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被迫分宅一事,五老爷只觉着满腔屈辱,自觉颜面尽失,便终日躲在书房,拒绝去看‘那个不肖侄’的暴发得意嘴脸,坚待收拾毕后搬家那日才露面。不过无边愤恨之下,艺术成就倒直线上升,挥笔写就的大字,淋漓奔放,一股忿忿之意直欲脱纸而出,即兴赋就的诗,激昂豪迈,平仄自如。这次,不用清客来拍马,他自己也看得出进益大。
“……白半世失意,流离山野大川,怀素一生清苦,弃俗尘草泽日,古来圣贤无不如此,莫非真要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方能有大成……?”
他喃喃着怀疑自己始终读书为官皆不成会不会是因为日过的舒服了?莫非他也得去吃些苦头,才能有所成就?(您终于真相了)
同样是气愤难抑,五老爷还能寄情艺术,四老爷就没这般看得开了,镇日骂骂咧咧的寻人晦气,动辄打骂,整个四房里便如罩了一层黑雾;这日得刘姨娘提醒,四老爷终于脑门开窍,想到了便是要走,也得多篓点儿好处再走。
“老五这人……”四老爷迟疑着,“怕是不肯为着几个银与我去争。”
刘姨娘保养的好,快五十岁的人了,瞧着还只十多,风姿绰然的笑了笑,她凑近道:“这不还有五老么?五叔的性您清楚,只消挑起了火头,顾不得因头,不争也争了。”
能在内宅的争奇斗艳中脱颖而出,刘姨娘自是有两下的,果不出她所料,五老爷开始不肯去,但挡不住五老诸般哭诉家计艰难,叨叨着**门户不易,无奈只得应了。
这日明兰亲自把娴姐儿送了回去,邵氏见女儿笑脸盈盈的回来,旁边跟着个依依不舍的蓉姐儿。再看女儿面色红润,个也高了,扒着母亲的袖,唧唧呱呱如小黄鹂般说个不停,满心满眼的开朗健康。邵氏早听了跟着去的嬷嬷传话,知道女儿在澄园过的着实不错,心下对明兰好生感激。两妯娌拉着手说了好些话,才起了身。
明兰留下蓉姐儿小姐俩再说会儿体己话,又和邵氏一道去了夫人处坐,对着肚腹隆起的朱氏好生关怀一通,夫人斜倚着迎枕凑趣几句,倒也一屋和睦。
“……你大嫂身也渐好了,如今我万事不愁,就只你妹妹的婚事。”夫人忧心忡忡的叹着,“这眼看着岁数不小了,却还没个着落。”
邵氏大病初愈,轻声细语道:“娘别着急,妹妹是什么样的格,模样人就在那儿放着,满京城里也是数得上的;不过是天公不作美,接二连的遇上事儿,这才耽搁了。”
这话叫夫人很受用,她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大嫂说的是。”朱氏侧过身,温言道,“娘且放宽心。中山侯家的大姐儿都快十八了,还有韩国公家的几位小姐,严尚书家的……细细瞧来,这两年京里叫耽搁的贵女也不止妹妹一个。”夫人愁容褪去,轻笑着:“你们就会说话哄我开心,真是这般就好了。唉……明兰,你说呢?”一边就拿眼睛去看明兰。
这两年风云变幻,一会儿国孝,一会儿兵乱,京中权爵人家起落了好几茬,被耽搁婚事的贵家小姐的确不少;所以似顾廷灿这个年纪还未出嫁的确不算特别醒目。
明兰似有些不好意思,赧赧的笑着:“我,我不晓得。妹妹这般貌,必能得桩好姻缘,不论如何……我等着给妹妹添妆就是。”
看她这幅呆样,邵氏忍俊不住,嗔笑道:“你这孩,给咱妹说亲事,你脸红什么!到底是新媳妇,还面皮薄呢。”明兰就要这个效果,愈发垂首,长长的睫绒不住轻抖。
夫人眼中一闪,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兄嫂给快出嫁的妹添妆,素有定俗,明兰既没说帮忙,也没说添妆多少,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明兰见过了关,刚松口气,本想赶紧开溜,谁知还没说几句,四老爷和五老爷来了。
打头的是四老爷,一边是殷勤搀扶着他的刘姨娘,另一边随着面色不怎么好的四老,后头是昂首挺胸的五老爷夫妇,夫人一见这阵势,眉头微皱,当即肃正了神色,直起身端坐。明兰心头一跳,和邵氏朱氏一道,恭敬的站了起来。
一进来瞧见她也在,五老就重重咳了声,声音里尽是不悦,明兰不理她,当她是鱼刺卡住了喉咙;四老爷则用怨毒的目光瞪了她两眼,明兰把头扭开,当他是年纪大了眼皮抽筋,自管自站的纹丝不动。寒暄过后,互道安好,四老爷便开门见山提起经济问题。
“再分一回家?”饶夫人是早有心理准备,听见这个异想天开的提议也不禁大吃一惊,“四叔这话从何说起。过世的公婆不是已分过家的么?”
四老爷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这几十年来,咱们房人吃住一起,天长日久的,银账纠葛怎说得清。若非要分个一清二楚,未免伤了情分;性再分一回家罢。本来我也不愿提起,可如今家计艰难,也只要老着脸皮说了。”
这话一说,素清楚庶务的朱氏当即气红了脸,便是与世无争的邵氏也暗暗生气;依着‘年轻媳妇不好多露面’的规矩,明兰低头站在邵氏身后,暗道‘终于来了’,随即屏气凝神的等待大战爆发:她早就好奇夫人火力全开时的战斗力了,别让她失望呀。
康姆昂,卑鄙!
