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慢慢融入了弥河,城隍庙四周宁静了下去,月亮从雾云之间露了出来。
远远看去,潘嫂在自家大门口来来回回踱着步,她的双手摞在在她的胸前上下拍着,嘴里絮絮叨叨,也不知她在说什么?还是在自责自己?
“潘家妹子。”巴爷的一声呼唤吓了潘嫂一跳。
她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只见巷子那头走来一个黑色的铁塔,铁搭旁边还走着一个小不点,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被月光照着、拖着,一会拽到了墙上,一会儿落在旁边的树上。
“是,是巴爷吗?你身边是三丫头吗?”潘嫂语气着急:“这个小丫头,没说一声就跑了,俺也不敢离开屋子,怕您,怕您找来家里没人。”
“是,她是咱们的丫头。”巴爷嘿嘿笑着,他低头看看小敏:“丫头,巴爷活着回来了,以后你就做潘婶和巴爷的丫头,好不好?”
潘婶这个女人是热心肠。小敏踏进潘婶家门就感觉到了,潘婶不是一般的好心眼,不仅给小敏缝裤子洗裤子,还找出她儿子的裤子给小敏穿,小敏心存感激;巴爷更没的说,他人好,只是岁数比自己的爹要大十几岁的样子。
小敏抬起头,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里,那么明亮。她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巴爷要做她的爹,潘婶做她的娘,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她无法自己答应,在她心里这事儿不是小事儿,必须回家问问爹,如果爹同意了,她就没意见。
“这丫头俺喜欢,就是小点了,如果再大几岁可以给俺做儿媳妇了。”潘嫂的话就是敞亮,直来直去。
“这,这不好吧?”一股寒气猛地撞进了巴爷的心脏,巴爷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时,姚訾顺从前面的街道上匆匆走过来。
“姚兄弟,你们都平安回来了吗?”
“潘嫂,让您担心了,我们都回来了。”姚訾顺点点头。
屋里的煤油灯不算太亮,歪歪斜斜穿过了窗棂纸,跑到了院子里,落在水井旁边的水桶里,在水光里摇曳。
潘嫂抬脚跨进了院子,她匆匆往屋里走,她一边走,嘴里一边说着:“看着你们都回来了,俺这心啊也放平了。快进屋,喝点水。”
潘嫂撩起门帘走进内屋,她从头发上拔下一个铁卡子,抬手把墙上的煤油灯的灯芯挑了挑,瞬间屋里亮堂多了。
巴爷踏进了屋子。
姚訾顺的脚步停在了院子里,在小敏身后轻轻喊了一嗓子:“丫头,过来,姚叔叔有话要说。”
顾小敏跟着姚訾顺走到了大门口。
姚訾顺一撩长褂坐到了门槛石上,他怏怏不悦。月亮的光穿过高高的门檐照在他的脸上,模模糊糊之中,一颗颗汗珠子从他的脸上滚落,天不热,姚訾顺为什么会这么热呢?
前几天潘嫂一直在问他她儿子的事情,姚訾顺没敢说。潘嫂的儿子就是许洪涛的司机,已经牺牲了,他把这事告诉了巴爷,巴爷听了痛心拔脑,他知道这个娃是潘嫂的唯一精神依靠。半天,巴爷长喘了口粗气说:“这件事不能总瞒着她,您不敢开口,俺老巴告诉她。”
此时,顾小敏以为姚訾顺想跟她说回郭家庄的事情,她脑海里出现了舅老爷的样子,还有赵妈,甚至那个忸怩作态的冥爷也跳到了她的眼前,想起冥爷的样儿她想笑。
突然,屋里传来了潘嫂一声撕心裂肺的、肝肠寸断的哭喊:“我可怜的娃娃呀……”接着就是嚎啕大哭。
姚訾顺深深低垂着头,他的双肩在颤抖,他哭了,泪水坠在他的鼻尖上,“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在他脚下的泥土里砸出一个坑。
屋里巴爷在安慰潘嫂:“还有俺不是吗?”
