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槐重新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双手掐在腰里的皮带上,摇头摆尾,“梁子呀,是日本皇军给俺安排的任务,不能放过一个可疑之人,否则俺的脑袋先搬家。”李老槐瞄了余乘枫一眼,自我解嘲地说:“端人家碗受人管,吃人饭看人脸,身不由主。”
“是,是这个道理,李叔,日本人这几天到处找抗力,您不知道吗?也是,李赖队长怎么能把这种好事告诉您呢?”
“什么意思?”李老槐蹙蹙额头,疑惑不解地瞪着梁子,“梁子,你说得详细点,俺没听明白。”
“李叔,日本人说每找一个抗力给一枚铜板,这钱虽然不多,也是钱呀。”
李老槐的嘴巴撇到了耳根上,擎起右手两根手指头捻了捻,摇摇头,压低声音,“梁子呀,日本人说话不算数,上次八里庄的事情给了一些日本纸币,花不了呀。”
“这次是孟家给钱……”梁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孟家院子。
李老槐与梁子之间的关系,还要从姜寡妇说起。
梁子比黄忠大一岁,今年三十八岁,看着很瘦,其实有一身腱子肉,身材轮廓非常好看,腹肌更是棱角分明,尤其他敞着怀推着板车走在永乐街上,微风忽闪着他两片衣襟,拍打着他健硕的胸膛,把那些站街的娘们看直了眼珠子。
开面馆的姜寡妇表面看着正经,内心蠢蠢蠕动,她伺候男人半辈子了,李奇的父亲垂垂老矣,手无缚鸡之力;李老槐也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脱了衣服只剩下皮包骨,像一具干尸,她嘴上说喜欢他,心里隔应他,为了生计她不得不讨好他。
自从梁子出现在赵庄,街上大多的店铺,尤其迎春楼和姜家面馆烧的煤都是从梁子手里买来的。
每当姜寡妇见到梁子,隔着街口尥一嗓子,“梁子,俺家需要四筐煤,不,两筐就够了,没地方放,随烧随用,麻烦你了。”这句话听着顺耳悦目,其实她每天都想见到梁子,梁子不仅有把力气,还非常勤快,给她的后院砌了一个专门放煤的槽子,四周用泥和砖头垒了一堵高过地面的墙,把煤块圈在里面,下雨天院井里看不到一点煤水,干净整齐。
每个女人都喜欢勤快的、能干的、又踏实的男人,姜氏也不例外,只要梁子推着运煤车子出现在永乐街上,她都会殷勤地招呼他到店里坐坐,送上一碗肉丝面,肉多得堆成山,开始梁子还难为情,渐渐地习惯了,他也不说话,闷头就吃,吃饱了用衣襟抹抹嘴开溜。梁子接触姜寡妇是有原因的,他要在时机成熟之时除掉狗汉奸李老槐。
姜氏不知梁子的用意,她花痴般地看着梁子魁梧的背影,张张嘴,她想说让梁子晚上来,她不敢,李老槐像鬼一样缠着她,她不敢节外生枝,李家人她得罪不起,即使李老槐只是李家远房亲戚,她也不能小觑,大则丢命,小则在永乐街上没有容身之所。
她只能暗中关怀梁子。李老槐来了,她向他吹耳边风,说梁子没有媳妇,又能干,对谁都慷慨,何不收梁子为义子。
诡计多端的李老槐以为姜寡妇与梁子有苟且之事,他心里极其不痛快,从那以后他用心留意梁子的一行一动,通过观察,梁子性格虽然大大咧咧,做事堂堂正正,对他也很是尊重,不仅他家烧的煤不收他的钱,还经常请他去酒馆喝酒聊天解闷,走在大街上,有的人有意讨好他说,“李警官,这是你家小子吗,瞅瞅,多棒实呀,貌堂堂的……”
只要梁子站在他身旁,李老槐底气十足,多了胆量,他背起双手在虎目圆睁的凳子面前昂首阔步。
看热闹的几个老娘们喁喁私语:“这个卖煤的与李老槐什么关系呀?”
