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
无需多言,池小池就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去看鸽子了?”
娄影点头。
褚子陵是时停云的贴身小厮,自然不能随便离府,但要一点点建立起南疆内部势力对他的信任,与南疆的联络网是决不能断的。
他连去跟着突厥商队进望城的南疆人那里拿鸩毒都要半夜偷偷去,可见与外人见面联系之事,只能偶尔为之,还要做足两手准备,以防万一。
若是真正跟府外人私相授受,定期传递消息,很难不被发现。
所以,褚子陵有偷偷在将军府豢养的几十只信鸽内混养一只独属于他自己的鸽子,并不难推论。
左右时停云对他是十足十的信任,所有的信件都会交由他寄送。
池小池提笔,拿砚中残墨在纸张上涂鸦:“拿将军府的米喂自己养的鸽子,这个软饭他吃得是真有派头,还带了饭盒打包。”
娄影忍不住笑。
娄影将轮椅摇得近了些:“我刚才对他挺凶的。”
池小池不在意道:“你能有多凶。”
娄影失笑。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但他很喜欢现在的池小池,一点都不介意他那些心机和算计,还很喜欢。
池小池这样想他,弄得他还挺有偶像包袱的。
娄影说:“他该开始提防我了。”
池小池专心在纸上写写画画:“没事,他要是敢对你下手,我就把他骨灰倒海里去,老大一片坟圈子了,隔三差五还能喂个海鸥,喂个鱼什么的,人性化、一条龙服务,三百六十度海景房……”
池小池这个嘴是真的……
娄影耐心地听他胡说八道地凑出一堆卖坟小哥的磕儿,才温和道:“我只是有点遗憾,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帮你再多一点。”
池小池心中一酥,转头看他。
娄影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不会轻易逞强,更懂得如何示弱。
池小池看着他,说:“你只要在就好了。”
娄影笑说:“这个要求很简单,可以再难一点。”
池小池说:“陪我玩五子棋。”
他把打满格子的纸推过去。
娄影执笔,和他一起在军帐里玩小学生课堂上玩的小游戏。
晚上,两个人的卧榻仍是安置在一处。
行军榻偏小,两张拼在一起也还是不太足。
时停云身量高,足有八尺,手长脚长,以前打仗时,他也不爱睡床,最好也不过是一卷竹席、一席薄被,随便打个地铺便罢了。
然而,这回他身边偏偏跟了个万事琐细的阿书。
阿书死活不同意他打地铺,说是今日在路上见了蜻蜓,傍晚的云又低,晚上八成是要落雨的,睡在地上容易过了寒气,公子如今年轻还不觉得,等年纪大了若是关节受损,那是大大的不妙云云,唠叨得池小池关节痛。
正如阿书所言,戌时左右,外面便开始飘起了小雨。
因着是初春时节,还有些寒意,因此阿书特意取了厚被褥,灌了汤婆子,把公子师照顾得妥妥当当。
大约戌时三刻。
褚子陵去看过鸽笼、支好苫布后,又被昔日同上战场的几个熟人叫住,谈笑一阵,方打着油纸伞返回公子帐边。
一抹火光在帐前小幅度腾跃。
褚子陵撑伞上前,瞧见是李邺书在生火。
火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面前的小铁锅内泛出阵阵姜香。
褚子陵主动走上去打招呼:“给自己开小灶呢。”
李邺书被火力热出了一头细汗,不住打着手里的小扇:“你还真是嘴壮,闻着味儿来的吧?”
他拿了一只小瓷碗,盛了一小勺递给褚子陵。
褚子陵接过,玩笑道:“这么少啊。”
李邺书合上盖子:“这是去突厥人那里买的紫姜,听说治胃寒特别好。你跟公子师体质不一样,胃不寒,火力还壮,少喝点,尝个鲜就成。”
褚子陵微不可察地一顿,喝到口中的姜汤一路流到胃里,也觉不出舒适,只觉得哽得慌。
昔日他入将军府,意外遇到一个南疆同族,本应欣喜,但是相处之后,褚子陵便知道,这李邺书性情太过黏糊,不是成大事者。
一样水土能养百样人,既然指望不上他,就不指望了。
除了自己,褚子陵谁都不肯轻信。
但见李邺书这样讨好逢迎一个异族,还是一个罪人,还是叫褚子陵觉得可悲又卑贱。
他向来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是以李邺书一无所觉,仍是絮絮叨叨地畅谈他的新任主子:“伺候公子师这半月,我有了许多心得。公子师夜间多思多梦,容易惊厥,喝些热汤才能再睡着。这天下着雨,喝点姜汤最是舒服了。”
他收了伞,蹲入苫布中,温声细语:“你待公子师当真不错。”
李邺书道:“这是我们为奴的应该做的。”
褚子陵不答,面上笑着,像是赞同他,心里却嗤之以鼻。
……谁跟你是“我们”呢。
褚子陵作遗憾状:“我总觉得公子师不大喜欢我。”
李邺书浑不在意:“还好吧,若是哪里做得不妥,改就是了。你没有侍奉过别的主子,不晓得那些小厮是什么样子的。”
“将军府内不收年幼女眷为奴,这是规矩,你知道的。”李邺书道,“当时阿清年幼,刚刚长到桌子高,是将军做主,将阿清送到祁员外家做祁小姐的小丫鬟。祁小姐脾性温和又安静,是好主子,可我每次探亲,听阿清说起府中事,也总是咋舌。就在上个月,祁二公子院里有个小厮,也是自小随祁二公子一道长大,夹带了主人家的东西出去贩卖,被抓了个现行还不肯认,受了一顿乱鞭,打了个半死,还被拖上官府,判了刺字流放。谁说了半个不是?都说祁家治家严格呢。你再看看咱们家公子……”
褚子陵想着自己的心事,还能分神听着李邺书的唠叨,并在关键节点上,发出适当的“嗯”、“是吗”的赞同声,是个相当滴水不漏的倾听者。
若没有这点圆滑的本事和心智,他也不会讨了时停云的喜欢。
李邺书写了一篇赞美公子的小论文的功夫,他已经做好了几样计划。
这个姓于的着实不好对付,性子尖酸,为人刻薄,最重要的是,他目光锐利,心思又敏感,是相当难对付的人。
往日他足不出户,连光也见不得,褚子陵自是不把他放在心上。
可如今情况又不同了。
偏偏他成日里与公子同进同出,亲近得很,是不能轻易动的。
既是杀不得,那多多讨好便是。
打定这个主意后,李邺书也开始了他的总结陈词:“……公子师已经算得上宽厚了,若是在其他的贵人跟前,别说自称其名,‘你’啊‘我’的胡乱称呼,都会受罚的。”
这提醒本是善意,却在不经意刺痛了褚子陵。
受罚?