“不,俺要俺的娃,俺的娃呀,可心疼死娘了__”潘嫂一声一声哭嚎,那么凄厉,那么悲哀,可以想象到她的心有多疼。
“孩子走了,没敢让你去看看,怕被鬼子盯上……许家一切做得周到,你别担心,以后,以后有俺老巴带你去看看娃娃……”巴爷声音里带着心酸的泪,他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压不住,从窗口飘了出来。
潘嫂几乎没说什么,多数在哭喊,从两个大人之间的对话里,顾小敏听出来了,潘嫂的儿子为了救许家的人死了;她明白了,潘嫂总说她做梦梦到她的娃,原来她的娃是托梦给她。
可怜的女人呀,她失去了她的生命寄托,就像一座房子被狂风暴雨卷走了屋脊,失去了了它存在的意义。
潘嫂跌脚捶胸的哭声在小院里震荡,煤油灯上的火苗左右摇晃,奄奄一息。
顾小敏不是第一天听到死人,也不是第一天接触“死”这个字,娘的死,就在眼前,娘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眼神直勾勾盯着一个地方,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放不下、不放心在她清瘦苍白的脸上挂着,她的嘴角颤抖着,似乎还有好多话要说,不知被什么卡在了她的喉咙,还是死神不让她多说话?让她的孩子自己学着长大。
眼下是潘嫂的儿子离去,不知她儿子心里有多少的不放心?不放心孤独的母亲经历两次生离死别,那是多么的痛不欲生?</div>
姚訾顺把泪眼从地上抬起来,他瞄了一眼顾小敏。顾小敏用双手捂着嘴巴,脸上的泪水哗哗地流,钻出了她的指缝,顺着她的衣袖滴落在她的前襟。
“丫头,叔叔有一件事想说,你听着就行,不用回答,”姚訾顺咽咽嗓子,声音里带着泪,带着犹豫,带着顾虑:“丫头,你在潘家村陪陪潘嫂,好不好?”
顾小敏没有回答,她不知怎么回答?她可以拒绝留在潘家村,可是,身后潘嫂的哭声凄入肝脾。
“替许家照顾潘嫂。”姚訾顺声音悲凉,眼神里充满期求。
顾小敏依然没有回答姚訾顺的话,她泪水已经流进了嘴里,她没想到为了谁留下来,她心里只有可怜与同情,如果她留下来潘嫂能走出悲伤,她愿意留下来。
“丫头,你昨天见过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孩,是吗?你还帮助了他?”
顾小敏把双手从脸上拿下来,抬起衣袖擦擦泪水,她想说见过,她却摇摇头。
“你没见过?他说你很聪明,在伪军眼前表现得很勇敢,更机智。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从青岛来的,他叫家云,是一名战斗在敌占区的老同志,昨天他来我们威县抗日游击队送情报被汉奸盯上了……他十四岁参加过古北口战役,不仅勇敢,还有一身胆量,他每天在情报战线上奔跑。”
顾小敏瞪大了眼睛,她眼前出现了那个漂亮男孩的身影,原来他的名字里真的有一个云字,他没有撒谎。他还去过战场?那个时候他还那么小。
“丫头,你在城隍庙见过一个女人吗?”姚訾顺声音很小,他本可以不说出蔡婻,为什么这样呢?他这不是逼着顾小敏留在潘嫂身边吗?眼下,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呀,过几天他们要去沧州参加一个阻击战,他又不放心潘嫂身边没有人照应,只有机智、又不怕吃苦的顾小敏留下来最合适。
“女人?!”顾小敏想起了城隍庙里,那个披着一头波浪长发妩媚多姿的女人。今儿晚上,她看到了那个女人被大火困在屋里,没有逃出来,确切地说那个女人也没有逃。
“她是为了丫头你留在了城隍庙。”
“为了我?”顾小敏再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怀疑姚訾顺嘴里话的真实。她从没有跟那个女人说过一句话,那个女人也没跟她打过招呼,怎么可能呢?
“她从许连姣嘴里知道你被宗大盲的人掠上了城隍庙,她就从医院……”姚訾顺把蔡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顾小敏讲了一遍。
听了蔡婻的故事,顾小敏全身发颤,她猛地抱着头蹲在地上,她不能饶恕自己的冷酷无情。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被大火困在屋里,谁也没想到去救她,甚至当时她无动于衷,亲眼目睹着熊熊大火把那个女人吞噬。
“本来我们打算八月十五那天炸了码头,她从宗大盲那儿得到了消息,说鬼子已经有了布防,鬼子想请君入瓮。我们相信她的话,我们取消了原来的计划……”
太阳每天早上从东山角升起来,潘家村的大湾里的水碧青青的,波纹慢悠悠地闪动,不知这湾里的水从哪儿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湾沿上的大槐树下堆满了落叶,一阵阵风吹来,成片成片的叶子在街角飞舞;没有南飞的喜鹊留在了枝头,垒了高高的房子,它们的房子随风摇曳,看着让人揪心。
潘嫂已经怀孕了,反应很厉害。
巴爷与潘嫂在八月十五那天举行了一个结婚仪式,巴爷在家住了五天就离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巴爷没有一点消息。
顾小敏每天都要去大湾里洗衣服,那一些女人见了顾小敏也不陌生,脸上挂着嬉笑,嘴里打着招呼:“丫头,潘嫂她人呢?”