一个雀斑脸的女人用手捂住嘴巴,把头探到几个女人胸前,低低说:“听说他是李老槐的干儿子。哼,长得人模狗样,一个马屁精。”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嘀咕着,黄忠搬着一把扶手椅走出了孟家院子,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向孟祖母招呼:“老太太,您累了吧,大太太让俺给您送把椅子,您千万不要动怒,更不要累坏了身体,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回来定会责怪俺们这些下人照顾不周。”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在沙子地上“砰砰砰”杵了几下,怒斥道:“哼,都是你们一个个下人不中用,俺今儿跟二太太见解不谋同辞,孟家佣人应该改朝换代了,起用年轻人,不要弄一些老气横秋的在俺眼目前晃悠,糊弄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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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不认识梁子,也不了解梁子的为人,看着他与李老槐窃窃私议心里发怵,她把手里的拐杖在梁子和李老槐脚下戳了几下,向上翻翻眼皮,对黄忠说:“把椅子给俺放这儿,俺在这儿坐着,看看热闹。”
梁子急忙跳开身子,同时把梗着脖子的李老槐拉到一旁,恭恭谨谨面对着老人双手合十,作揖道:“孟老太太,您好,不好意思,俺碍您老的事儿了。”
老人白愣了梁子一眼,没搭话。
黄忠认识梁子也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把手里的椅子重重放在地上,揣手站在老太太身后,正颜厉色,威风凛凛。
老人颤巍巍走到椅子前,摁着拐杖坐下,眼睛看着余乘枫的婆姨,伸出手拍拍她怀里的孩子,温和地问:“这位大嫂,俺问问你,你会针线活吗?”
女人瞬间明白了孟祖母话里的意思,她连忙向老人弓弓腰,轻轻回答:“会,只要有线有布,俺裁裁剪剪的手艺还拿得出手。”
“是吗,太好了,俺想做几套送老的衣服……”老人抬起头看着李老槐,抿抿嘴角,“听说他驼背婶子在找人做送老的靴子,唉,俺岁数比她大,俺也要趁早打算,可惜俺孟家的太太没一个会做针线的,看起来,今儿俺没有白白出门,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老槐绷紧清癯的身体,把手里的烟头戳进嘴里嘬了两口,吐在地上,用脚上大皮鞋踩了两脚,刚要说:不可以。
孟祖母用一只手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炯灼的目光傲视着半空,少顷,手搭凉棚,凄然一笑:“老天会洞察人心,真是天愁地惨,唉,这个时辰太阳不会再出来了,俺最怕浮云蔽日的天气……”老人往椅子靠背上挪挪身体,自话自说:“瞧瞧俺这身体,多走不了一点路,招架不住一丝风,虽然多穿了一层衣服,见风就咳嗽,今儿俺没倒在街上,没在外人面前丢人算是造化了,没想到俺孟家佣人身体还不如俺一个老太婆,哼,以后呀,俺孟家找佣人要考虑考虑岁数了,这个逃荒的女人,看岁数不大,又会针线,等俺家正望回来,俺与他商量商量,留她在院子里当个使唤丫鬟。巧姑呀,你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带你店里去,她一家住店的钱俺掏了。”
巧姑心里暗喜,佩服孟家老太太嘴里话硬气,她忙不迭地应答:“是,老太太,俺回去给他们一家人安排个房间。”
余乘枫从墙边旁走出来,面对着孟老太太,弓腰施礼,“谢谢您老可怜俺们逃难的,给俺们一个容身之地,俺两口子愿意做牛做马侍奉您的家人,俺们不要工钱,俺们只要剩菜剩饭填饱肚子即可。”
孟祖母把拐杖斜放在椅子扶手上,用双手抹了把脸,整整衣襟肃然危坐,左手放在腹部,伸出右手掌由上往下呼扇着,“青年人,这些话不要说前头去,俺还想说句公道话,让大家伙儿评评理,李警官说要带走你们一家人去乡公所,他要带就带走你,你的女人和孩子先留下来,可以吗?”
