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善与恶(2/2)

小敏手一哆嗦,水斗极速下降,“噗通”坠落井底,荡起一片水花。“你?!”还没等小敏喊出一个字,一只大手从身后扑到她的脸上,捂住了她的嘴巴,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不要出声,俺,俺不是坏人。”</div>

是一个男人,男人的手很大,把小敏整张脸包住了,只露出两条视线,视线里有马提灯的影子,光线模糊,她的头使劲往后别,想看清来人是谁?

“你别动!俺不是坏人。”男子重复着嘴里的话,声音微弱,有气无力。

突然发生的状况让小敏忘记了害怕,她想咳嗽,一股气卡在她的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脸上肌肉发木,急得她直跺脚,不是坏人?!不是坏人深更半夜躲在马棚里做什么?

“你不要说话,俺就放开你,俺看你岁数不大,像俺妹妹,俺保证不伤害你,俺问你话,你必须实话实说,孟家三太太回来了吗?”

小敏摇摇头,她只知道孟老爷有三房太太,从她踏进孟家,三太太一直没有露面,说明三太太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对方的手依然捂在小敏的嘴巴上,“你真的不知道吗?俺在孟家院门口转悠了半天,也不见她的影子,你也许没骗俺,小丫头,你不要乱喊,俺就放开你……俺再声明一下,俺不是坏人,俺从坊茨小镇来,专门来找她,听俺妹妹说她嫁给了赵庄的孟老爷,她………当年俺离开家参加国民军时,她说,她说等俺……俺年前来过一次孟家,她也没在家,她不会躲着俺吧?”

男人自顾自说,他粗糙的大手像一个铁笊耙仍然勒在小敏的脸上,勒得小敏张不开嘴巴。

小敏不知道眼前的男人说这么多话想表达什么?她只明白一点,他是为孟家三太太而来。

“马车没在院里,那个黄忠大哥一定没在家……”男人的话有点伤感,“上次,他说,他会帮俺,让俺跟翠儿见一面。”

听到男人嘴里念叨黄忠的名字,小敏的心舒缓多了,即使这样,如果这只手不拿开,她非憋死不可,想到这儿,她双手扒拉着男人的手,身体往下蹲,挣脱了男人的胳膊肘,往前一蹿,后背依靠着马厩,躬下腰,双手攥着前衣襟,大口喘着气。

男人傻呆呆站了一会儿,抱着胳膊蹲在地上,“你喊人吧,喊人来抓俺。”

小敏没吭一声,只要她一声惊叫,前院的余福就会听到跑过来,她没有那么做,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如果眼前的男人想伤害她,她绝不可能顺利摆脱他的束缚,眼前的男人二十几岁的年纪,黑黝黝的肤色,一双细长的眉眼,算得上眉清目秀。他身上虽然不是绫罗绸缎,一件大棉袄没有一个补丁,包裹着他清瘦的身体;一条青黑色的大裆裤缠着裤腿,上面挂着几片玉米叶子;一双包着脚面子的棉布靴,又大又圆,鞋面上黏着泥巴。

“你,你是谁?”小敏压低声音问:“你认识黄忠叔叔?”

男子答非所问,他的眼睛盯着木盆里的尿戒子,“他说孟家是好人,俺觉得他骗了俺,这么冷的天,又深更半夜,他们让你一个小丫头洗屎戒子,他孟家不是好人家。”

“不是,是俺自己要来洗的,孟家老太太和大太太是好人,大少爷和小少爷也是好人,还有,余妈也是好人。”

“三太太呢?她是好人吗?”男人猛地站起身,往小敏跟前蹒跚了一步,一双大眼睛黯然神伤。

“她?俺不认识她。”小敏想起堂屋桌上放着的两根糖葫芦,老太太说是三太太买的,她每天给孟粟买两支糖葫芦,“三太太也是好人。”

“她是好人?!不,她如果是好人就不会为了攀龙附凤而忘记俺们之间的誓言,也是,俺现在是一个残疾,能给她带来什么?”男人一瘸一拐走到马棚旁边,大手摁着马厩,向隅而泣。

小敏想安慰男人几句,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她耳边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咕咕”声,是饥饿的肚子叫的声音,小敏经历过,顿时,她对眼前的男人心生可怜。

“你饿嘛?俺听到你肚子在叫,你说你从坊茨小镇来,那么远,您怎么来的?你住在坊茨小镇哪儿?”

