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人哭得梨花带雨,一张清淡静谧的脸如同被春雷暴雨摧残过一样。
左上首坐着的尚夫人面色有些尴尬,抬眸望了左三元一眼,再看了看左三元身侧玉立着的小姑娘,小姑娘鼻子小小的,鼻头挺翘,白嫩嫩又俏生生地牵着媳妇儿的衣角站着,一双大大的杏眼懵懂却有神。
相貌,相貌和元行,真的很像啊...
尚夫人鼻头一酸,眼眶瞬时红了一圈,手一伸,先让身边的阿嬷把尚令抱开,“...祖母给令姐儿带了木马、小矮马和孔雀,令姐儿和阿嬷出去玩可好?”
尚夫人埋下身,笑眯眯地温声哄着。
待阿嬷带着尚令出了正堂,尚夫人方脸色一沉,手一抬,看了眼堂下,似是不乐意再多看两眼,飞快地将头转了过去,“把少芍拖起来!在别庄撒什么泼!在自家主母跟前卖什么惨!”
尚夫人话音刚落,身侧另一个凶神恶煞的阿嬷便将少芍一把拖拽了起来!
左三元轻轻别过眼去,抿了抿唇。
再大咧咧的少女,经历了失败的婚姻、辛苦的育儿、天南海北的闯荡后,也变得内敛与安静了许多。
少芍的狼狈,左三元不在意。
左三元眼神认真地看向尚夫人,回想起刚刚少芍一进正堂便哭着跪倒在地,求她的那些话,轻声道,“...广德伯的船沉了,是什么意思?就像当初他们去北疆一样吗?是圣人的安排吗?还是秦王的安排?”
尚夫人鼻尖一红,两只眼睛饱含泪水,轻轻摇了摇头,“据我所知,并非谁的安排...元行去福建,是因东南侯次子年纪太小压不住抗倭军队,加之长子跋扈放荡,在旁煽风点火,元行奉圣人之令去给东南侯次子撑腰...行程过半,东南侯次子陪元行至虎门、潮州一带勘探,途中船舶遇难,沉了江,距今已有三日了。”
三天了...
当初在北疆失联,是十几天之后才将消息传递回京城。
圣人如今尚且如日中天,秦王恭顺明理,君臣父子相得益彰,大魏境内一派安静祥和。
尚元行出行福建,应算是钦差,奉圣旨而行的。
若是意外,岂非太过意外?
左三元轻轻眨了眨眼,温声道,“既是出公差沉的船,圣人与秦王岂会不管不顾?你们来寻我,若是在丹东,我们左家尚且能够出一份力,却偏偏是在福建...”
被阿嬷扣住的少芍还能说话,极力挣扎,张口哭道,“不不不!如今东南侯次子一落水,便是东南侯长子掌控局面,他又怎会尽心尽力!?就算朝廷派人去救,路途遥远,等他们抵达,恐怕...恐怕...少奶奶!少奶奶!既是落了水,那便是漕帮的地盘!您与秦王妃一向交好,您去求求秦王妃吧!请广进伯调拨漕帮的人手暗中帮帮忙吧!求求您了!”
“闭嘴!荒唐!”尚夫人侧过眉目,厉声斥责,“岂有你说话的份儿!”
再转过头来,看向左三元,眼神里有藏不住的焦灼,“倒也不是少芍说的这个意思...不过此行落水本就蹊跷,东南侯长子被放逐回乡后,其继母与次子在京中享福,他恐怕心头另有计较的...如今你公爹与你父亲均在想办法,甚至英国公与尚在京中的东南侯也在想办法,只是任谁都知道,有水的地方就有漕帮,若是你不方便,我明日便递帖子去求秦王妃。”
左三元蹙眉摇头,“...倒不是方便不方便的问题。只是如今在明面上,含钏她哥哥是将漕帮交出去了的...”
若是这个时候,再展现出含钏哥哥对漕帮的控制力,也不知秦王与圣人会怎么想?
左三元有些犹豫。
可在脑子里过了一会儿,便坚定地抬起头来,轻轻点了点头,“行,您别管这件事了。我一天是广德伯夫人,一天便要担负起责任来...这些年,蒙您照顾,很是任性,也承蒙尚家庇佑,才可放肆玩乐,甚至还有了令姐儿...无论结果如何,该我尽的力,该我打的仗,我总不会逃。”
尚夫人一向怜惜这个儿媳。
就算当初不是自己求来的,却也是看着长大的。
人品、家世、性情都是没得说的。
自己儿子也并非坏人。
元行看重宗族,为官清廉奋进,不耽于女人情爱,亦不好赌好色,为人正直,虽有城府,却也可恪守君子之风。
明明两个很好的人,却走不到一起去。
尚夫人只能叹一声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呀。
尚夫人两行泪终于砸下,一面握住左三元的手,一面别过脸去。
......