余乘枫急忙点头,“可以,俺跟他去,李警官也是例行公事,这怨不得他。”
孟祖母冷笑了两声,猛不丁在椅子扶手上拍打了两下,“不过,俺先把丑话撂在这儿,李警官您问明白了,再把他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少一根汗毛拿你试问,俺就坐在这儿等着……这事俺遇上了,又发生在俺孟家门口,街坊邻居也想看看俺孟家的威信,俺老身不蒸馒头争口气……”
老人的几句话像铜板那么硬,李老槐极不情愿地怒起了嘴巴,小身体往前一蹦,刚要张口,梁子伸手把他拽到了身后,抢在他前面向老太太抱抱拳,趋承道:“老太太,俺李叔他也是执行日本人的命令,维护咱们赵庄的治安,您老想留用这家人,俺李叔也会给您老面子,再说,这家人昨天住在俺屋里,俺也不可能收留不地道的人,俺也可以为这家人做担保。”梁子松开拳头拍打着他敞着的胸膛,向余乘枫递了个眼神,又向身后的李老槐努努嘴角。
余乘枫领悟了梁子的意思,他把双拳抱在额头,向李老槐深施一礼,“谢谢李警官,以后俺们还要麻烦您多照应。”
梁子的这番操作让李老槐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对孟家既恨又怕,又无可奈何,最近几年孟正望借助日本人的赏识,在永乐街上混得风生水起,见了面依旧对他毕恭毕敬,都说咬人的狗不露齿,让他怀疑,又寝食难安。
孟正望身后不仅有日本人,还有许家,许家身后有侯奎,还有个与日本人勾肩搭背的许洪黎,眼皮底下,孟家就是一块金刚石,他撬不动,孟老太太执意留下这家人,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束手无策,既然梁子替他打了圆场,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只能适可而止,借坡下驴。
“好吧,好吧,以后你们想在赵庄住下来,必须有良民证,否则麻烦事多着呢,俺也是听命与日本皇军,例行差事。”李老槐向余乘枫摆摆手,嘴里吐着人话:“以后在一条街上住着,必须知情、知趣、知理,知恩。”</div>
“明白,明白,”余乘枫连连点头。
“李警官,你在乡公所做事,他们一家人的良民证你看着给办办吧,钱俺出,一块大洋够吗?不够两块大洋,俺是看上他家的女人了,年纪轻轻,手脚利索,如果给俺当个使唤丫鬟,准比余妈强百倍。”
“这?!”听说孟老太太给两块大洋,李老槐心中窃喜,办良民证不需要钱,只需要证明人,这话他不能说,确切地说他不想与大洋过不去,他一个月跑下来没有一块大洋的收入,上次八里庄沈家的事情日本人应许他十块大洋,只给了一沓日本军票,不值两个铜板钱,花不出去。
“老太太,俺李老槐给您老个面子,他们一家四口的良民证包在俺身上了,明早上俺给您送过来。”
“老槐呀,你说的对,咱们两家之间如果没有这条南北街,拆了墙是一家人,今天你说话办事,找不出一点毛病,让俺老身心里痛快。”孟祖母站直身体,左手摁着拐杖勾首,竖起右手大拇指在李老槐面前晃了晃,“一家人,你还是进屋坐坐吧,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门口,俺让丫头给您沏壶茶,俺孟家什么都缺,就不缺日本茶,是俺儿子的日本朋友送的,听说日本茶都是咱们中国的茶,他们运回国加工了一下,多了两层锡纸包装,挺好的,夏天不返潮,不发霉,不长毛。”
李老槐眼珠子盯着鞋面上的沙子,心里说,俺一个小小的片警算什么东西,还不如孟正望在日本人面前一句话,他又庆幸自己多此一举,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两块大洋。“老妇人,多谢您的邀请,今天俺还有事,不叨扰您老了。”
李老槐说着向梁子一招手,“梁子,咱们走吧,俺还有话与你说。”
“好来。”梁子推起车走在李老槐的身后,眼神迈过袁家后山墙了望着孟家大门口,他百感交集,卢茗找到他,告诉了孟家巷子发生的事故,他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他以为能遇到敏丫头,她却不在。
他每天躲着小敏,他又想碰到小敏,一年不见,那个丫头是不是长高了?