公子年轻时在外玩过了头,他也要跟着吃藤条,还要认罪说小的知错,以后会管好公子。
他被小时候的严元昭讥讽“攀的一手好高枝”、“做人当真圆滑”时,还要笑脸以待,说小的不敢。
以他的血统而言,他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吗?
他妥帖地收敛起了心内的不平,不使之流于面上:“我知道了。等姜汤好了,我为公子师送进去吧。”
闻言,李邺书心内一松。
他失去父母后,祖父母年迈,幼妹又体弱,他习惯性照顾所有人,因此他有点担心,褚子陵许久不挨别人训斥,心内会对公子师有些计较,引得二人不和,那公子夹在中间,岂不为难。
他眉开眼笑道:“好啊好啊。待会儿姜汤煮好了……”
说话间,他一抬眼,忙放下蒲扇,起身行礼:“十三皇子!”
此时已将近严元衡每日入睡的时间了。他换上便服,洗漱完毕,在榻边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想念时停云。
以往他在宫中时也会有这种想念,但那时他不能随意出宫,躺着躺着,想着想着,便睡过去了。
而现在,时停云就在他一抬脚就能到达的距离。
他便撑着伞出了门,快走到时停云帐前,看到他帐中只留了一盏灯,应是睡下了,才觉出自己此举用“鬼使神差”也解释不出其万分之一的古怪,踌躇几步,正打算离去,却被李邺书出声喊破,一时间心跳乱了一拍。
他镇定地转身,持伞走近:“嘘。素常已经歇下了?”
褚子陵答:“回十三皇子,是。”
严元衡随口一问:“怎么这样早?”
在他印象里,时停云爱笑爱玩,回望城这些时日,常与六皇兄泛舟湖上,听琵琶,赏美人,夜半方归,逍遥得很……
……又是六皇兄。
好在这次不是六皇兄随军赴边,不然停云若是情难自禁,说不准会……
严元衡正隐隐有些开怀时,便听褚子陵道:“公子师身子不妥,需要早睡,公子便跟着歇下了。”
严元衡的世界观不由一震:“……”
褚子陵又补充道:“公子这半月来,日日都与公子师同榻而眠,歇得很早,小的都有些敬佩公子师了,能将公子降服至此。”
严元衡连受两次暴击,说不出话。
他握伞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了些:“停云尊师重道,也是应当应分的。”
他说完这句话,四下里一时沉默,只能听见雨声。
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幼年时那个敢于往国子监博士鼻烟壶里倒墨汁儿的时停云。
这夸得过头了,三个人都有点虚,连李邺书也夸不出口。
……请教问题,当真需要睡在一处吗。
但是,严元衡很快收起了自己那点心思。
他们二人是师生之谊,自己却想得这般龌龊,实在是污染了这份情谊。
严元衡转身欲走,心内突然一动。
他记得,自己曾问过时停云,他的心仪之人是谁。
时停云当时的回答是:“你没见过。”
……说起来,他还当真没见过那位“于风眠”,只在巡营时远远扫到了一台轮椅,上面坐着一个戴幂篱的人。从搭在轮椅上的手来看,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白髯老翁。虽然瘦得有些过了,但是那股温润又偏冷的气质着实非凡。
严元衡已经转身,自是不好转头再问个究竟,只好揣着满腹疑问离去。
严元衡回帐后,头比离开前还要痛。
若素常喜欢阿陵,主与仆之间身份相隔太大,无异天堑。
若他喜欢六皇兄,皇室与将军府之子,又怎有可能?先不谈父王是否会震怒,六皇兄虽无正妻,但本朝从没有明媒正娶男子作为正室的先例。
若他喜欢那位于风眠,那更是荒诞了,师生相恋,乃是背德,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严元衡做了一圈,发现从选择填空到问答全部是送命题,心内绞成一团,连胃也有点止不住的抽痛。
他的挚友到底喜欢谁呢。
每日亥时,严元衡必然入睡,不多时,睡意便定时上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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