当天刚过晌午,左三元便启程进京,先拜访了秦王府,紧跟着便折转找了固安县主。
第二日清晨,天际尽处刚蒙蒙亮,一艘小船自天津卫启程,一路向南,出了大运河便折转上了海船,从外往里开。漕帮的人开道,一路风平浪静,且从未被码头耽误停留。可饶是如此,左三元过了长汀,抵达沉船的闽江时已是一个半月以后了。
漕帮的人已将闽江打捞了近半的河段。
却一无所获。
“...河道崎岖,且因临出海口,水流波动迅速,可就算被河水冲刷,也应有船板或是船身碎片。”漕帮的管事待左三元的态度很恭敬,“因广德伯与东南侯次子轻车从简,所搭的船不过是一艘两层小船,我们目前考虑...”
管事头一低,声音轻轻埋下,“目前考虑,或许是水流将沉船与人冲刷出了闽江,直接经福州入海。”
一旦入海,人活着就不容易了。
更别提后有东南侯长子虎视眈眈,前有倭寇匪乱,就算不经天灾,人祸总是免不了的。
管事见面前的少妇神色肃穆,却双眼赤红,态度放得更低了,头向下一埋,“夫人,我的建议是出海搜寻,闽江入海一带有许多半大不小的岛屿,若是上天眷顾,两位郎君或许已经登岛上岸,等待救援了。”
左三元轻轻点头,“出海是否需要其他文书?可有其他风险?海上的倭寇与匪类可有危险?”
都问到了点子上。
管事一下子呼出一口长气。
他手里倒是有封文书,漕帮大小姐、当朝秦王妃亲手所写,最后盖了当朝秦王的官章,拿着这封文书,他在大魏境内可谓是畅通无阻。可有些后果,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漕帮管事能够承受的——若是武装出海,一不留神靠近东瀛、李氏王朝两个藩地,这就是主国与藩地之间的斗争了。
出海这件事,可大可小。
为防止海上遇袭,出海时必定要带上大量的武装和人手。
若真是靠近了两个藩国,大魏该如何自处?秦王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事儿,不是他一个小小管事可以拿主意的。
广德伯夫人来了。
于公于私,她都有权力调拨兵将,甚至承担责任。
“照大小姐的意思,一切文书都可后补,这一方面您无需担心。”管事把话讲透,“风险自然是有,如今是夏日,海上风浪巨大,加之匪类横行,吃不起饭的倭人和海贼跃跃欲试,咱们此番出行必定要调拨几艘装配炮台与火铳的大船——这一点需要您与福建布政使司拿决策。至于其他的,都可交给小人。给您备下的驿站就在福州马尾港,南平蒋家的夫人一早便在驿站等候您了,小的这就令人护送您过...”
管事话未说完,便见左三元手一摆,斩钉截铁道,“不用了,今日我同东南侯碰面后把配备好的船只要到手,明日一早便出海。”
蒋家夫人,便是岳七娘。
是钏儿经年的手帕交,也是鸿宾楼背后的股东。
左三元笑了笑,“你差人带个话,等我们平安上岸后,我再去和蒋家夫人喝茶。”
面前的官家少妇态度坚决,管事不敢再多置喙,低头下去安顿妥帖。
自闽江出海,福建布政使司左参议大人与左三元同行。
出海后,果如漕帮管事所料,海上白日风和日丽,桅杆长扬,入夜时分便极为可怖,风浪大得叫这大船四下歪斜挣扎。左三元每每入夜便无法入夜,抱着痰盂吐了又吐,险些将苦胆汁都吐了出来,抹一把不带情绪的眼泪,左三元晕晕沉沉地擦了擦嘴。
女使添福一边帮左三元顺后背,一边低声埋怨道,“...人不见了,要找人了便想起您了...您同秦王妃再要好,这件事也是棘手的呀...一路奔波,又是坐船又是换马车又是出海又是风浪,这个时候那个少芍呢?她哭两句便罢了!受苦的全是您!”
左三元还想说什么,可一张嘴又是涌上来的恶心。
风浪尚算小事,时不时出现的倭寇却是大事。
左三元一直以为船上配备的炮台与火铳是摆设,可那“砰砰砰”震天响的几声击碎了她的...嗯...不切实际的幻想。
海上紧跟着出现了袅娜又蜿蜒的鲜血。
一船的人被击沉了。
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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