“教堂。”男人向上耿耿脖子,吸吸鼻子,“为了赶路,从前天俺没吃一口干粮……”

教堂?!小敏记起大姐曾提起过教堂,她说教堂里藏着几个负伤的国军士兵,难道眼前的男人是从坊茨小镇逃出来的吗?在小敏的心里,只要是打鬼子的都是好人,她真想问问大姐的情况,她不敢,不知道眼前的人嘴里说的话是真是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等着,俺去给你拿汤圆吃。”

“不,你,你想去喊人?”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敏的脸。

小敏摇摇头,“不会,你不要到处乱窜,马棚比较安全,如果有人进来,你先躲进那堆草里,俺去去就回。”

男人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点了点头,目送着小敏的身影窜出了大车院,这个小丫头如此镇静让他发憷,绝不是害怕,他打过仗,上过战场杀过鬼子,他不害怕任何人,更不怕死,大不了脑袋搬家他也不在乎,此时此刻肚子确实饥饿难忍,饿得他头昏目眩,全身无力,一连三天没进一口食物,这样下去,即使能翻出孟家,也会死在荒山野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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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飞快地窜进前堂屋,从八仙桌上捧起一碗汤圆,又抓起旁边的勺子续进碗里,她刚要转身窜出屋子,东间屋炕上的老太太发话了,“丫头,你端着汤圆去哪儿?”

“祖母,俺,俺有点饿,俺晚饭没吃饱……”

“唉,真是个孩子,吃饭时不好好吃,不到一袋烟工夫就饿了,丫头,你端着汤圆进屋吃吧,屋里暖和,汤圆凉了对胃不好,长条桌上有暖瓶,兑点热水……”

“是,俺,俺……”小敏不想骗老太太,“祖母,不是,不是俺吃……”

老太太吁了一口气,“丫头,俺知道,黄忠说过他,他年前来过了,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人,你知俺知即可,让他暂时在柴火屋待一宿。”

小敏大吃一惊,老太太没有下炕,后院的事情她老人家了如指掌,真是神人,听老太太的口气,那个男人也没有说假话。

“丫头,你去吧,那些尿戒子不用洗,先放院井里即可,靠墙角旮旯放,别妨碍走路,俺腿脚不利索,更怕磕跟头,其实呀,俺不敢去见他,怕刺激他的情绪,俺毕竟是正望的娘,翠儿现在是俺的儿媳妇,木已成舟,让俺说什么好呢?”

“是,祖母,俺这就去把您的话告诉他。”

小敏捧着碗来到大车院,她把汤圆递到男人手里,“你吃吧,俺兑了点热水,不凉,这是余妈给大太太盛的,她没吃,只喝了几口汤……如果不够,屋里还有大半碗。”

男人从小敏手里抢过碗,埋头狼吞虎咽,一会工夫一碗汤圆见了底,他一边用袄袖抹抹嘴巴子,一边把空碗递给小敏,“给,谢谢啦,小丫头。”

小敏瞪大了惊愕的眼睛,“你,你吃完了,这么快?是直接倒进肚子里了吧?”

“呵呵。”男人笑了,眼睛盯着井沿上的木盆,说:“俺是,俺们当过兵的吃饭快,让你笑话了,刚才,俺帮你打了水……你太小,俺怕你提不动,又怕你栽进井里,哈哈,两斗水,够你用的,俺走了。”

小敏愣了,看着木盆里的水,看着水斗里的水,她感动的说不上一句话,深深弓腰,“谢谢您!对了,老太太说,说让您住在柴火房里……”

“老太太?!你,丫头,你把俺的事告诉了孟家老太太?”

