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蓝警笛闪烁,在津海市中心的晚高峰街道上一路飞驰。
步重华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摁掉宋平的第十八次来电,后视镜中映出他沉郁的眉头。少顷越野车拐进七歪八扭的小巷,轻车熟路一脚停在老式居民楼下,步重华熄火拔钥匙,从杂物匣里翻出撬锁装置,箭步下了车,径直冲上阴暗潮湿的楼道,连敲门都干脆省了,三下五除二直接撬开那老旧的木门:“吴雩!”
屋里空空荡荡,厨房、厕所、卧室里都没有人,四面破旧墙壁沉默地面对着他。
吴雩没有回来。
步重华一提裤脚,半跪在地往床下看了眼,果不其然他想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衣柜、厨房、碗橱、餐桌下和冰箱后都没有,步重华面沉如水,在这逼仄低矮的一居室来回转了两圈,目光突然落在洗手间水管后,只见那铁锈斑斑的水管和墙壁、浴帘形成了一道极其隐蔽的三角空间,他上前唰地把浴帘一拉。
——那连猫都钻不进去的狭窄夹角里,赫然塞着几个牛皮纸袋。
是现金。
步重华退后几步,脊背贴上墙,那口滚烫的气终于从咽喉里脱力一松,这才感觉到自己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衣。
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廖刚:“喂老板,机场、高铁、长途汽车站都传回消息了,没有发现小吴身份证的进出记录,你家我也让物业去看过了没有人开门。还有许局找我问你怎么不接电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们说小吴要辞职?!……”
“我知道。”步重华打断廖刚,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全嘶哑了:“不用找了,他人还在津海。”
只要钱在,吴雩就还没走。
他可以毫不犹豫跟步重华一刀两断,但他肯定会回来拿钱。
——吴雩现在会去哪里?
步重华靠着墙慢慢坐在地上,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吴雩这个人。他不知道吴雩平时喜欢点哪家外卖,去哪里闲逛,会不会去附近的图书馆或篮球场;他不知道吴雩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是否曾经拥有过爱人或朋友,省吃俭用攒下这些钱到底是为了换取什么样的东西,或者是完成什么样的梦想。
他每天一声声叫着吴雩,却连那个人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叫什么。
偌大的津海,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我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你父母的事不用告诉我……”
“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有时候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步重华望着空气中灰色的浮尘,看见阴霾天幕下那踉跄退后的身影,脊背险些撞到墓碑,然后就索性靠在墓碑边笑了起来,用一手深深捂着脸,连腰都弯了下去。
但当时他被暴怒炙烤着,听不出一声声大笑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哀和自嘲。
“……我只是个普通的小碎催,只想躲到老死,”他就这么笑着说,“至少能比你父母活得久一点。”
仿佛一道闪光穿过千头万绪,照亮浑浑噩噩的脑海,步重华眼神慢慢变了——
有没有可能,吴雩独自一人回去了那里呢?
如果那个在火场中咬牙推着治安主任跳窗的吴雩是真的,如果那个在丰源村暴|乱中咬牙听从命令把砍刀扔给自己的吴雩是真的,如果曾经孤注一掷的信任、绝望之中的求援、深夜隐秘的依偎与亲吻都是真的……
步重华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摇摇晃晃站起身,感觉在冰冷窒息的河水里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接下来把全部赌注都押在了上面。
——他想赌吴雩确实去了那里。
他想赌吴雩确实还是自己所认识的人。
步重华抓起车钥匙,踉跄奔出屋,上车一脚油门踩下去。根本不需要设置导航,这么多年来他非常清楚从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通往烈士陵园的方向,很快下高架桥上高速,通过熟悉的城郊旷野,停在了昨天刚刚来到的公墓大门前——津海市烈士陵园。
这时天色已经非常昏暗了,一层层石阶并不好走,步重华毫不犹豫穿着西裤皮鞋踩在蓬松的泥土地上,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东南角,转过无数排林立墓碑,一眼瞥见了那无比熟悉的角落——
下一秒,他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没人。
刻着他父母姓名的那块石碑前空空荡荡,远方最后一抹余晖隐没,晚风拂过城市上空,呼啸直上天际。
步重华心脏终于撞进了深渊之底,耳边轰然重响,站在那里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时手机在裤兜里震起,足足震了十多秒,他才下意识地摸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不是宋平或许局——竟然是林炡。
步重华的第一反应是直接按掉,但整整十来秒后,最后一点理智还是让他强迫自己接了起来,沙哑道:“……喂?”
“喂步支队,我刚从分局出来,听说你今天下午发了内部协查找吴雩?”
步重华内心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你找到他了?”
市中心永利大街,华灯霓彩已经早早亮了起来,酒吧里隐约传出激动人心的电子鼓点。林炡站在马路边抽烟,回头看了眼人头耸动的铁血酒吧:“不,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但我知道他待会要去哪。”
“……”
“把你的人撤回去吧。”林炡的声音还是很温和,说:“这件事暂时不用你插手了。”
步重华僵立在原地,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失重般的空虚感从脚底蔓延上头顶,步重华慢慢垂下手,退后两步靠在树干上,重重吐出一口气,压下心里一波比一波更加沸腾的酸热。
他赌输了。
仅仅24小时以前,他还以为自己拥有那个人所有的信任和亲昵,转眼间冰冷的事实就证明了那一切不过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林炡比他更了解吴雩,自始至终他不过是个外人。
步重华抬起头,他几乎是用全身力量才强迫自己站直脊背,慢慢顺着来路往陵园大门走。草丛在脚下悉悉索索,一级级石阶漫长得没有尽头,旷野在暮色中只剩下青灰的轮廓;他茫然望着前方,想起昨天这个时候吴雩就这么一级级走出去的,那平时总弯腰缩背的一个人,穿过这无数烈士墓碑时脊背却挺得那么直,像是有某种孤独而苍凉的力量强行撑在骨头里一样。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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