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想起了在舅老爷屋子里的小春儿,她们二人真是同出一辙,只是,小春儿是一个丫鬟,眼前的雪莲是许家孙小姐。
“你们,你们是谁?”许洪黎走到了雪莲和小敏身边,她蹙蹙眉头,一双狠歹歹的眼珠子从雪莲身上瞟过,落在小敏的脸上,横眉竖眼,“你,是你,你手里那碗面汤呢?”
谁说眼珠子不会杀人,小敏感觉到了,许洪黎一双恶狠狠的眼珠子射穿了她的肌肤,插在她的骨头上,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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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仓皇地弓下腰,“回二小姐的话,面汤撒了一些,俺把碗放在火房窗台上了。”
许洪黎不是傻子,她的眼睛斜愣着雪莲,嘴里问着小敏:“你不是说舅老爷等你吗?你干嘛在这儿?”
“俺去后院,后院……”小敏结结巴巴不知怎么回答。
雪莲的眼睛没有避开许洪黎的眼神,她阴阳怪气地说:“吆,您,您就是许家二小姐啊,您问的好,您问问她这么晚在这儿做什么?二小姐,不好意思,俺们没听见您喊人,舅老爷让俺出来找她……”雪莲一根黑乎乎的手指点在小敏垂着的头上,“一个小丫头片子,不知谁给她撑腰,不听支使,到处乱跑。”
真是贼喊捉贼,雪莲演技高超,她说这一席话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心里没把小敏当人,也瞧不起许洪黎,说话口气有些得意忘形,“二小姐,后院祠堂经常闹鬼,许老太太不让我们这一些下人进去,俺也害怕,听到您的声音俺以为出现了鬼……”
”放肆,你是谁?你竟然与本小姐这么说话……”许洪黎举起了巴掌,朝着雪莲的脸呼了下来。
雪莲在李氏身边劈柴背煤有一身蛮力,她擎起手握住了许洪黎细瘦的胳膊,“二小姐,您息怒,您应该问问这个丫头去祠堂做什么,然后再来教训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
许洪黎的巴掌停在半空,她的暴脾气被雪莲镇住了,她没想到许家还有这样一个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丫鬟。同时,她心里非常清楚,身旁垂着头沉默无语的小敏根本没时间蹿到她的前面,躲进祠堂里,那一些鬼话也不会出自小丫头的嘴巴。眼前,能说会道的雪莲也是一张陌生面孔,满脸油灰,身上却穿着小姐的裙衫,这身衣服似乎在哪儿见过,是婉婷的,怎么会穿在一个丫鬟的身上?单凭她对许老太太的了解,婉婷自小到大用的东西绝不会拿出来给外人。
“你是谁?”许洪黎盯着雪莲的脸问:“你怎么穿着婉婷的衣服?”
“俺是,俺是……”雪莲想说她是许洪亮的私生女,她没说,她却说:“俺是许家新来的丫鬟,婉婷小姐结婚了,她过去的衣服穿小了,许老太太找出来给俺穿。你看俺穿着像小姐吗?”雪莲扯着裙摆在许洪黎眼前转了几圈。
看着没有一点胆怯的雪莲,许洪黎心生疑问:眼前的女孩是谁?看长相像一个人,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这张清瘦的脸上挂着一绺绺木炭灰,她陡然想起了享堂地上没有火只有烟的火盆,再往雪莲头上看,两根辫子毛糙糙的,头顶黏着凌乱的蜘蛛网,许洪黎明白了,眼前女孩不仅会撒谎,更心眼恶毒,还想栽赃嫁祸他人。
许洪黎磨了磨牙床,她想发火,她忍住了,老太太为什么对这个丫头这么好,是不是她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火房里的赵妈把石基路上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雪莲为了保全自己而损人利己,她随了谁?许老太太忌惮的事儿还是发生了,许家又出了一个许洪黎。
赵妈哆嗦着身体退着离开窗口,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顾不得哭,她一咬牙,捏起旁边案板上放着的一个蛤喇皮,抓起橱柜里的一瓶白酒,往蛤喇皮里倒了一点,捧在手里,踉踉跄跄窜出了火房,她一边往前疾走,一边嘴里埋怨:“敏丫头你去哪儿了,俺让你把这点白酒送到冥爷屋里,一转身的工夫就不见你了,你去茅房了吗?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赵妈碾着小脚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石基路上,猝然,她站住了,好像刚看到许洪黎和雪莲的存在,急忙弓腰哈背,“对不起,对不起,二小姐和孙小姐也在呀,瞧瞧俺这双老眼昏花……”