夜色不知不觉降临,淡月藏在厚厚的云雾里,看不到星星,清冷的风卷起河道的潮水,像雨丝淅淅沥沥飘荡在空气里,树上披了一件水晶做的雨衣,在朦眬又摇曳的灯影里飘着星星的光。
吃过晚饭,孟祖母吸了两袋水烟,纸媒子没有燃烧完就开始打瞌睡,小敏把炕桌搬到北墙根的床上,把煤油灯放进灯窑里,从炕柜里拉出褥子铺在炕上。
孟祖母把手里水烟袋放在窗台上,喃喃自语,“今儿真的累了,也高兴,余妈两口子终于见到了他们的儿子,他们二小子没有回来,他们两口子都没有吃晚饭……”
院里的石榴树在风里摇曳,一片鲜嫩的绿叶脱离了枝头,缓缓坠落。坐在窗前的孟粟伸出了小手,眼睛紧紧盯着那片飘落的叶子,上面黏着一滴小小的水珠,在灯下像一颗星星,那么耀眼。
他默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没说,白天从大人嘴里他听到了好多伤心的事情,在小敏的脸上看到了泪水,还有悒悒不乐,她不仅仅是为余妈难过,心里一定还有其他让她牵肠挂肚的事情。傍晚她从前院回来一直没有闲着,一会儿去大车院洗脏衣服,一会儿去洗他用的床单,一会儿扫院井,一会儿把晒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嘴里喃喃着:“这些冬天的衣服该放起来了,过几天,天热了,你不要喝凉水,多吃鸡蛋皮……俺捣了一些鸡蛋皮放在茶叶桶里,记住每天吃一勺,够你吃几天,待会俺去嘱咐一下黄叔叔,以后他会帮你做……”
从孟粟的眼眶里溢出两行泪水,他哭了,他感应到小敏要走,前几天她说她要去八里庄沈家看望小九儿,今天从街上回来说小九儿失踪了。吃饭的时候,她的眼泪掉在碗里,她说:“小九儿没饭吃,他在哭,俺听到了。”
孟粟想说,你不要走,他没说,他也不敢看小敏脸上的泪,他也不敢把这事告诉祖母,他的眼睛深深地瞄着窗外,与小敏两个多月的接触,他喜欢上了她,那种喜欢是单纯的,只想天天、时时看着她。
“二少爷,你睡觉吧。”小敏把一个枕头放在炕沿上,向孟粟招招手。
孟粟没有动。
小敏踢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炕,跪着走到孟粟身后,伸出双手拉拉他的胳膊,“二少爷,祖母困了,你也早早睡吧。”
孟粟扭扭肩膀甩开小敏的手,继续盯着窗外。
“不要管他,他白天睡了不少,定是不困,俺老了,乏了,俺先睡了。”孟祖母把身体蜷缩进了被窝里。
小敏跳下炕,站在炕沿前,轻轻说:“祖母,俺去火房看看黄师傅,可以吗?”
老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在头顶摆了摆,“去吧,去吧。”
小敏走出了屋子,沿着石基路向中院走着,灯光穿过了窗户,院井里多了许些亮,走到月洞门口扭脸向后看了看,孟粟的小身影趴在窗户上,他的脸被窗玻璃挤扁了,小敏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酸酸的,孟粟知道她要离开,他不开心,可是,没有办法,为了小九儿她必须离开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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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院陶秀梅和兰姐的房间黑乎乎的,她们主仆二人还没有回来,怡澜在她的卧室里大呼小叫,灯光把她披头散发的身影投在窗户上。
一盏马提灯挂在火房的门檐上,在微风里摇晃,底座的铁架子与门框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屋里灶堂的火舌舔舐着灶口,给不大不小的火房增添了不少的亮,木头锅盖上冒着热气腾腾的蒸汽,一股股米饭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黄忠回过头,他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小敏,他蹙蹙额头,关心地问:“丫头,你饿了吗?晚饭没吃饱吗?”
