家的大丫头让给谁呀?谁说的要娶人家?”
“俺去做正经事,俺不给你青瓜子插科打诨了,明儿见。”王晓说着把手帕揣进怀里,弯腰抓起桌底下的雨伞,拿起桌上的公文包夹在腋下,慢慢走下楼去,他听了听前厅的动静,掌柜的在和苟管家东扯西拉胡诌诌,他转身钻进了后院,沿着后院的石基路直奔院门口。
听到枪声后,小敏钻进了一条南北巷子,迟迟没有离开,她的身体靠在身旁的墙上,清澈的瞳目掠过鞋店的布招牌,雪莲在日本商行门口停留了片刻,向四处了望了几眼,斜歪着身体踉跄进了店里;举着长刀的日本浪人一边往后退,一边扯着喉咙“哇哇哇”吼叫,也不知他们嘴里喊些什么,如惊弓之鸟。
小敏把双手攥在胸前,摁住颤抖的胸口窝,她曾可怜雪莲命运多舛,在亲爹眼皮底下遭受了非人的虐待,今天却勾结恶人朋比为奸、党邪陷正。
“敏丫头,是你吗?”小敏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么柔软细腻,那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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