夫人面无表情,一只手按在炕几上,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条帕,指间一枚嵌白玉点翠盖宝珍的细银指环隐约闪亮,她沉思片刻,温和的转头:“明兰,你来说说看,这事怎办。如今若论正经说起来,你才是宁远侯府的主母。”
“我才多大年纪,能知道什么。”正等着看戏的观众冷不防被扯上舞台,明兰眨眨眼,谦虚的低头福了福,随即柔柔的抬头,轻叹道,“说到家计艰难,澄园也是不容易的。唉,既应付人情来往,庄又一时收不上银,过几日还要兴土木修整府邸,银跟流水似的,幸亏五叔父和夫人将老侯爷留给侯爷的产业送回,还能应应急。四叔父,您看……”
四老爷就怕明兰提这个,当初当着族人的面,他们都说是替顾廷烨保管财产的,如今更不好贪下不给,他一时语噎,不过好在反应快,立刻调转枪头:“侄媳妇这话怎么说的,如今你男人已是侯府之主了,煜哥儿临终前不是把产业说的清楚么。银还不够使?我说老嫂呀,你指缝把的也紧了。”
夫人若有所思的瞥了明兰一眼,缓缓道:“这事以后再说。明兰,你先来说今日这事。”
明兰挑挑眉,她也不打算往死里讨债上门,他们不要脸,她还要脸呢。不过她要永远保持的讨债权力,以后可以常拿出来用,倒蛮好的。
她稍稍走前两步,守礼的站定,微笑道:“我进顾家门尚不足一年,陈年往事如何知道内情。四叔父这般说,想来必有由头……莫非过世的公爹曾向两位叔父借调过银钱?”
她先看了四老爷一眼,再微微侧头对着邵朱两位妯娌。
四老爷一窒,不肯说话,邵氏冷着脸:“据我所知,不曾。”
朱氏心头上火,直言不讳道:“非但不曾呢。光我知道的,爹就拿过四起银给四叔周转,每回都不下五千两。”
明兰倒抽一口凉气,表情和声音都配合的十分到位,‘惊讶’道:“真的么?!”然后拿眼睛直直的去看四老爷,一副不敢置信的样。
被一语道破,四老爷老脸挂不住了,恼羞成怒之下,对着朱氏怒喝道:“长辈说话,有你什么事?!顾家几十年的老事儿,里头纠葛多了去了!你才进门几年,知道什么?!”说着一转头,“老五,你瞧瞧,果然是人走茶凉,大哥走了才几年,人家就不吧咱哥俩当回事儿了!你昨儿还碍着面不肯来,瞧吧,若再不教训,咱们就更没站的地儿了。”
五老爷沉着脸,一拍扶手,斥道:“炜侄儿媳妇,你也是大家出来的,怎这般没规矩!没见你几位嫂都没来么;这事儿也是你们小辈能插嘴的?”
朱氏眼眶一红,扶着肚站到一边。
五老用尖尖的指尖拨着碗盖,阴阳怪气道:“我说侄媳妇呀,你别怪你叔父说话不留情面。顾家门里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二十年来,举凡节庆,待客,红白喜事,房都一道出入账,更别说几房之间时有个周转银钱的。你进门才多久,知道什么!”
夫人强按捺心中怒气,眼神却愈发沉了。
明兰瞧朱氏面色惨白,心中不忍,便道:“弟妹是有身的人,不好久站的,不如回屋歇息会罢。”说着便要扶朱氏走,未免战火波及自己,最好能脱身,再找个隐蔽地点看戏。
谁知夫人轻轻追加一句:“素芯陪她到后头坐下吧,你们听着些就成。明兰,你到我旁边来坐,如今你们两口才是这侯府的当家主。两位叔叔,这话没错罢。”
四老爷冷哼一声,五老爷高傲的转头不语,明兰扭扭手指,自认倒霉的挪脚步到夫人身旁的圆凳上坐好,邵氏扶着朱氏坐到屏风后头去了。
夫人冷淡的视线转向五老:“我进门没五弟妹早,照适才五弟妹的话,莫非我也没有说话的份儿咯?”
到底是多年长嫂,积威犹在,五老强挤出个笑容来:“……嫂说的哪里话。您要是都不能说,还有谁能说。”
“既如此,那我便说了。一次说个明白,省的以后又牵扯不完。”夫人意有所指,五老爷脸上一抹讪讪,四老爷反而更加忿忿了;明兰赶紧竖起耳朵。
“顾家自我们这辈,统共分过两次家。头一回分家时,我还没进门,是爹娘叫了族老来帮着分的家,一应书俱全。因老侯爷那会儿在戍边,是以大房分得的产业始终由爹娘握着。那年爹过世,娘眼看着也不成了,所幸皇恩仁厚,召了老侯爷回京,我随着进京后,大房才亲手从娘手中接过产业。直至此时,我们房的产业还明细清楚,我说的这些可有错?”
四老爷置气不说话,五老爷低低道:“大嫂说的是。”
夫人坐直了身,目色肃穆,接着道:“后来,娘过世前把我们叫到床边,亲口说了,待她过世后,爹的那份房平分;而她的陪嫁和体己银统统给老侯爷。这话我们是亲耳所听!可四叔不服气,娘在的时候不说,待娘过世后,却硬说娘当时病糊涂了,说的话不能当真;还找了几位出嫁的姑来灵堂吵了一通!这事不假吧!”
五老爷面上愧色更重,不再开口;四老爷却梗着脖回嘴道:“那会儿娘病的连人都认不出了,说的话自不能当真!都是一母同胞的儿,凭什么这般偏心!”
夫人语声凌厉,劈头道:“糊不糊涂也罢,偏不偏心也好;可你大哥为着弟妹们不伤和气,当场就把娘留下的分了,你们统统有份,反倒大房一分钱没落着!我可有一字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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