小敏摇摇头。

“丫头,俺必须走,俺是翻墙进来的,俺再翻墙出去,俺去那个山坡上的茅草屋里凑合一宿,俺身上有枪伤,不能住旅店,更不能连累无辜的人,好了,不说了,俺明儿再来……”

小敏盯着男人瘸着的腿,担忧地问:“您的腿,能行吗?俺帮你打开门,你从门走吧。”

“不用,俺如果从门走了,那些东西你搬不动,尤其那个酱菜缸,它很沉,恢复不到原来的位置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小丫头,别担心俺,俺如果腿上没有枪伤,墙再高一些,俺也能翻的过去。”男人说着往前一蹿抱住拴马桩,踩着马厩子,一蹬腿爬上了房顶,“腾腾腾”,像一只黑猫,带着一阵风,眨眼翻过了墙头,消失在夜色里。

小敏把最后一块尿戒子拧干水,在手里抖了抖,叠放在木盆里,站起身,把马提灯勾在手指头里,双手端着木盆走出了大车院。

老太太的脸映在玻璃窗户上,她用手敲着窗棂,“丫头,进屋里暖和暖和……俺不想让你去洗,你不听,这么晚了,天冷水凉。”

小敏什么也没说,只向老人勾勾唇角,笑了笑,不知老人看到了没有?她把尿戒子一块块晾在晾衣绳上,用木夹子夹好,弯腰抓起木盆,把它杵在门口旁边的墙根下,踏进了前堂屋,把手里的马提灯放在八仙桌上,走近东间屋门口挑起布帘,随着她的动作,灯窑里的煤油灯上的火苗上下飘忽。

“丫头,快进来,快进屋,屋里暖和。”孟老太太坐直身体,把手里的水烟袋放在窗台上,从笸箩里抓起一把剪刀,跪着腿走到灯窑前,把剪刀送到灯口上,铰去黑色的火芯子,收回剪刀在嘴边吹了吹,往窗台上磕了磕,眼睛盯着窗外问:“丫头,外面冷不冷呀?他留下来了吗?”

“祖母,他走了,他说他身上有枪伤,怕连累咱们。”

“他不是个坏人,黄师傅说过他,他是一名抗日勇士,值得大家尊重。”老太太说着,把脸转向孟粟,“俺粟儿老早就醒了,俺把那个瓷娃娃放在他手心里,他的手指头能动了,俺高兴了半天,刚才,他的眼睛往窗外眺望,俺问他是想黄师傅了吗?还是心里惦记着他大哥?他摇摇头。俺问他是不是担心敏丫头被坏人欺负?他点点头。俺这个孙子虽然不会说话,他心里明镜似的,俺告诉他说大车院里的男人不是恶人,敏丫头能应付的了。”

小敏走近炕边,帮孟粟整理了整理枕头,然后退后一步把小身体塞进椅子里坐下,掀起炕沿上的被子角,从里面抽出一块手巾,送到孟粟的嘴边,她想给他擦擦嘴巴子上的哈喇子。

孟粟扭扭头,躲开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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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爷,你还不如一岁多的小九儿,他如果见俺拿手巾,老早就把小脸伸过来了,哈哈,他……”小敏被自己的话噎住了,顷刻间,她泪眼婆娑,她真的好想小九儿,不知他在沈家过得怎么样?

小敏把手插进袄襟里,她想掏出手绢擦擦脸,她的手触到了那两块绣巾,她急忙掏出来,送到老太太眼前,“祖母,这是巧姑姐送给俺和孟粟的,您看看,她的手多巧呀。”

“俺知道,她的外祖母是俺们这一带有名的绣娘,可惜了,死得太早了,否则,巧姑也不会这么命苦,常言道,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孟老太太把身体靠在身后的被窝上,从笸箩里抓起一件衣服,看着她动作不紧不慢,其实老人心里七上八下,她一面在花白花白的头发上磨磨针,一面低垂着眼角看着手里的衣服,这是她前年给儿子做的一件外套,衣襟和胳膊肘处早已经磨碎了,儿子不舍得扔,对朋友他却仗义疏财。

老人一针不苟地缝补着衣服,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耳朵上,全神贯注倾听着院外面的动静,这段时间,不论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街上鸡啼狗吠,都会引起她极度警惕。

“咚咚咚”突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平地而起。

小敏“腾”站起身,眼睛瞪着窗户。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针线,跪着身子爬到了炕沿边上,“丫头,你在屋里,俺去瞅一眼,听声音是陌生人,难道是鬼子吗?”