“孙小姐?!”许洪黎半张着血红的嘴唇,呆如木鸡。
一阵风拽着一层雪摔向石基路旁边的石榴树,又弹了回来,载着月亮桥上急促的脚步声,飘洒在大家的身上,两个警察慌慌张张朝着这边奔跑而来。
许洪黎疾首蹙额盯着赵妈,嚼穿龈血:“赵妈,您说什么?哪个是许家孙小姐?快说,不许骗俺。”
赵妈向雪莲身边移了一步,“孙小姐,您去哪儿了,这路滑,有事儿您喊一声下人,”
许洪黎一双脚在石基路上跺了跺,眼前的雪莲,对,这双眼睛多像许家的人,她不敢想,她不是因为多了一个与她争夺许家财产的人,而是眼前的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心术不正,狐媚魇道完全胜过她。
赵妈不敢看雪莲,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有,许家对她有恩,她不能忘恩负义,可是敏丫头是无辜的,她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雪莲加害可怜的小丫头呀,她攥着蛤喇皮的手在哆嗦,嘴唇也在哆嗦,“敏丫头,你帮俺做点事,去直管家耳房看看,把这个蛤喇皮交给直管家,这里面盛着白酒,别撒了,他的脸被毒蝎子撕掉一块皮,老太太怕感染了。”
“好。”小敏从赵妈手里接过蛤喇皮,捂在手心里,她的脚步迟疑,许洪黎不发话她不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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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洪黎向小敏摆摆手,“你去吧,这儿没你的事。”
“二小姐,老太太让俺给您煎的饺子……”赵妈喃喃着,双手使劲拽着衣襟。
“赵妈,你不要在这儿烦俺,俺不会把许家孙小姐吃了,俺只想知道,这个丫头的母亲是谁?”许洪黎怎么看雪莲都像一个熟人,像多年前许老太太身边的一个丫鬟晴盈。
“她是……”赵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想分散许洪黎的注意力,保下雪莲,保下雪莲就要牺牲敏丫头,第一她不舍得,第二她不能违背自己良心颠倒黑白。
雪莲把胳膊抱在胸前,嗤之以鼻,白楞了许洪黎一眼,“她一个下人知道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干脆打开窗封说亮话,有什么说什么,俺娘是晴盈,俺和连瑜哥同父异母。”
许洪黎僵住了,在沧州时晴盈是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她母亲的死她曾怀疑是晴盈受老太太支使,眼目前晴盈的女儿在眼前,并且身上还流着许家的血,她恨,恨得咬牙切齿,她揣在衣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这时,两个警察跑到了许洪黎面前,毕恭毕敬问发生了什么。
许洪黎的拳头松开了,她心里有了更阴险毒辣的妙计,脸色瞬间由阴变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往前扭了一步,“没什么,天太黑,俺害怕。回去告诉井上中尉,俺一切都好。”
“是。”两个警察面面相觑。
许洪黎把脸转向雪莲,亲切地喊了一声:“侄女,姑姑有时间找你好好聊聊,今天太晚了,俺有点困。”她说着用手捂住嘴巴打了几个哈欠,又盯了赵妈一眼,旁若无人地说:“赵妈,带俺去前堂……”
小敏捧着盛着白酒的蛤喇皮蹿上了月亮桥,她满眼泪,离开坊茨小镇时姐姐让她好好照顾雪莲,她把雪莲自始至终都当许家孙小姐,雪莲自小没有父亲疼爱,又失去了母亲,怪可怜的,自从回到许家,雪莲的泡脚水都是她给端、给倒,每天她早早起床给雪莲倒尿盆……小敏攥着袄袖擦擦脸上的泪走下月亮桥,沿着石基路,越过堂屋右侧的花坛,到了冥爷的耳房门外,脚步迟疑了半会儿,压低声音:“冥爷,您在吗?赵妈让俺给您送点白酒。”
冥爷在炕上扭扭身体,掐着尖细的嗓音:“敏丫头呀,进来吧,门没关。”
这是小敏第一次踏进冥爷的耳房,屋子靠南墙根有个土炕,靠街的窗户被砖头砌上了,透不进一丝风。冥爷身上穿着衣服、盖着被子躺在炕上。靠东墙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鹅蛋形的玻璃镜子,镜子里反射着桌子上的一切,桌子摞着半尺高的胭脂水粉盒,一根描眉笔搁在镜子下面,旁边还有一盏熄灭的马提灯,一盒茶叶,一个吃饭的碗,屋梁上垂着一根电线,电线上吊着一个小灯泡,灯光反射在镜子上,显得屋子澄明瓦亮。
炕边上有一个冒着袅袅细烟的炉子,炉子上坐着一个小铁壶,炉子出烟筒连着土炕,屋子不大,很干净,没有多少灰尘,只有炉旁灶口有点煤灰。
小敏把手里蛤喇皮放在桌子上,怯懦地问:“冥爷,您还疼吗?”
