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袒露心迹,说完后,自己都是一怔,居然就这样脱口而出了,沈三爷听到那句“我心已许”,肉麻的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忙捂着耳朵说道:“好了,我已经知晓——在外头可别这么说了,姑娘家的要矜持。”
和上一次凶险的旅程相比,这一次跟着赴任和娶亲两个大队伍,路上就平静的多了,沈文竹在双桅大船上前三天还很有兴致的看着沿路的景色,之后就觉得有些无聊了,她担心朱氏会拘着她做女红,干脆去沈今竹舱里躲着,她晓得母亲不会在姐姐面前把她强行带走,这个家里姐姐的威慑力最大,其次才是父亲。
“姐姐,很少见你去甲板上溜达,总是闷在里头不烦么?”文竹问道,沈今竹懒懒的斜靠的罗汉床的南瓜状引枕上,“我忙起来有时候不分昼夜,旅途就是最好的休息时间了,等到了海澄县就不能这么悠闲了。”
姐姐生意上的事情,文竹一窍不通,说不上话去,好在她晓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懂装懂惹人嫌,和今竹只扯些闲话,所以文竹转换了话题,说道:“姐姐好辛苦——姐姐,那天你问起家里邻居的来历,是有什么不对嘛?为何我问爹娘,他们都是三缄其口,不肯告诉我。”
妹妹又在套我的话了,其实沈今竹觉得此事并没有隐瞒的必要,直接告诉妹妹不就得了嘛,总有一天她会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可是她懒得出面做这个恶人,没得被朱氏误会,说她把亲闺女拐带坏了,于是沈今竹说道:“这个嘛,爹娘不告诉你,你问哥哥去,他最经不住你求了。”祸水东引,反正朱氏和哥哥相处的很好,哥哥是男子,朱氏会给哥哥留面子的。
沈文竹和亲娘朱氏最大的不同就是识相,她见姐姐如此说,便知再纠缠追问下去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反而会让本来就冷淡如温吞水般的姐妹关系变得更弱,再说姐姐不是那种轻易让步的人,她说一是一,若要和她讨价还价,就需要一定的筹码,否则姐姐不屑理人的,母亲父亲哥哥在她面前从未讨得任何好处,就是这个原因。
沈文竹笑了笑,说了会子闲话,便告辞道:“姐姐好生歇息,等到了海澄够忙的,我就不打扰你了。”她心怀疑问,径直去了哥哥沈义诺那里,撒娇逼问连番上阵,沈义诺扛不住了,隐晦的问道:“人们发毒誓通常会说什么?”
沈文竹说道:“当然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沈义诺眨了眨眼睛,“不是这个,还有呢,和后代子孙身份相关的。”
沈文竹想了想,说道:“莫非是男为盗、女为娼?”
沈义诺点点头,暗想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妹妹自己猜出来的,爹娘晓得了也不会责罚我——说起妹妹,他突然想起亲妹妹沈今竹好像上船后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这个妹子太特立独行了,整天呆在在隆恩店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他偏不好说些什么,因为祖母以前就和沈今竹差不多,谁不知道沈家其实出身商贾呢。
沈文竹听了,此刻的内心也是崩溃的,没想到余家几位貌美如花,谈吐优雅,能吟诗作赋,也能打双陆棋子的小姐们居然是私娼!亏得我们还约定等过了孝期经常一起去烧香赏花呢,顿时觉得邻居豪华奢靡的宅邸变成了一座臭水沟,隔着几千里都闻得到那股臭味。
沈文竹许久才回过神来说道:“我是不回去了,与私娼为邻,宁可厚着脸皮跟着姐姐挤在三山门外呢。”
沈义诺说道:“爹娘已经拜托三叔找牙人寻新宅子了,等我们回家,直接就搬过去……”
这厢同父异母的兄妹话着家常,到了夜间大船停靠在港口,众人住在苏州的驿站时,沈今竹也找了大堂哥沈义斐说话,不过他们的谈话就不是家长里短了。
沈今竹开门见山说道:“大堂哥,孙大人如今是你的东翁了,不过有件事情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你心里有个数——孙大人是金陵半开门余家的座上宾客,我是亲眼瞧见的。初始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看见他从余家宅院里走出来,刚才在驿站偶然打了个照面,才晓得他就是海澄县的第一任县令。”
沈家二房闹出与私娼为邻这事,沈义斐也知晓了,此事就是堂妹捅破的,他表情有些奇怪,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东翁当年少不更事,被余家哄骗当过一阵子的女婿,骗财骗色,后来女子好像是得了疾病过世了,东翁依旧痴念当年情,将女子以正妻之礼葬下,他封了县令之后,首先就是去礼部给亡妻请求追封诰命,承认了余家娘子的正妻地位,我瞧着东翁好像也没有续娶继室的想法,真真一个痴情人。”
沈今竹觉得奇怪,“大堂哥,你回金陵不过两三个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的?”居然比曹核知道的都多,曹核都不晓得这档子事,这不科学啊。
沈义斐见瞒不住了,便将二弟沈义斐“出卖”了,说沈义斐是孙秀的知己好友,当年就是沈义斐识破了孙秀“新婚妻子”的真面目,去过余家宅院探过究竟,他也一直为诤友打抱不平,觉得余家害人不浅,将孙秀迷了心窍。
沈今竹听了,没曾想新县令居然是这种情根深种的人,她觉得很意外,但更多地是愤怒,恨不得把沈义然拖出来打一顿,“什么?二堂哥早就知晓我们二房的邻居是半开门,却一直没有提醒我爹爹?”