“祖母,俺跟着您一起去。”

“丫头,你不怕吗?”老人一手摁着炕沿,一手摁着旁边的桌沿,双腿耷拉到炕下。

“俺,俺不怕。”小敏想起了巧姑的话,大不了就是死,死有什么可怕的?!

小敏弯腰从炕底下掏出一双棉靴子,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老人跳下炕,踢趿上靴子,扶着椅子后背,往屋门口趔趄了一步,耳边传来大皮鞋踹门板的声音,时缓时慢,老人心里有点慌乱,难道是儿子和孙子出事了吗?

小敏疾走一步越过踟蹰着的老人,蹿到屋门口,用手和胳膊肘支撑起门帘,身体向旁边闪了闪,“祖母,您别着急,注意脚下,俺陪着您去开门。”

“嘭嘭嘭”敲门声越来越重,有人爬上了墙外面的榆树,往院井里探头探脑。

小敏一手拎着马提灯,一手搀扶着老太太跨出了屋子,沿着石基路走近院门口。

老太太咳咳嗓子,不惊不慌地问:“谁呀?”

“老家伙,开门咋这么磨蹭?俺们是查户口的……”

榆树上的人抱着树枝,往院里探探身子,又低头看着树下,压低声音说:“李队,院里有人,一个老人,一个丫鬟。”

“有人就……就对了……对了。”一个结巴,一个蛮横无理的家伙。

老太太用皱巴巴的手掌拍拍小敏的手背,说:“别怕,别怕,有俺呢,你站在这儿别动,俺去开门。”

小敏把手里马提灯举得高高的走在老人的背后,老人把大门上的暗门插销抽下来,打开一条窄窄的门缝。这扇暗门不宽不窄,平常不走人,一个正常人要蜷伏着脖子、缩着肩膀才能进出。

“丫头,把灯举高一些。”老太太亮着声音念了一嗓子。

门“吱呀吱呀”开了。

一个穿着大皮鞋的矮个子站在门口外面,他身后跟着三四个伪军,几个人、几双眼睛上下骨碌向院里张望,最后落在小敏的身上,老太太把驼着的脊背往上拔了拔,把小敏挡在她的背后。

大皮鞋向老太太鞠了一躬,“孟老太太,俺们是来查户口的,是奉皇军的命令,您不要怨恨俺们兄弟几个打扰您的清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走走过程而已。”

“好,你们进来吧!”老太太把身子往一侧躲了躲,让出一条路。

四个伪军互相看了看,先后挤进了孟家院子。“咔嚓咔嚓”的大皮鞋踩在石基路上,听着那么响,他们是刻意脚下用力,给自己壮胆,眼前的孟家他们怎么能不熟悉呢?孟家老爷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得罪不起,今儿是无意之举,本以为孟家没人,明目张胆来顺几个瓜、几个枣,不成想,孟家老太太在家里,既来之则安之,只能硬着头皮胡诌诌。

“谁呀?!”姌姀嘹亮的声音从前院方向飘过来,“街上光景散了吗?不会呀,往年正月十五永乐街是不夜城,这个时辰火社还没烧到码头,最热闹的戏在码头上,不是吗?”