“她病了。”
听了顾小敏的话,几个女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她们偷偷说什么?
潘家村多数人都知道潘嫂与一个男人结了婚,这个男人带着一个小丫头。那个男人是谁?很少有人见过,她们心里好奇可以理解;青黄不接的时候,她们更关心填饱肚子的问题。
“俺家里的粮缸见底了,不知这庄稼还种不种?”
“种了也被鬼子抢走了。”
“不种也不行吧?鬼子都贴标语了,让大家把麦种子准备好……唉,麦种子也留不住呀,昨儿俺拿出一把熬了粥……”
“有时间找潘嫂问问,问问今年的麦子到底种还是不种?”
顾小敏回到家,把木盆里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里的绳子上,扭脸张望一下屋子里。
潘嫂躺在炕上嗳声叹气:“是俺的命不好吗?一个个男人不声不响地离去,还有俺的娃……”
“舅老爷说都是鬼子闹得。”说到舅老爷这三个字,顾小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郭家庄了,想了好久了,她常常梦里回到了郭家庄,她看到舅老爷站在院里遥望着天空,嘴里念叨着:“丫头什么时候回来呀?”
赵妈坐在长廊里绣花,她用眼角斜楞着舅老爷:“丫头在,您就大吵大闹,丫头不在,您还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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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老爷急了:“谁在丫头眼前大呼小叫,谁敢?俺喜欢丫头,她那么懂事,懂事的让俺可怜,让俺心疼。”……
屋里,潘嫂还在絮叨:“也是,也是,舅老爷说得对,如果没有鬼子,俺也不会活得这么苦,也不可能连累你这个小丫头,瞅瞅你,小苦命呀,你娘早早过世,本来应该是俺疼你,爱你,却偏偏又让你照顾俺,这怎么好呢?本来可以不再嫁人,没想到还怀孕了,这事闹得,真是丢脸呀。想想很对不起娃他爹,俺把他孩子弄丢了,今儿又怀了别的男人的娃。”
“巴爷是好人。”顾小敏嘴里只有这几个字。
“知道他是好人,他不是好人俺也不可能嫁给他。只是,只是……”潘嫂没有说下去,她从炕沿上爬起身来,她想去做饭,刚穿上鞋子,她身体往前一趔趄:“这是怎么啦?俺的身体从来都很好,怀俺第一个娃时,还能下地锄草呢?……丫头,后院子有好多玉米秸,还有树枝,都是你捡来的,俺明白,丫头是想家了。你千万不能自己走,路上不安全,等,等过几天,也许老巴他们就回来了,让他们送送你,这样俺也放心。”
顾小敏走到锅灶前,扭脸看看虚弱不堪的潘嫂说:“潘婶,丫头不走,等您生了娃娃俺再走。”她伸手打开锅盖,蒸笼上蒸的饼子还在,还有早上剩的一碗玉米碴子粥。
早上饭潘嫂又没有吃,她吃不下。
“丫头,你出去洗衣服的时候,俺把干粮蒸上了,你加把火就行了。”
“潘婶,那个她们问今年的麦子种不种?”
“种,必须种,不是鬼子让种就种,而是大家要吃饭,要填饱肚子,必须种麦子,到时候咱们队伍回来抢收。晚上俺就去告诉大家。”
顾小敏坐在锅灶前,用左手拉着风箱,锅灶里的火苗映红了她的小脸,一个与她岁数不相符合的忧郁、多愁多思的脸。
正在这时,院门口外面传来了大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的呼喊:“潘嫂在家吗?”
“谁来了?快去看看,俺来看着锅灶。是不是老巴派人来看咱们了?”潘嫂满心欢喜,她从炕上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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