小敏提着裤腿迈过了门槛,直奔灶台下面,她抓起一根掏火棍子捅捅灶口里的柴火,扬起脸,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黄叔叔,俺吃饱了,您熬的小米粥真香。”
“好吃就行。”黄忠闷闷地回了一句话,继续手里的动作,他把煎好的鸡蛋切成小方块放在盘子里,又把煮的花生米里放了几绺芹菜梗,倒了点香油,用筷子拌了拌。
小敏好奇地问:“黄叔叔,你是给余妈他们做饭吗?”
“不是,是给咱们孟家大小姐做饭,她说她不喜欢喝小米粥,俺看她是耍脾气,她是个难伺候的主,丫头,你来的正好,待会儿你帮俺把饭送到她的屋里,俺不想见她。如果她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唉……”这是黄忠说的最多的一次话,“孟老爷是个好人,不是冲着他俺早走了。”
小敏吓了一跳,她“腾”从地上跳了起来,“不可以,您不能走,孟粟离不开您。”
黄忠打了个直眼,他转身看着情绪激动的小敏,“为什么?”
小敏想说,俺走了,你再走了,孟粟怎么办,她没有说出口,而是岔开话题,“黄叔叔,怡澜小姐还小,等她长大了就会懂事了,她发火的时候您就当做没听见,不要生气,祖母说她也许再长一岁就好了。”
黄忠抓着托盘走到锅灶前,把托盘放在灶台上,从墙上的挂钩上拿下一块毛巾,又伸手打开锅盖,锅里的篦子上熥着一碗米饭,他用毛巾包住碗,把米饭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放在托盘上,然后把案板上的一盘凉拌花生米和一盘炒白菜,还有一盘煎鸡蛋一一放在托盘上,说:“丫头,你把这饭送到小姐房间里,不要与她多说话,她发脾气的时候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唉,没有办法,俺又可怜她……”黄忠没有说下去,他把手里的一把勺子放在米饭上。
小敏端着托盘走出了火房,沿着长廊往西走,到了中院正堂屋门口,门口的布帘上下忽闪,前堂屋的长条桌上亮着两支蜡烛,火苗在布帘上跳跃,西间屋的卧室门大敞着,怡澜在屋里哭哭啼啼,骂骂咧咧,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堂屋里回荡。
“怡澜小姐,黄师傅让俺给你送饭来了,俺可以进去吗?”小敏声音磕巴,她心里很怕怡澜,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屋里的怡澜没有回答,她继续用手拽着两扇门发泄心里焦虑的情绪,门扇“咣当”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砸在她的脸上,疼得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敏没有多思考,她用肩膀挑开布帘,退着身体走进了屋子,转过身往前走,越过穿堂屋的走廊直奔怡澜的卧室。
远远地看到怡澜抱着肩膀蹲在卧室门口,被子和衣物散落一地,一半堆在门槛里面,一半扯拉在堂屋地上,没地方落脚,小敏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外面踟蹰不前。
“怡澜小姐,你怎么啦?”小敏弓下腰看着怡澜,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吃点饭吧,你瞧瞧,这是黄师傅给你单独做的米饭,还有三盘子小菜,很香。”
怡澜从胳膊肘上抬起了头,眼珠子往上瞪,露出阴森森的白眼球,让小敏不寒而栗,她赶紧垂下眼帘,低头不语。
怡澜从地上跳起身,迈过门槛,双手掐腰,厉声呵斥:“你,你是来看本小姐笑话的吗?俺不理睬你,你反而来招惹俺,你在俺孟家过得很滋润是不是呀?”