大皮鞋猛地并齐双脚,双手垂在两条裤缝之间,向姌姀深深鞠躬哈腰,“嘿嘿嘿,孟夫人,您,您没去看光景吗?俺们哥们几个叨扰您了,皇军派遣俺们下来查户口,说什么,外人会趁着永乐街的热闹来捣乱,让我们维持好赵庄的秩序。”

“俺当是谁呀?是李总,您好,您刚才说什么呀?说热闹里夹着外人,咱们赵庄没有外人撑着哪有这么繁华?哪来经济收入?十个人有九个人是庄外的人,这点您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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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孟夫人说得很对,俺也是这么想的,俺做不了日本人的主,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当人家的差不得不替人家办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姌姀走近老太太,把手放在老太太的肩膀上,端详着老人的脸,抱怨说:“婆婆,您有事喊俺一声即可,这么冷的天您别闪着,正望是大孝子,您有个三长两短,俺可担待不起呀。”

“听到踢门声,俺以为是走水了,俺怕火呀,早知道是他们瞎蹦跶,俺才懒得下炕,哼!”老太太梗梗脖子,扭脸瞜睺着院子里的伪军,“儿媳妇呀,他余伯去哪里了?”

“婆婆,他余伯在前院听着大门,您找他有事吗?”

“没事,正望回来告诉俺一声。”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向姌姀递了个眼神,一边把半握的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几声。

“婆婆,您怎么啦?”姌姀语气着急。

“俺没事,没事,在屋里出了一身汗,院里凉,猛不丁被风扫了一下,俺有点不舒服。”

姌姀眼睛扫视着余妈和小敏,乍然在石基路上跺了一脚,大声呵斥:“你们一个个下人是怎么回事儿?还不快点把老太太送进屋里去?”

矮个子李队还算有点底气,他没有被姌姀震慑住,拍了拍两只鸡爪子般的手,鞠躬九十度,“罪过罪过,是俺们打扰老太太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个家伙是赵庄李家的人,是李奇的堂弟李赖,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哥俩长得一副德性,平日里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黑市上买的单边洋眼镜,一边垂着一条金链子,紧紧绷着脸,生怕掉下来;身上穿着一件茄皮色大襟长袍,外面罩着一件黑缎子马褂,敞着扣子,马褂中间的扣子上挂着一条铜链子,怀表托在手掌心里,一会打开,一会合上;头上戴着缎面瓜皮帽,帽顶上安装着一枚珐琅磁的钉珠。

李赖不伦不类的行头在十里八村找不出第三个,他在永乐街没有铺子,也不做生意,他的头衔有两个,第一是赵庄的保长,第二是伪军的队长。

今儿晚上他没戴眼镜,一双大眼珠子比核桃小不多少,向外凸凸着,像癞蛤蟆;身上穿了一套黄色的军棉衣,衣服有点肥大,像一个矮冬瓜包着一张狐狸皮;肩上背着一把盒子枪,枪匣子在他的裤裆里悠荡,他感觉不得劲,干脆把盒子枪攥在右手掌里,罗圈着腿走到屋门口,探着身子,抻着脖子向屋里张望着,灶堂里的火星子“噼里啪啦”敲着锅底,锅盖板缝隙之间升腾着一缕缕水蒸气,八仙桌上亮着两支红蜡烛,蜡烛下面摆放着半碗汤圆。

李赖假模假样叹了口气,收回贼溜溜的眼珠子,走近孟老太太,套着近乎,“唉,老太太,您也喜欢睡大炕呀,俺娘也是,她老人家说,火炕养人。老太太,听俺娘说,跟您认识好几十年了,当年与您姐妹相称,年轻时候在一起喝过茶……”

“是呀,你母亲当年是戏船上一枝花,弹一手好曲,逢年过节,俺就去码头听戏,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没成想她嫁给了你的父亲,后来生下了你,可惜呀,可惜呀,”老太太啧啧缺牙的嘴巴,“可惜你没有继承你母亲的模样,随了你们李家人。”老人把胳膊伸给小敏,“丫头,扶俺进屋,俺站时间久了腿肚子打哆嗦,天旋地转,唉,人老了经不起折腾。”

“嗯,”小敏搀扶着老人的胳膊,向堂屋门口走了一步。

老人抬起脚准备跨过门槛,骤然又把脚收了回来,左手摁着门框,转回头看着姌姀,“姌姀呀,没事你们也早早睡吧,你身子骨不好,不要受了风,这个时辰阴风重,最伤身子。还有一件事,俺差点忘了,待会你让余福,不,还是一个女人去方便,去袁家看看,把巧姑给俺喊来,让她给俺绣副枕巾,她的手艺呀,俺喜欢。”