冥爷的麻杆腿在炕上动了动,一只手捂着半张脸,眼眶里挂着委屈的泪水,“敏丫头,你说俺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许家,俺把许家当成了俺的家,也是俺最后的依靠,唉,今儿,俺这张脸算是倒霉了,以后怎么见人呢?”
小敏非常感激冥爷与毒蝎子闹了一出,才让爹他们平安脱身,冥爷曾经的所有过错,化为过往云烟,烟消云散。
“冥爷,许老太太很惦记着您,她在堂屋陪着日本人说话,一时脱不开身,您不要胡思乱想,无论您怎么样,许老太太说,她都把您当许家人,让许家子孙给您养老送终。”
“真的?!”冥爷猛地掀掉身上被子,从炕上跳了起来,把两条细瘦的腿耷拉到了炕沿下,小眼睛里闪着欣喜若狂的光。眨巴眨巴小眼睛,他愣住了,他看到小敏脸上挂着泪痕,“敏丫头,谁欺负你了吗?还是想你爹娘了,也是,今儿是那个短命鬼搅合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小敏点点头,她不想把雪莲的事情告诉冥爷,她心里很清楚,冥爷护主,许家的人都是他的主子,无论雪莲怎么做,他都会说雪莲对,不会偏向她一个下人。
“冥爷,是真的,俺听到舅老爷和许老太太说,要让许家子孙给江德州和直管家养生送死。”
听到江德州名字冥爷吃醋了,委屈地噘着嘴,摇摆着骨瘦如柴的手:“江德州,不,应该是闵家人给他养老送终,他为许家做过什么?哼,舅老爷偏偏喜欢他,俺心里不服。”
小敏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冥爷,她嘟囔了半天嘴也没找出冥爷喜欢听的词,“冥爷,俺回舅老爷屋了,回去晚了,他又该骂人了。”
“他那个臭脾气,改不掉,嗨,去吧,去吧,有时间,敏丫头,有时间再来俺屋坐坐,说一些俺喜欢听的话,今儿听你这么一说呀,俺心里呀敞亮多了。”</div>
“嗯”小敏弓着腰退到了屋门口,转身窜出了冥爷的屋子,沿着长廊直奔海秉云的屋子。
堂屋里,井上中佐端起一杯茶水,把茶碗放在嘴边闻了闻,茶碗上的热气呲在他胡子上的霜气上,一溜溜细细水珠滑进了茶碗里,他的嘴唇象征性地碰了碰茶碗,他的耳朵听着院里的动静,风刮着树枝摔打着墙头,掀掉一层层雪;麻雀在屋顶上跳跃,觅食瓦松遗留的种子。
两个日本兵站在堂屋门口,后背贴着堂屋两侧的墙,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的花坛,花坛里只有雪,不知他们看到了什么,满脸严肃,与杀毒蝎子时判若两人。
赵妈跟着许洪黎走到了堂屋门前,她弓腰站在门口外面一侧,她脸上挂着局促不安。
看到赵妈的样子,许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她想站起来,她只扭扭身子,端起茶几上的茶碗捧在手心里,沉默无语,静观其变。
许洪黎手里甩着一根长长的狐狸围脖,一扭一扭踏进了堂屋,她的眼神往上看,嘴里不紧不慢吐出一行字:“三小姐院子怎么锁着门?她人呢?”