小敏无语。
“什么破饭,除了小米饭就是大米饭。”怡澜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歪着身子,呲着她的四颗大门牙,狞笑了两声,“俺问问你,他给你们做了什么好吃的?你们是不是瞒着俺天天开小灶。”
“俺晚饭吃的小米粥,还有咸菜丝,还有玉米饼子。”小敏不敢看怡澜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闪着凶光,让她忌惮,她深深垂着头,她的刘海触到了托盘上的米饭。“俺说的是真话,祖母也喝的小米粥。”
“你胡说,俺娘不在家,你们都欺负俺,你们吃着俺孟家的饭,穿着俺孟家的衣服,住着俺孟家的房子,你们却暗地里耍花样,天天喂俺狗粮吃。”怡澜一边胡搅蛮缠,一边握紧拳头砸在小敏手里的托盘上。
小敏想护住托盘,来不及了,碗筷和勺子在地上滚着,盛着米饭的碗“啪”四分五裂,热气腾腾的米饭散落一地。
“你?!”小敏身上的血液往脸上跑,她的手脚冰凉,她心里突生气愤,不说黄忠多么辛苦,这白花花的米饭一般人吃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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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祖母说,青黄不接的季节,孟家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希望大家珍惜粮食。
“你,你知道吗?有多少人在挨饿,多少幼儿饿死……”小敏想到了小九儿,顷刻间流泪满面,她生气地瞪了怡澜一眼,蹲下身子,把地上散落的米饭用碎碗片归拢到一起,铲到托盘上。
“你,你敢骂俺,你捡,俺让你捡,你就是个讨饭的……”怡澜扯着嗓子吼着,同时用脚尖狠狠践踏着地上散落的米饭和花生米。
小敏真想给怡澜一拳,她忍住了,她伸出双手搬动着怡澜的腿,搬不动,她蹲着身体往前走了一步,准备捡起滚到门槛的筷子。
突然身后的怡澜脚下不稳,身体往后趔趄,“噗通”摔在地上,小敏扭着脖子白愣了她一眼,没有理睬她。
怡澜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小敏有点担心,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趴下身子看过去,只见怡澜紧紧闭着眼睛和嘴巴,两束蜡烛的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
其实怡澜在屏气敛息装死,小敏哪知道怡澜在耍花样,她慌了神,“怡澜小姐,你,你怎么啦?快起来……”
怡澜猛然睁开了眼睛,举起右手朝着小敏的脸狠狠甩出一个响亮的耳光,“啪”。
怡澜无缘无故的一巴掌让小敏猝不及防,她当场懵了,捂着半边脸愣在原地,两行泪像河水一样在她脸上哗哗流淌,流进了她的嘴里,坠在她的下巴颏上,打湿了她的衣襟。
看着泪如泉涌的小敏,怡澜“咯咯咯”大笑,她双脚蹬地蓦地跳了起来,一边拍打着她的裤子,一边洋洋得意地喋喋:“俺娘说,心里有气就要拿着你们这些下人泄恨,这巴掌本想打在余妈那个臭女人脸上,今儿算你倒霉,撞在了俺的枪口上。”
小敏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打,还打在她的脸上,看着怡澜扭曲的嘴脸,她握紧了拳头,她又犹豫,她不想惹事,如果她的一拳头下去,陶秀梅回来了,那还了得,定会闹得孟家鸡犬不宁。
在小敏不知如何才好时,黄忠从院井里冲进了屋里,“丫头,打回去,你不打,俺替你打。”
黄忠瞪圆了愤怒的大眼睛,向怡澜高高举起了大手掌,他完全像个护犊子的父亲,先不说他与顾庆坤的友情,敏丫头来到孟家后,处处谦让怡澜,悉心照料孟粟,大家都看在眼里,挂在嘴上,尤其大太太姌姀和孟祖母更是如获至宝,常常念叨:这是俺孟家的福气。