姌姀喜欢婆婆不糊涂,说话简单又痛快,遇事不惊,这种情形下老人还惦记着巧姑,她是怕眼前这帮家伙去袁家找巧姑的麻烦。

“是,婆婆,俺,这?!您老瞅瞅,俺想让余妈烧壶水沏壶茶给李总他们暖和暖和身子,要不,俺让余福过去喊她一声……”

“孟夫人,喝茶就不必了,您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俺们,俺们不叨扰了,俺们今天实在是没有办法,谁愿意黑灯瞎火的瞎折腾,日本人说,说什么,越热闹越让俺们小心,怕八路军游击队混进永乐街扰民。”李赖在院井里走了一圈,他听到中院里有男人咳嗽,听声音像是孟家的管家余福,那个男人五大三粗,如果打起来,他带来的几个虾兵蟹将不是对手,还是见好就收吧。

姌姀想质问李赖,到底是谁扰民?她没说。孟家眼前就这几个人,如果惹急了李赖,他们手里有枪,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呢?如果他们趁着孟家没有男人而胡作非为,烧杀抢掠,过后死不认账,后果不堪设想。

“今天也是,俺家那口子不在家,俺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会招待客人,请李总多多谅解,您有时间去俺孟家酒楼坐坐,俺让正望设宴款待大家伙……这会儿,永乐街上火社也快烧到码头了,正望他们也该回来了。”姌姀往李赖身前挪了一步,又说:“俺也本想出去看看光景,走到半路上碰到俺家家丁,他说,俺家正望与日本人在酒楼一酬一酢,让俺不要等他回家吃汤圆,唉,俺心里明白,他也不敢在外面勾搭女人,家里有他的老婆,有他的老妈,他即使不顾及俺的感受,他也不敢违背老太太的意思,今天晚上他必须赶回来给老祖宗上香,为孟家后人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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姌姀左一句右一句瞎诌诌,弄得李赖满脸尴尬,他只能喏喏点头,他的大眼珠子瞄向身旁的几个伪军,意思是让他们催他离开孟家院子,几个伪军不明白李赖的本意,互相交头接耳。急得李赖想骂人,堂伯曾告诫他说,孟正望不简单,身后有日本人撑腰,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孟家,今天霉气,也是自己没过大脑,行事唐突,本以为孟家没人,没成想孟家还有几个女人,还有一个管家,前一分钟他还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个干干净净,如果孟家追查下来,钉嘴铁舌,死不认账,此时,孟夫人不仅搬出日本人箝制他,还说孟正望正往家赶,想到这儿,他呲呲一口小黄牙,一边掂掂手里的枪匣子,一边用另一只手把支棱在耳朵两边的头发塞进帽子里,涎皮赖脸:“是,俺出门之前,俺老娘也在俺耳边絮絮叨叨,嘱咐俺十点之前赶回去,俺看时间不早了,孟夫人,俺们兄弟几个不叨扰了,孟老爷回来,还望您替俺解释解释,俺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下来走一圈无法与日本人交代不是吗?”

“是,俺欣赏李总说话干脆敞亮,理解您是不得已而为之。”姌姀双手揣在暖笼里,向李赖弓弓腰,“李总,您下次再来时提前送个信,俺两口子烧水沏茶恭候您光临。”

“好,孟夫人,有您这句话,俺李赖以后就是您孟家的常客。”李赖往后一挥手,“兄弟们,孟家是俺李赖的朋友,以后不准来叨扰,今天算是俺带着大家来认认门。”

一个伪军屁颠屁颠跑到大门口,伸手扯开小暗门,殷勤地腆着笑脸,“李队长,您前面走。”

“孟夫人,您忙,俺们走了……”李赖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一不留神,脚底下打了个磕绊,差点摔倒,他急忙抓住门框,狼狈地嘬嘬牙花子,缩着肩膀窜出了孟家院子,回身向院里拱拱手。

几个伪军跟在李赖屁股后面钻出了孟家,“蹰嚓蹰嚓”的脚步砸着冰硬的街道,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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