许老太太瞥斜了一眼许洪黎,埋头在茶碗上吮吸了一口,清清嗓子,“你三妹没在家。”
许洪黎似乎没听到许老太太说什么,她扭着屁股继续往前走,晃晃肩膀,向上座的井上抛了一个媚眼,娇滴滴喊了一声:“井上君……”她想撒娇,顿然觉得不是场合,速即站稳脚步,后背依靠在八仙桌上,眼珠子瞄着大堂之上,大声重复着刚才的问话:“快说,婉婷去哪儿了?”
许洪黎驴蒙虎皮,数礼忘文,无视长辈,看着她嚣张跋扈的样子赵妈忍无可忍,气愤填膺,抢在许老太太前面回答:“回二小姐的话,三小姐嫁了人,嫁给了闵家四少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闵少爷去哪儿,她就跟着去那儿,她跟着闵家四少爷去了青岛。”
“赵妈,你刚才说什么?你怎么说主子的?你一个下人哪学来的,学会嚼舌根了。”许洪黎用眼角凝视着一旁坐着的许老太太,“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一点礼数也没有,都是惯的坏毛病,欠打。”
许老太太低头又抿了一口茶,抱怨道:“赵妈,你不知道现在的许家是二小姐说了算吗?!你还不赶紧给她赔个不是。”
赵妈犹豫了一下,“扑通”跪了下去,擎起手掌拍打着自己的嘴巴,连声哀求:“二小姐请息怒,瞅瞅俺这张烂嘴,该打。”赵妈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为了讨得许洪黎欢心,她必须跪下去,她害怕许洪黎找许老太太的麻烦,老太太不容易,许家二少爷尸骨未寒,还没有入土为安,许家又闯进了日本鬼子,真是祸不单行。
许老太太“腾”站起身,扔下手里茶碗,不顾礼节,踉踉跄跄扑到屋门口,把颤抖的手伸给屋门槛外面跪着的赵妈,“赵妈,俺让你赔不是,不是让你下跪,更不是让你自己打自己,你快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俺老了还需要你当支使,不是吗?”
井上把桌上的茶碗抓在左手里,右手抓着茶碗盖子扫着茶水上面浮动的茶叶,嗓子眼里“哼”了一声。
许洪黎领悟了井上的意思,告诫她不要瞎闹哄,她只能借坡下驴:“好了,起来吧,看在你在俺许家这么多年的份上,俺不与你计较,话,俺还是要问,三妹结婚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有人通知俺?”
大厅里鸦默雀静,没有人回答许洪黎的话,许洪黎冷笑了一声,向堂屋门口外面厉声喊:“闵文章,你听到了吗?你怎么没把四弟和俺三妹结婚这么大的事情告诉俺呀?”
许洪黎这句话一出口,把赵妈吓得“扑通”又跪下了,她全身瘫痪,地上那么凉她没感觉冷,她的额头冒汗。闵文章是谁?是闵家三少爷,也是许洪黎的丈夫,他怎么会在这儿呢?
许老太太如果不是见多识广,她定会被许洪黎嘴里喊出的名字吓死,她顺着许洪黎的眼神看过去,屋门口外面台阶下确确实实站着穿着一身警服的闵文章,她心里问出了舅老爷同样的问号,两年前闵文章离开了许洪黎跟着闵康承去了青岛,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他怎么会变成沙河街的警察呢?
“昨天俺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又不着家,有许多话也没法说,四弟文智确实与你的三妹婉婷结婚了,咱们爹娘不承认这门亲事,他们在青岛单立门户,他具体在做什么俺也不太清楚,听说在一个中学做教书先生,其它俺也没去打听,爹娘不让我们去找他们,说什么随他自生自灭。”
许老太太和赵妈长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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