沈义斐看见泼辣的堂妹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赶紧解释说道:“余家以前也住在遗贵井,和你们二房不是邻居,中间还隔着好多户人家呢,谁知道余家这两年赚了不少银子,把你们邻居的大宅院买下来,举家迁往此地,二弟又甚少出入烟花场所,所以他虽知孙秀被余家下套所骗,却并不知道余家迁居之事,他并非故意隐瞒二叔二婶的。”
沈今竹听到这个解释,怒气才算罢休,想了想,说道:“此事你知、我知、二堂哥知,就不要告诉他人了,尤其是我继母,她可能会深想的,觉得二堂哥有意隐瞒。长此以往,我们两房人家就很难和睦了,祖母泉下有知,会伤心的。”
沈义斐当然同意,一行人顺风顺水到了海澄县月港,正好是九月初七了,秋色宜人,枫叶似火,怀义、徐枫、智百户、峨嵋等人早早在码头迎接,孙秀是此地父母官,所以他的官船首先靠港,码头早就守候着许多想要目睹海澄县第一任县令的风采。
孙秀穿着官袍,手捧尚方宝剑下了船,很是威风,初入官场,倒有些官威了,诸人见到此剑,如庆丰帝亲临,纷纷跪地三呼万岁,徐枫也在此列,不过他看清了孙秀的面貌时,顿时大吃一惊——他猛然回想起四年前的烟雨楼的那个充满了变故的雨夜,他和沈今竹以及姐姐姐夫徐碧若、朱希林吃先卤后烤的猪蹄。屏风后面有一对新婚夫妇,妻子刚刚被摸出了喜脉,夫妻两个欲双双把家还,却租不到马车,那时姐姐也刚做了母亲,很同情隔间刚有孕的陌生妇人,心中不忍,便要徐枫出面把自家的马车先借给这对夫妇,送他们先回家。后来这对夫妇被刺客们误认为是沈今竹和沈三爷,在八府塘动了手,有孕的妇人被一剑割喉,惨死在雨夜,而做相公的重伤侥幸逃脱。
所以当时烟雨楼一行人只有亲自送这对夫妇上马车的徐枫见过孙秀的模样,而徐枫的父亲魏国公接手此案后,对他说已经安顿好了那个失去妻儿的鳏夫,徐枫就没继续过问下去,没想到时隔四年,居然在月港和当年失魂落魄的孙秀重逢!
孙秀虽然气质大变了,可是面貌还是以前的模样,徐枫一眼就认出来了,并很快此事告诉了沈今竹,沈今竹也是大为吃惊,她拍案叫道:“不好,我三叔并不知道这一层关系呢,这么说余家去世的三娘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当年原本应该是我赴黄泉的,阴差阳错,余三娘当了替死鬼。不行,我干脆去一封急信给三叔,说明关系,要他从隆恩店里提银子,先用牙人或者一个信的过的人的名义,平价将我们家的宅子买下来,然后再转到我的名下,房子就留在那里空着,雇一个老苍头住在那里时常打扫。免得被豪富权势之人买了去,嫌弃余家是半开门,逼迫他们搬家。给她们留下一个栖身之所,算是报答余三娘的救命之恩吧。”
徐枫点点头,说道:“你写吧,我派人去送,八百里驿站换马加急,很快就送到沈三爷手里。”心中却在想:此事父亲最清楚不过了,可是他为何对我只字不提呢?父亲是想隐瞒些什么?
沈今竹很快将书信写好,托付给了徐枫,径直去了临街的一个店铺,院子门口挂着日月商行外圆内方铜钱图腾模样的旗帜,这里便是商行临时的办事地点。到了楼上,峨嵋就蹙眉扬着几张轻飘飘的纸张说道:“今竹,大事不好了,这是税监元宝公公要小内侍送来的密信,信中就是三日后要实施的新收税规则,按照新规,要对所有从日本来的船只征收‘加征税’,对你即将到港的一万斤日本硫磺很不利啊。”
峨嵋的身世扑朔迷离,为了避开诚意伯府的认亲、被卷进崔打婿和诚意伯府的口水官司,峨嵋就一直留在了月港,帮着沈今竹打理一些日常事务。智百户也从金陵城北大营调职到了月港当槽兵军官,依旧是百户。
沈今竹脸色一变,接过密信看了,原来东厂联合锦衣卫查清太湖之案背后元凶是日本国幕府将军嫡次子国千代,此案不再是普通的谋杀绑架勒索抢劫案,而是升级成为了宗主国大明和朝贡国日本之间的争端事件,此事件死的人虽不如年初时“争贡之役”多,但是由于国千代的参与,此事对两国关系的造成了更加恶劣的影响,朝廷的一些激进主战派甚至在廷议上建议庆丰帝发兵远渡重洋对日本国宣战!
廷议最后的结果是将日本国从大明十个“不征之国”名单里划掉,下旨严词斥责日本王,并且对日本来的船只格外征收税金(类似现在的贸易制裁措施),这样来自日本国的船只除了按照其他国家船只征收“引税”、“水饷”、“陆饷”之外,还要格外缴纳一种称之为“加征税”新税目。
这样就对沈今竹非常不利了,因为目前她最主要的两个合作伙伴一个是北大年的驸马林道乾,第二个就是来自日本国的瑞佐纯一了,推算着日期,瑞佐带来的一万斤硫磺即将到月港,应该恰好赶上第一波征收“加征税”。
日本硫磺便宜好用,可是税收加重后,面对南洋诸国的硫磺,其竞争力便大打折扣了。沈今竹看着征收的时间,是从九月初十开始,还要不到三天的时间,瑞佐纯一的船若是能在初十之前赶来,起码这批货还是按照原来的税金征收,如果往后嘛——虽说不至于亏本,但是加征税使得沈今竹成本大大提高,利润没有以前丰厚了。而沈今竹急需做几笔大生意证明自己,并且为正在修建的日月商行提供为源源不断的银子做支撑,须知一砖一瓦都是要银子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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