“敏丫头哪里招惹你了?再说打人不打脸,你还上过学,连做人的起码道理也不懂吗?!”黄忠声大如钟,吓得怡澜抱住了头,她全身觳觫,牙齿之间发出互相撞击“咯嘣”声,不能自已。没想到整天沉默无语的黄忠会如此激动,为了一个外姓丫头向她怒目切齿。
“黄叔叔,不要。”小敏拉住黄忠的胳膊,摇摇头,摇下哗哗的泪水,“黄叔叔,是俺的错,俺欠孟家的,孟家给俺饭吃,没有让俺饿肚子,给俺屋子住,没有让俺冻着,这一巴掌算是俺欠她们家的,以后,以后……”
小敏扔下这些话哭着冲出了屋子,冲出了孟家院子,她跑进了绳子胡同,胡同北面的山坡上嚎叫着风声,白天的山有春天的温暖与颜色,入夜呼啸的寒风在山坳里争夺着栖息的领域,互相扭打着滚到了山脚,在头顶张牙舞爪,小敏没有一点胆怯,也没有觉得冷,她心里憋屈,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僻静的角落,或者抱着一棵树大哭一场。
浓浓的雾霾包裹着细细的胡同,旁边院墙上的花丛之间飘出蟋蟀的低吟,蒙蒙潮气洗刷着纤弱的枝条,撩起一丝丝水珠溅在小敏的脸上,化成了泪;院墙里没有一丝灯光,黑幽幽的风摔打着两扇破烂的木门“吱呀呀”响;泛黄的窗纸翘着三个角,上下忽闪,婴儿时断时续的啼哭声钻出了窗户,越过了断墙残垣在胡同里飘零。
白天小敏问过孟祖母,问老人这个小院里住着谁?老人告诉她说,院子里住着玉芬嫂,一个可怜的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她租种着孟家三亩水浇地,不容易。
小敏想起了在河道上面见过这个女人,还有她的两个娃娃,女人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笑容,全是人世间的沧桑。
看着玉芬嫂家穷阎漏屋,小敏骤然忘记了心里的委屈,继续往前走,看到了拐角的那棵梧桐树,它粗壮的枝干像一把撑开的大伞,它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片,天黑看不到它的葱绿,山风拽着它颀长的枝条旌旗卷舒,撒落一地露珠。
耳边突然传来狗妈妈痛苦的嚬呻呕吟,还有小奶狗吮吸奶水的声音,小敏顺着声音走过去,低低呼唤着:“黄多多……”
狗妈妈昂起了头,没有动窝,一双大眼睛在夜色里像黑宝石闪闪发亮,小敏屏息凝神,她看到它在舔舐着一条前腿,似乎有血的腥味,“黄多多,你负伤了吗?”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一盏晃悠的马提灯,橘黄色的光影越来越近,照在地面上,照在狗妈妈的身上。
小敏张皇地站直身体,她听到了熟悉的喘息声,“黄忠叔叔。”
“它不是黄多多养的那条狗,那条小狗被张喜篷踢死了。”黄忠把手里的马提灯递给小敏,从身后拿出一个盛着米饭的碗放在梧桐树下,蹲下身抓起狗妈妈受伤的腿,头也不抬地说:“它的主人失踪了,它每天都去找它的主人,今天傍晚它瘸着腿回来了,腿上有子弹擦过的痕迹,它一定是遇到了鬼子或者伪军。”
黄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棉布,一圈一圈缠在狗妈妈负伤的腿上,哽咽着嗓音,“它是一条护主的狗,它的主人生前一定对它不薄。”
“它的主人死了吗?!”小敏脱口而出,“它每天不辞辛苦,冒着生命危险去找谁?”
黄忠意识到他说漏了嘴,赶紧补充说:“不知道,也许它的主人家还有其他人活着吧。”
“它的主人家住哪个村子?是八里庄吗?上次招娣说,是山上住的那个男人从八里庄把它救回来的,它是不是沈家的狗?”
小敏的话让黄忠震惊,更多的是害怕,他颤抖的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狗妈妈旁边的小奶狗,心里生起一股凄凉,这是沈家的一条狗,他不敢告诉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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